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茵笑了,坦率地说:“蒙他的。不想让他进来,这儿的东西让他看了没什么好处。”

“行啊梅老师,你”他本想说你“说假话不带气喘的”,觉得不礼貌,最终换成:“你的演技不错啊。”

他在实验室里仔细观察。这儿设备相当不错,几乎不亚于武汉病毒所的郑店实验室,当然从规模上说小了几号。实验室干净整洁,收拾得没有一点瑕疵。设备也很齐全,除了上次看到的负压工作台外,还有透射电子显微镜、多功能高效液相色谱仪、气相色谱仪、超速离心机、DNA/RNA合成仪、PCR扩增仪等设备。小隔间里有三个小型的生物反应器,这会儿处在工作状态,有轻微的嗡嗡声,上面的指示灯也亮着。薛愈问:

“这里面在搞什么?”

“是我的一个私人研究项目:研究从猴痘病毒中变异出的白痘病毒。它与天花极其相似,在实验室条件下无法区分,但尚不能对人类致病。我想你应该看过有关的资料吧。”

“嗯,我见过有关报道,是1972年在非洲野猴的肾脏中分离出来的,学名叫白色疱疹病毒,对吧。”

“对。众所周知,生物进化基本是一个随机过程,一般来说,生物绝不会重复已经有过的变异,几率太小了。但病毒例外。它们的构造太简单,其变异可以用排列组合来穷举出来。也就是说,这种与天花极其相似的白痘,有可能在自然界中'再次'变异出能够对人致病的天花病毒来。”她说,“上面是理论上的推测,至于实践上呢这么说吧,我怀疑有关'白痘不能对人类致病'的结论不一定正确,正在探讨这个问题。当然难度比较大,我又不能做人体实验--除了我自己。”她笑着说。

薛愈不由得环顾一下这个开放式的实验室,担心地说:“如果你的怀疑是真的太危险了。”

“是有危险。不过,既然自然状态下存在这种危险性,那就需要研究它,打一个提前量。”

薛愈没有说话。梅老师的眼光很远,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担心。关键是“天花”的恶名太盛,什么事只要和它牵连上,就不能不让人心存惊惧--地球那边,美国爱达荷州的几万名病人正在受病魔的蹂躏呢。梅茵回头看看他:

“我希望你来接手这项研究,怎么样?工资待遇上会让你满意,问题是这项研究比较偏,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出成果,如果你接手,得像孙总一样耐得住寂寞,也许在成功之前需要在这儿默默地趴上十年。你考虑一下吧,一个月内给我回话就行。”

薛愈想了想,倾向于不答应。这项研究有一定危险性,不是说不该搞,但应该经过科学界充分的公开讨论,并报有关方面批准,不应该是私人性质的研究。为礼貌起见他没有立即拒绝,说:

“好,我考虑一下。”

孙总和妻子商定要来个蜜月旅行,算是对婚礼的低调多少来点补偿。他先对工厂里的事务做了安排。晚上新婚夫妻回南阳市孤儿院,准备同孩子们告个别,就从那儿出发开始行程。薛愈也跟着去了,第二天他要从南阳坐火车回武汉。晚饭后他们陪孩子们在大餐厅里玩,电视上照旧播放着对美国天花灾疫的报道。治疗较早的患者,比如学校中第一个被恐怖分子放出来的埃米莉,现在已经很幸运地抗过去了,没有发病;受传染较早或治疗较晚的病人,疫苗对他们无效,现在已经有43人转为出血化脓性天花,死于肺部感染、败血症或全身器官衰竭,还有一百多人处于危险期,包括女主持伊丽莎白。两个罪魁祸首,还有受骗的西思尔酋长,此刻已经生命垂危,估计救不活了。更多的人虽然病状较轻,也被病魔蹂躏得一片惨相,高烧、寒颤、惊厥,头面四肢长满了庖疹。电视上过于恐怖的图象都加了虚化,但病房中绝望阴郁的气氛仍然显示得清清楚楚。小雪难过地说:

“这些病人真可怜。那俩坏蛋真该千刀万剐!”

陈妈恨恨地说:“让他俩下十八层地狱!”

梅小凯问:“梅妈妈,不是说天花病毒早就灭绝了吗,他们散播的天花是从哪里来?”

“世界上有两个实验室,俄国的威克特研究所和美国的CDC,还保存着天花病毒。不过这俩恐怖分子不一定是从那儿弄来的。有可能是因偶然机缘得到的野病毒。虽然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了天花灭绝,但不敢保证它在自然界完全绝迹。”

新闻联播一播完,孩子们立即喊起来:该看动画片了!刘妈快换台!已经上中学的孩子们平素晚上有自习,上小学的孩子有家庭作业,不能随便看电视的,所以每星期六看动画片是他们的最大享受,虽然地球那一边正处在灾难之中,也不能中断它。刘妈把节目调到少儿频道,几个大人离开孩子们,聚到院里葡萄架下闲聊。小雪也溜出来了,梅茵问她:

“小雪你不看动画片?”

小雪撇着嘴说:“我才不看哪,那是哄小郎当们的。”

“哈,咱们的小雪长成大姑娘啦。”刘妈说,“我知道你是想多和梅妈妈亲热一会儿。”

小雪不好意思地默认了。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梅茵说小雪你过来,我搂着你。小雪高兴地过来,趴在梅妈妈腿上,梅妈妈用两只手圈住她的肩膀。小雪挨着妈妈,感觉着妈妈的温暖,闻着“妈妈味儿”,听着大人们的闲磕牙。今天他们谈话的内容比较深,她听不太懂,不过只要能挨着梅妈妈,她就很高兴了。

几个人坐定后,薛愈先叹息道:

“要是世上根本没有病毒病菌该多好!可惜这只是幻想。梅老师,昨天我舅舅在中央10台接受采访,你看了没有?他说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相信,人类医学的进步终将全部消灭病原体,未来的人类将生活在没有疾病的伊甸园里。这真是典型的强科学主义观点,幼稚得可爱。中央10台的编辑们竟然把这样的论点不加批判地播出来,也够幼稚了。”

梅茵平和地说:“人类文明总的说来还处于少年期,应该允许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梅老师,虽然我是学病毒的,我对'病毒从何而来'却没有一点概念。生物进化都是从简单到复杂,病毒的生命构造最简单,几乎算是生命与非生命的过渡态,但它的诞生肯定比单细胞生物晚,因为病毒必须依靠活细胞才能生存。这么个弯弯绕该咋解释?”

“对于病毒的来源,科学上尚无定论。可能是从单细胞生物退化而来--其实退化也是一种进化,比如寄生虫退化得只剩下消化器官和繁殖器官,就是对寄生环境的高度适应;另一种可能,病毒是从多细胞生物的DNA中逃逸出来,逃出来的这部分DNA最后成了独立的生命。这是指DNA病毒而言,至于RNA病毒的来源就更难定论了。”

薛愈开玩笑地说:“上帝真是居心叵测,既然造出精妙绝伦的人、猎豹、金枪鱼和雨燕,为啥还要造出病毒病菌来祸害它们?真是太阴险了。简直有点变态。”

梅茵回头看看刘妈,怕薛愈这句话伤害了她的感情。孙景栓也意识到这一点,用肘子扛扛薛愈。刘妈看出来了,笑着说:

“梅院长你别怕我受不住这句话,其实我早看开了。有句话我是不敢当着陈妈的面说的。我俩都信主,可从你这儿学了一些病毒的知识后,我对世上有没有上帝,心里没把握了。真要有上帝,爱他的子民,他干嘛在创造万物时又造出病毒来?造出病毒,又不明白写到圣经里,叫人们吃尽苦头,让科学家瞎摸索,死了几千万人后才发现它。哪有这个样子做天父的?没道理嘛。”

小雪听刘妈说得有趣,格格地笑起来。梅茵也笑了,平和地说:

“刘妈你可以这样理解:确实有一个上帝,不过他不单单是人类的上帝,而是所有生命的上帝。他不偏爱人类或羚羊,也不偏爱病毒或苍蝇。他只定下几条规则,然后让各种生灵自己去折腾,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成功者。”

“这样倒说得通。可是--那样信不信主也没得关系了,反正他不会单单来护佑咱们。”

薛愈放声大笑,他真没想到,在福音堂里长大的刘妈能这样“看得开”,能有这样清晰的思维。梅茵也笑,说刘妈你既然能想到这一层我就不劝你了。又说:

“其实我也是个乐观主义者,不过我的乐观和薛愈舅舅的乐观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人类文明的发展一直伴随着'和谐'在一个个层面上的扩大。从家庭内的和谐,扩大到部族内的和谐、到民族及国家内的和谐、到民族及国家间的和谐,最后到物种间的和谐。”她解释说,“目前,物种间的和谐已经涵盖到野生动物,包括人类早期历史上的敌对物种,像老虎、野狼等。这还不完全,这个范围迟早会扩大到病原体。自然界所有生物都是生物圈的一部分,在上帝那里是有公民权的,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小雪从她腿上抬起头,疑惑地问:“包括天花病毒?那么凶恶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