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并非有意识地与人类为敌。它只关心自己的生存。如果它能和寄主和平共处,其实最符合它的利益。你想嘛,假如寄主全死了,它也没有存身之地了嘛。所以,从大方向上说,病原体和寄主间的敌对关系,在进化中会趋于温和化。历史上感冒病毒、梅毒杆菌甚至天花病毒确实如此,比如说,旧大陆的移民远比印地安人更能抵抗天花和感冒。狂犬病毒、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毒将来也会走这样的路,当然时间会很漫长。如果科学家能顺势引导,可以缩短这个过程。”她对薛愈说,“这就是我和你舅舅的分歧。我认为人类在自然面前并非无能为力,但科学的干涉必须顺势而不能逆势。比如他想全歼病原体就是逆天而行,注定行不通。”

薛愈问:“该咋样'顺势'引导?”

梅茵与丈夫相视一笑,说:“人类文明还没发展到这个份上,真的实行起来有很多伦理上的禁忌。目前只能说说而已。”

孙景栓说:“这个话题打住吧,你看,小雪嫌这个话题太枯燥,已经快睡着了。是不是小雪?”

小雪确实有点迷糊了,但她反应很快,从梅妈妈腿上抬起头说:“谁说我睡着了?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梅妈妈说,时间不早了,小雪明天要上学,我们明天也要早早出发。走,回屋睡觉去。小雪拉着妈妈的手回到集体宿舍,与妈妈道了晚安。

这个晚上大人的谈话,有一半她是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听到的。奇怪的是,到了十年后,在她经历了重重波折后回过头来回忆这晚的谈话,她确实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到了那时,她才能体会到梅妈妈这番谈话的深意。

第二天早饭后,新婚夫妇发动了力帆车准备出发,小雪送到门口,依依不舍。梅茵把她搂到怀里说:

“你孙叔叔平时太忙,这回难得有个休息的机会,我们准备多走几个地方,估计两三星期后回来。回来后我们还来孤儿院玩,好吗?小雪你别送了,快去上学吧。”

“不,我要把你们送走再上学。时间来得及,不会迟到的。”

孙景栓喊妻子上车,同小雪、刘妈、陈妈和一群小郎当们等挥别。车开到巷口,一辆黑色奥迪正好开来挡住了去路。金副市长从驾驶位下来,脸色阴得能拧下水:

“二位是去蜜月旅行?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

孙梅二人忙从车上下来,难为情地笑着解释,这次是低调办婚礼,任何人都没通知,尤其不想惊动官方。金副市长不客气地说:

“我不是官方,我是你们的私人朋友。现在倒好,竟然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你们结婚的消息!是不是我高攀了?”

两人一时语塞,尴尬地对视着。他俩的苦心是无法对小金直说的。好在金市长不为已甚,脸色和缓下来,掏出1000元钱:

“时间太仓促,连红包都来不及准备。这点钱算是我的贺礼吧。”

梅茵没敢再推,连忙收下来,说等我们旅行回来再补请你吧。孙景栓笑着加了一句:酒席上再向你负荆请罪。金副市长哼一声,说他有公事不能耽误,在巷口艰难地倒了车,从车窗里挥手告别,然后一溜烟开走。梅茵和孙景栓送走他,自嘲地摇摇头,不过没有立即上车,回头久久望着巷内的孤儿院。他们这次出门,是有意离开这儿一段,并不是什么蜜月旅行。这是计划中早就安排好的,当然,担心也免不了。梅茵轻声叹息着:

“景栓,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孩子们。”

“还是按咱们的既定计划吧。”丈夫温和地劝她。

随后赶来的梅小雪听到了两人的话,很感动,眼睛中湿润了。梅妈妈没发现她,和丈夫上车,车很快开走,小雪痴痴地目送着汽车消失在街口。

梅小雪是在梅妈妈出门十天后生病的。中午她帮两位妈妈开饭,刘妈问:

“小雪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眼泪汪汪的,双眼皮更深了。”

这是小雪的习惯,只要一生病,双眼皮会变得更深,陈妈开玩笑说,小雪是越病越漂亮。小雪勉强笑笑,说有点头疼,不碍事的。她照旧喂小牛吃了饭,自己把饭飞快地扒完,又帮妈妈们收拾了碗筷,上学去了。晚上她开始发烧,她强撑着,喝了几大碗开水,没惊动两个妈妈。第二天上午她坚持不住了,从学校里请假回来,脸上烧得通红。刘妈摸摸她的额头,惊呼道:呀,这么烫!快,我领你去诊所!

孤儿院的孩子们看病都是在巷口的健强诊所,是退休的马医生开的,他今年快七十了,中西医都拿得起来,经验丰富,收费也低。现在正规大医院里设备齐全,医生们对设备依赖惯了,大病小病,都让你先去做几项检查,几百元钱哗哗地就出去了。但圣心孤儿院是私人出资维持,花不起这个冤枉钱。马医生知道孤儿院的难处,尽量以经验代替检查。他为小雪号了脉,量了体温,拨开她的头发看了耳后和发际,说:

“不要紧,孩子是出水痘,小毛病,就是体温偏高,我给开点西米替丁,输两天水。刘妈你注意观察,如果体温过高还来找我,或者送大医院。”

“水痘传染不?”

“传染。它的病原体是水痘--带状疱疹病毒,小孩儿感染后患原发性水痘,一星期就会自愈。但这是不完全免疫,病毒还潜伏在体内,等他长大成人后有可能复发,复发后就是带状疱疹,俗称蛇蛋疮或缠腰龙,是一种比较缠人的病。不过,等带状疱疹痊愈后,就是完全免疫了。”

“用不用隔离?”

“应该隔离的,尤其是集体儿童。”

刘妈很作难,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是集体宿舍,房子有限,不好隔离的。小雪留下来打点滴,刘妈先走了。这个诊所条件简陋,输液时没有床位,是坐在一张竹椅上。马医生这会儿没病号,就坐旁边给小雪聊天。他说小雪你别担心,水痘这种病不算啥,痊愈后也不会留疤,咱们小雪还会像以前那样漂亮。又说你们孤儿院这两天车来车往,是不是梅院长回来了?小雪烧得难受,仍然很有礼貌地说:是,梅院长刚刚结婚,她和孙叔叔去蜜月旅行了。马医生感叹地说:

“那是个好人哪,自己出钱养着孤儿院,已经十年了,记得我没退休时,她就来南阳办了孤儿院,一直把你们养大,不容易啊。”

打完点滴,小雪自己撑着走回去。刘妈已经和陈妈商量好,让小雪住到梅院长的新房中,虽然拿新房当病房有点不吉利,但她们了解梅院长,她不会在乎的。

刘妈给小雪做了病号饭,小雪勉强吃一碗就睡了。她的体温太高,浑身酸痛,尤其是头疼背疼,四肢困得没处可放。两个妈妈要照护32个孩子,往常小雪能当大半个人用,现在没了小雪帮忙,她们更忙了,没时间多陪小雪,只能隔三差五地来问一声。小凯和媛媛来看过她,小雪怕传染,没让他俩进门。小凯隔着窗户说,小雪班里的同学也要来孤儿院看她,小雪急忙说:

“可不能来!水痘会传染的,你帮我劝劝她们。”

现在,她孤独地呆在屋里,在高烧中呻吟着,昏昏沉沉地看着屋内的摆设:墙上贴的喜字,桌上的一盆鲜花(她想:明天别忘了替梅妈妈浇水),一个简易书柜,衣架上挂着梅妈妈换下来的衣服。13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孤儿的生活,几乎忘了这一点,唯有生病时她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孤儿。她多愿意像中学的同学那样,难受时钻到妈妈怀里,给妈妈撒娇,甚至发发小脾气,而爸妈会乖啊娇啊地哄她。她悄悄哭了,泪水湿透了枕巾。

她输了两天水,第三天烧退了一些,但头面及四肢上出了更多的疹子,好象口腔里也有。另外,孤儿院里又有六七个小家伙开始发烧。刘妈慌了,赶忙领小雪又来找马医生。马医生神色凝重地检查着,刘妈嗫嚅着说:

“马先儿,你看会不会是会不会是美国那儿正得这种病呢。”

她不敢把“天花”那两个字说出来,那两个字太邪恶了,哪怕单是说说就糁人。想想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疫区的惨状吧!马医生也正在疑惑。小雪的疹子以头面居多,这个病状像是天花(水痘是躯干上居多)。不过天花的疹子应该较深较重,多数呈中央凹陷的脐形,而小雪的疹子相对较浅,脐形也不多。水痘和天花的症状本来比较相似,在症状早期尤其难以判断。现在天花早已灭绝,他行医四十年,从没接触过天花病人。教科书上把有关天花的内容都删掉了,医生们轻易不会做出这种判定。美国那儿的灾疫是恐怖分子搞的,是特殊情形,而且电视上说因为发现得早,传播途径被有效切断了,至今没有发现美国之外出现疫情,怎么会传到相对偏僻的南阳市呢他忽然一震,想起梅院长是美籍华人,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