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梅院长最近去没去过美国?”

刘妈几乎哭出声来,她已经想到这一点,但实在不愿说出来--那样似乎就把责任推给梅院长了,她不愿让梅院长那么好的人成了传播天花的元凶。但瞒是不能瞒的,她带着哭声说:

“梅院长是13天前,不,14天前刚从美国回来,没回武汉,直接就到孤儿院了。可是她是在美国天花袭击前就回国了,而且听梅院长说,她在美国没有去过爆发天花的爱啥子州,也不像有病”

马医生悔得要死,他前天怎么能这样疏忽,没有询问病人的接触史呢。14天,那正是天花的潜伏期。“你说梅院长没病,那不能说明问题。有些人有免疫力但照样能成为带菌者。”马医生这回没有犹豫,果断地说,“按国家法规,发现天花疑似病例,应在6小时内报告给国家的CDC机构。我要立即报告了。”

他到电话机旁,在桌上焦急地找地址,一边絮絮地自语着:CDC电话号码是多少?我记在哪儿啦?司药姑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做梦也没想到天花凶神会突然闯到这间小诊所里!虽然电视上播了美国的疫情,但在她的感觉中,那是世界另一边的事,离这儿非常遥远的。现在不光是小雪,还有她自己、马医生、刘妈、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处在死亡的威胁之中了。她怯怯的说:

“马爷爷,别找了,打114查吧。”

马医生这才恍然大悟:“对,打114!我是乱方寸了。”

他总算把CDC的电话打通,这边,梅小雪呆呆地盯着刘妈,喃喃地说:

“马爷爷说啥?天--花?”

刘妈忍不住,抱着小雪大哭起来。

马医生的电话拉开了一次国家行动的序幕。市卫生防疫站(与CDC是一个单位两套牌子)流行病科的小肖接了这个电话,她吃惊地回头,瞪圆了眼睛:

“科长,天花!”

科长杨纪村忽然觉得嘴里发干,他担心了多天的灾祸真的来了。自从美国那边发生疫情,虽然官方的说法是“传播途径已经被有效截断”,但他从本能上不相信。如今交通这样发达,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尤其是中美之间的人员来往如此频繁,怎么可能全部截断呢。而且生物战剂袭击就是这种特点:只要有一个人漏网,你的封锁就算失败。

杨纪村今年32岁,博士学历,在烈性传染病学上颇有造诣。正因为如此,他的忧虑比别人,比如这会儿仍圆瞪双眼的小肖,要更深刻。天花是烈性传染病的第一凶,几千年来,它对人类文明的破坏性影响没有那种灾疫可以与之相比,包括曾全球三度大流行、造成数千万人死亡的黑死病也瞠乎其后。公元前1200年埃及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尸体上就有天花的痕迹。公元前六世纪印度有关于天花的记载。天花病毒属于痘病毒科,在生物安全管制标准 (BSL)上,它被列为最危险的第四级。古代时,中国、波斯及土耳其都曾凭经验用患者的结痂或庖疹液接种来预防天花,但不够安全。1796年,法国人琴纳发明了牛痘接种法,其后天花发病率逐渐下降。1977年10月索马里发生最后一例天花,1980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人类中已消灭天花。这是人类对病原体的战争中最伟大的一场胜利,也是唯一的一次“完胜”(脊髓灰质炎病毒已经基本消灭但尚未全歼)。

问题是这场胜利的代价太大了。人类经历了几十年的天花真空,现在绝大多数人,包括曾接种过疫苗的老一代人,都丧失了对天花的特异免疫力。汉族由于历史因缘,对天花的抵抗力要强一些,比如强于关外的满族。满族入主中原后最怕的就是天花,专门设有 “查痘章京”的官职,可见其重视程度。康熙皇帝就是因为小时得过天花,有抵抗力,才被选作太子,成就了一代明君。但在人为的天花真空后,汉族人的特异免疫力也消失殆尽,退回到零线上。现在天花凶神再度降临华夏大陆,但中国的防疫系统远没有美国有效,尤其是牛痘的存量有限――中国原来甚至没有储存,在美国爆发天花疫情后,才在欧洲紧急采购了一百万支牛痘疫苗――很难对付一场大的天花疫情。而天花的治疗除了疫苗外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而且疫苗如果在传染天花后 4-6天内没有及时接种,再种就很难成功。政府这些年非常重视传染病防治,比如说对艾滋病的鉴定,现今不出南阳就能做,问题是这重视不包括天花!天花“已经”灭绝了!

一场弥天大祸啊。晋代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记载,天花“以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乃呼虏疮”。书中说的建武,一般认为是东晋元帝建武年间,即公元317年。南阳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当了一次中国的天花发源地,莫非历史还要重来一次?

他急步过去,从小肖手里接过电话。好在他已经预先复习了有关天花的诊断知识,心中底气足一点。新教科书上已经没有天花章节了,他是在一本1979年版、耿贯一主编的《流行病学》上才查到的。他听马医生说了病状,确实与天花的症状相似。他问:

“你用针剌了没有?针剌疹子后是否塌陷,也是水痘与天花的重要区别。”

那边难为情地说:“噢,我忘了这一条,我现在就试。”电话里悉悉索索一阵儿,然后说,“疹子针剌后不塌陷,是天花!”

“知道了。控制病人,不要与外界接触,我马上派人去取病毒样本,进行实验室确认。”

杨纪村详细问了病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勾勒着疫区封锁的区域。孤儿院好说,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域。问题是孤儿中有人在外边上学,牵涉到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牵涉到病人的同学、老师加上所有人的亲属,那范围就大多了,估计要封锁全部城区。这还好说,更可怕的是那位从美国回来的最初带菌者,梅茵,正在同丈夫蜜月旅行,十天前出发的。天哪,他俩在十天的旅程中该跑了多少地方?接触多少人?还要再接触多少人?

杨纪村努力保持镇静,但这种前景确实太可怕,他禁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挂了电话,他立即向林站长和陈书记做了汇报,然后他带上小肖出发,亲自去取病毒样本。林站长和陈书记商量一下,决定先给主管文教卫生的金副市长打个电话。电话打通了,林站长匆匆汇报了疫情,说:

“疫情刚刚报来,还没正式确认,只是先给你吹吹风。因为考虑你刚刚上任,对情况可能还不熟悉。从美国爆发天花以来,防疫站这边早就做好了应急预案,虽然困难,还是可以对付的。最大的问题是那位正在蜜月旅行的原始带菌者。”

那边苦笑道:“那位梅茵我认识,她本人就是有名的病毒学家啊。与她联系没有?赶紧把她俩口子控制住。”

“好的,我们立即联系。”作者:王晋康

金副市长变了主意:“算啦,我直接和她联系吧,我有她的手机号。”

金副市长挂断电话,脸色阴郁地沉思片刻。命运对他可真够厚爱的,刚刚坐上副市长的位子,这么大的一副担子就平空压下来。这副担子太重,有可能把他压垮。但职责所系,再重他也只能硬顶。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自己离开新野县前,曾专门到梅茵的工厂里去察访,那时他是担心工厂里面有什么影响自己宦途的秘密。也许他是凭第六感预知了今天的灾祸?你看,虽然并未应验他当时的担心,但灾祸的起由仍是在梅茵身上。

时间紧迫,不容他想这些事,他立即拨通了梅茵的电话。电话接通了,那边是呼呼的杂音。听梅茵笑着说:

“小金?有什么事吗?--喂,景栓你关上车窗,风声太大。”手机里变得安静多了。“小金你是不是急着喝喜酒?别急,我们不会忘的。正在从九寨沟往回赶,最多两天就能到。这儿的高原风光太美了!雄浑苍凉,这会儿我们正在茫茫云海之上呢哟,小金你有事快说,手机快没电了,前几天我俩都把充电器忘宾馆了。”

她的声音非常欢快,看来爱情让她年轻了。听着手机里欢快的声音,金明诚几乎难以忍受--反差过于强烈,一边是弥天大祸,一边是满溢的快乐,尤其你想到,她就是这样欢笑着把病毒洒了一路。金明诚赶紧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抖掉。梅茵不该受责备,因为她不知情啊。他简捷地说了这边的情况,那边惊呼道:

“天花?不可能的,我离开美国时,疫情还没爆发呢,而且我一直在陪我义父,基本和外界没有接触。啊,天哪”

手机里沉默了几秒钟,听见她和丈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再说话时,梅茵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严谨。她有条不紊地说:

“我想起来了,我可能确实是带菌者。在美国我仅有过一次社会活动,参加过一次自由论坛。会上一个叫齐亚·巴兹的人发表了带着血腥味儿的讲话,还透露说他的三个印地安朋友正在搞一次'缅怀之旅'。我正是凭这些蛛丝马迹,向美国国土安全局预报了那场生物袭击。现在看来我的预警不完整,那个齐亚·巴兹在论坛上不光是动嘴,有可能也动了手--向与会者散发了天花病毒。”

金明诚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听了这段话,他对这场灾难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噢,是这样。”

“小金,我们将星夜兼程赶回去。”

金明诚沉吟着:“是否赶到附近的哪个大城市,住进医院的隔离病房更好一些?我是担心你们路上”

“你不必担心,从现在我们将关紧车门窗,不和任何人接触,直接开回封锁区,这比停在某个城市更保险。至于我们来时已经接触的人,”手机里顿了一会儿,闷声说,“只有祈求上帝了。”

金明诚思索片刻,认为这种方法确实更保险:“好吧,就这样,你们尽快赶回,但要注意安全。千万注意!千万!别嫌我乌鸦嘴,如果出个车祸,再来个大场面的抢救,那波及面就太大了。”

“一定注意,我们俩轮流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