“你应该清楚以下问题的份量,我相信你一定会如实回答。完毕。”

“当然会的。完毕。”

“你的学生薛愈刚刚向会议提出一个可能:疫源不一定来自于美国,有可能是由你研究的白痘病毒所引发的。请问你是否在新野县天力公司的一个实验室里研究白痘的变异?完毕。”

那边顿了一下,虽然时间不长,但在场人都感觉到了。然后那边平静地回答:“是的。完毕。”

这简单的两个字就像一次核爆,把全场一下震呆了。为了让记者们能听到双方的通话,张主任把通话音调到最大。会场里极度安静,后排的记者们侧着耳朵辨听着通话器里的声音,飞速记录着。张主任问:

“那么,依你看来,薛愈的怀疑是否有可能?完毕。”

他的语气仍很平静,但平静中已经含有更浓的寒意。那边回答:

“有可能。我已经确认,我这儿的病毒确实有致病能力。”

她没有说“我这儿的白痘病毒”,而有意用了一个比较模糊的提法。人们当时都没注意到这点细微差别,只是到了真相大白时,薛愈才体会到她当时这样说的用意。梅茵平静地说:

“想知道这次的疫源究竟来自于何处,很容易的。请CDC到那个实验室取样本,做一个DNA测序,与疫区的病毒来个比对,就可以了,也可用其它方法来鉴别。完毕。”

这句话--她的病毒有致病能力--再次引发一场核爆,记者们知道今天可要逮住一条大鱼了,不免喜形于色,尽管他们的喜悦嵌在疫情的大背景下有些残忍。当然他们也有些疑惑:如果这位梅茵真是疫情的罪魁,她会如此平静吗?甚至主动请求作DNA鉴定?张主任非常愤怒,不再掩饰语气中的严厉:

“你这项研究是谁策划的,谁批准的?完毕。”

“是我的私人研究,没有任何人批准,甚至天力公司的孙总也不知情。完毕。”稍停她补充道,“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一切责任。完毕。”

张主任放缓口气:“责任追究以后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先把疫情扑灭。我马上派人去那个实验室取样本,请你配合。完毕。”

“你们直接去就行,病毒保存在液氮中,反应器内有活病毒。顺便说一句,即使确定疫源是那儿,目前的防范措施依然有效,牛痘疫苗也有效,不必做什么更动。完毕。”

这句话说得太肯定,给人的印象是:其实她对这件事了然于心,早已知道是自己实验室的病毒泄露引发了这场疫情,但一直隐瞒着。张主任抑住内心的怒气,冷淡地说:

“谢谢。完毕。”

“不必谢,是我的本份。”她有些突然地加了一句,“倒是要谢谢我的学生薛愈,谢谢他的社会责任心。我没看错他。完毕。”

大家把目光转到薛愈,薛愈脸红了,在众多目光的烧灼下如坐针毡。他这次“告发”梅老师是被逼出来的,而且他自问毫无私念,良心清白。但是,道德上的自信并不能减轻他对老师的愧疚,尤其是,如果最后导致梅老师身陷囹圄的话(依事态发展看,这已经大有可能了)。在这样的心态下听见梅老师对他的夸奖,觉得这是最刻薄的讽刺。他想不会啊,梅老师不是这样刻薄的人。这时他听见金市长在喊他:

“小薛,你领着杨科长去吧,你对那儿熟悉。”

薛愈唯有苦笑,好,“叛徒”要被示众了,要去直面工厂里众人的鄙视了。他一咬牙,心想去他妈的,反正我没有干亏心事。他说好吧,我领着去,我对那儿很熟,我曾是梅老师最器重的学生,她曾经想让我接手那儿的研究哩。张主任同情地看看他的罗索,说:

“咱们都去吧,包括松本先生,记者们愿意去的也都去。走吧。”

与CDC的张主任通话时,梅茵和丈夫都在小雪住的小屋里。小雪的丘疹已经转为疱疹和脓疱疹,体温回升,出现了脓毒血症,神志模糊,有时表现狂躁。这些天一直在为她输水,用特异高效价的抗天花丙种球蛋白进行治疗,防止并发肺炎。虽然神志模糊,但她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就是时时刻刻要确认妈妈在身边。她或者拉着妈妈的手不放,或者在呓语中喃喃地唤着妈妈。看着她的病情,梅茵心疼如绞。作为病毒学家,她在此前就预见到可能有病人出现这样严重的病状,但理性的认识和感性的感受是有距离的。现在,负罪感在深深折磨着她。她同张司长通完话,对丈夫说:

“我真的感激薛愈,他让我解脱了。只要在实验室取来样本,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丈夫把她的小手握到自己的掌心,说:“那我也同样解脱了。”

“别傻,一切按既定计划办。别去表现你的骑士精神,你顶不了我的罪。”

“但我也脱不了罪的,没人相信我会一点儿不知情。”

“管他们信不信呢,法律讲究证据,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至少可以争取个轻判啊。工厂离不了你,孤儿院也得你替我扛起来。还有--咱们的女儿,不能让她刚有了父母又变成事实上的孤儿。”

孙景栓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尽吃奶力气对法院耍赖的。如果你被我会在外边等着你。”

梅茵没有拒绝,只是平淡地说:“有可能出不来了,估计是20年的重刑。”

“不管多少年,我等你。”

他们不再说这件事了,低下头看小雪。小雪满脸通红,疱疹几乎满掩了皮肤,露出的皮肤显得发红和微肿。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时而颤动着,嘴唇也时而翕动,像是对冥冥中的神灵祷告。梅茵心疼地说:

“小雪受苦了,是我害的她。”

“心放开点。狄克森先生说得对,疾病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

“景栓,我昨天来例假了。”她突兀地说。“非常抱歉,我不能为你和奶奶生育一个孩子。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里含着浓重的苦涩,孙景栓心中也发苦,但他努力把苦涩变成玩笑:

“还来得及,在拘捕之前咱们努把力,争取怀上。别忘了,孕妇还能缓刑呢。”

梅茵低头看看小雪,叹息道:“不行,小雪和孩子们病得这样,我没有一点兴致。”

孙景栓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一样啊。那就不要勉强,听从命运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