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带你去。”

警卫没带他去见梅老师,带到疫区封锁总指挥这儿了。现场指挥部设在梅小雪所在的中学,离孤儿院不远。这会儿正在一个大教室里开会,与会的有国家CDC的张副主任,这是中国最年轻的司级干部之一,精明强干,官场中普遍看好他的发展,说他最多三年之内就会当上副总理;有WHO派来的专家、日本人松本义良,是一个态度谦恭的老人;有南阳市委齐书记和唐市长;会议由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金明诚主持;还有一大群中外记者,中国的不说,国外的有CNN、共同社、路透社、俄通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凤凰、台北中央社比正式与会人员还多,齐齐地坐满了后排。由于是内部会议,不安排同声翻译,所以各通讯社都派了懂汉语的精兵强将来,个别不懂汉语的人只有求助于懂汉语的同行了。

让外国记者同步报道疫情,是张主任决定的,并经中央批准。中国在非典初期因地方瞒报,既干扰了疫情的扑灭,又为国际舆论所诟病。张主任说,这回决不允许再出现这样害人害己的蠢事了。

这会儿市CDC的杨纪村科长在汇报疫情。总的说情况很好,超出流行病专家的预料。南阳市目前确诊天花患者为343人,疑似病人1345人。但病情普遍较轻,症状类似变型天花或小天花,但中国并不属于小天花流行区(杨纪村向大家解释:小天花又称类天花,曾在南美一些国家流行。它的病状较轻,死亡率为1%。是天花病毒一种稳定变种,与天花有交叉免疫,用实验室方法不易区别,有人用二者在鸡胚绒毛尿囊膜上生长所需要的温度来区分)。从美国疫情来看,那儿显然是正型天花。所以,如果承认这儿的天花是梅院长从美国带来,这点矛盾就无法解释。疫区内只有两个重病人有生命危险,即孤儿院的梅小雪和最先报告疫情的马医生。前者是因为发病最早,后者是因为年纪大,体质弱,他早年种过牛痘,但只种过一次,没有复种,所以特异免疫力已经消失了。此前国家CDC最担心的局面,是天花沿梅茵他们蜜月旅行的路线扩散,所以让梅茵提供了详细的行程记录,沿这条线严密监视,并确实发现了数十名疑似病例,但病情同样较轻。天花主要是靠飞沫传染,由于梅茵他们行程匆匆,没有在某一地方过多停留,即使播撒了病毒也会很快被稀释,所以传染强度并不大。从目前情况看,疫病的扩散势头已经被有效遏止。

按会议安排,杨科长汇报完,将安排记者提问时间。这时一名工作人员找到金明诚,附耳低言一会儿,金明诚对旁边的唐市长说:“代我主持一会儿,有一个武汉病毒所的年轻专家远道赶来,说有紧急情况。”然后匆匆离开会场。他的离开在后排记者中引起一阵骚动,这些记者都是些超级人精,眼光锐利如刀,是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

金明诚来到会场外,同薛愈握手,说:

“有什么紧急情况?”

薛愈为难地说:“只是我的怀疑,我想先同梅老师交换一下意见。”

金明诚沉下脸:“你要说的事是否同疫情有关?如果无关,请你回武汉去,这儿无暇接待你。”

“当然有关”

“那就快说!我是疫区总指挥,有权在第一时间得到与疫情有关的任何情况。如果确实需要同梅老师交换意见,我会安排的。”

薛愈脸红了,知道自己的作法有点傻,有点迂。疫情关天啊,容不得他像平常日子里那样按部就班的行事。他其实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立即收拢心神,简明扼要地讲了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的情况。他说:

“如果真像梅老师所说,这种变异的白痘病毒也能致病的话,那就要考虑:也许这次的疫源并非来自于美国的天花病毒,而是那个实验室中变异白痘病毒的意外泄露。正好在疫病爆发前梅老师领我去过那里,也许就是那次她无意中接触了白痘病毒?”

金明诚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第一反应是不那么光明的,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宦途。他在调离新野县前曾特意去天力公司的新车间视察过,怀疑新车间里有蹊跷,也许那时他就直觉到了命运中要出现的坎坷?可惜他没有视察实验室,已经走到门边却没有进去,太草率太马虎了。话说回来,即使进去,以他这个外行恐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会儿他对梅茵滋生了极度的不满--梅茵违背了投资时她作出的“工厂与病毒完全无关”的许诺,悄悄搞了这么个研究病毒的实验室,太过分了。如果那儿果真是疫源,不说梅茵得倒霉,自己的官也算做头了。他的宦途是从那次成功的引资开始,也许又要因梅茵而终结。

他摇摇头,抛掉这些思绪。现在是疫情关天的时候,现场指挥的片刻犹豫都可能多增加几十个几百个牺牲者。形势不容他分心,更不容他妄图隐瞒,妄图把薛愈的反映悄悄压下去。他说:

“谢谢你的责任心,也谢谢你的锐敏目光。我是外行,想再确认一句:你刚才说的、白痘病毒会变异得类似天花,能够致病――确实有这种可能吗?”

薛愈犹豫着没有回答,目光非常复杂。金明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回他没有厉声责斥,而是温和地说:

“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如实告诉我吧,一点也不要隐瞒。知道吗?我对这件事盘根究底,实际上也是为自己的官场升迁自掘坟墓。无论是作为当年的招商局局长,还是后来的新野县县长,我都对这个秘密实验室负有领导责任。但我只能这样做。”

薛愈听出他的沉闷感伤,脸红了。现在确实不是考虑个人得失的时候,哪怕要涉及到他一向敬重的梅老师。他坦率地说:

“如果是自然变异,可能性极小。目前医学界公认的看法是:猴痘病毒包括其变异的白痘偶然能感染人,但不可能有继发传染能力,也就是说,不可能造成大规模的疫情。除非是--进行人工诱导。”

金明诚震惊地问:“把无害病毒故意变成杀人病毒?为什么这样做?”

薛愈忙说:“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科学家这样做有完全合理的理由,是防患于未然。而且,破译了病毒从无害到有害的过程,有助于医学战胜病毒。当然,”他困难地承认,“这种研究有危险性,事先应进行充分的公开讨论和有关方面的批准,不应该是私人的行为。”

尽管他的语气尽量委婉,但这已经是相当严厉的批评了。金明诚看看这位梅茵的学生,没再说什么。他一向敬重梅茵,甚至视她为完人。她宅心仁厚,稳重严谨,待人如春风,视孤儿们如亲子,看钱财如粪土。他做梦也想不到,梅茵会干出这样“不稳重”的事。他点点头:

“走吧,跟我到会场去,我们当场处理这件事。小薛,谢谢你。”

金明诚作为会议主持人,离会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他进来时,齐书记和唐市长都不动声色地看看他,眼光中暗含着疑问。后排那些千年老狐般的记者们也骚动起来,把目光聚到他、及随他进来的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人对薛愈拍照。法警过去干涉,但那个记者已经完成了抢拍,笑着坐下,向法警张开双手。薛愈在前排找到一个空位坐下,金明诚入位后匆匆写了一行字,交给齐唐二位。齐唐二位看完,低声交谈两句,又转给国家CDC的张主任。张主任不动声色地看着,足足看了五分钟。下边变得非常安静,正在汇报的杨纪村感受到这种异常,也顿住了,疑问地看看主持会场的唐市长。这时张主任已经做出决定,摆摆手让杨纪村暂停,让工作人员把麦克风移到他面前,笑着说:

“有一点突然情况。事先说明,这是未经证实的情况,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但既然我们保证新闻媒体要同步了解所有进展,我就当场公布,随后再落实。但务必请各路记者如实报道,不要夸大,把它炒得像既成事实。现在我要念了,纸条内容的专业性较强,不大好懂,我念慢一点。”

他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念出纸条上的内容:

“梅茵研究员的一位学生薛愈反映:请考虑疫源的另一种可能。梅茵任董事长的本市新野县天力公司有一个实验室,梅茵在这儿研究能致病的白痘病毒,它是猴痘病毒的一种变异,与天花非常相似。这是一项纯属个人性质的研究。”

这绝对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与会人听得很认真,尤其是后排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不懂汉语的紧张地询问着同行。日本专家松本义良的身边配有翻译,快速为他翻译着,有时低声讨论两句。张主任说:

“也就是说,薛愈同志--薛愈先生认为,有可能这次疫情的作祟者不是天花,而是变异的、能引起同样病状的白痘病毒,是不是?”

他问台下的薛愈。薛愈站起来,简捷地说:“是。”

有技术背景的张主任轻轻摇头:“以我的知识面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我们还是听听专家们的意见吧。请WHO的松本先生回答。”

松本站起来,这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中等个子,面相清癯。他向大家鞠躬,说了几句。翻译说:“松本先生说可能性极小,除非它经过定向突变诱导,即使如此,也必须经过长期的筛选。不过松本先生说:不必在这儿耽误时间,对病毒扩增后作一个DNA测序或者探针杂交就可以区分了,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就能做。”

松本又补充了两句,翻译说:“松本先生又说,虽然他不大相信白痘致病的可能,但这儿的疫情显然比美国的轻,病毒的毒力较小。从这点看,两处疫情不大像是同源。这与南阳CDC杨先生刚才的怀疑是一致的。”

张主任把杨纪村叫到主席台前,小声问了两句,然后对麦克风说:“在此之前,南阳市CDC已经把样本送北京去做DNA测序了,明天就可能回来结果。不过我们还有另一个更直接的办法。”他转向金明诚,“请主持人联系上天力公司董事长、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外籍专家、美籍华人梅茵研究员,她中断旅行赶回来后,一直在封锁区内帮助工作。我们可以直接向她询问。”

金明诚没有说话,让工作人员拿来对讲机,摁下通话键。他从张主任的话中感受到了阵阵寒意。张主任着力强调了梅茵的外国人身份,这似乎不是好兆头。他理解张主任的做法,如果梅茵这项秘密研究属实,如果真是她引发了这场灾疫,那她只能自承其果了,谁也救不了她。把她果断地抛出来,倒可以减少外国的猜疑,认为这是某种国家行为--此前类似的不负责任的西方炒作实在是太多了。这会儿金明诚既愤怒于梅茵的大胆妄为,也为她的命运担忧。他把对讲机送给张主任。张主任平和地问:

“是梅茵研究员吗?我是国家CDC的张士远,有一个问题想请你回答。完毕。”

那边的声音也很平和:“我是梅茵。张主任请讲。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