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梅茵来到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的会议室。屋里摆着椭圆形的长桌,能围坐四十多人。这会儿已经来的二十多人,大家都熟不拘礼地打着招呼。每人面前放着一瓶矿泉水,环桌的中心放着几盆廉价的花草。环形桌前方是一块电子黑板,讲桌上放着一个蝴蝶形的只能遮住眼部的面具。义父介绍过,说它是论坛的一个小传统:每个人在发言前都要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象征着发言者要对自己的言论负责;然后再戴上面具发言,这象征着发言人超脱了个人的爱憎利害,是站在客观、也可以说是上帝的立场上的。发言人都认真遵循着这个传统,梅茵打量着黑色的 蝴蝶 后一双双冷静超然的眼睛,觉得这个传统倒挺不错。

这会儿是一个俄罗斯人在发言,他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的教授,英语不太流利,有时要停下来寻找合适的词句,但大家都听得很认真。他的发言题目是《下一个世纪的能源》。他说,所有的物理定律都不是终极真理,而只是真理的某一级近似,比如,罗蒙诺索夫提出的物质守恒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就是不完备的,因为现在人们都知道,只有把物质和能量联系起来考虑,守恒定律才正确。另外,其实今天的质能守恒定律也不是终极真理,而只是真理在稍高一个层级的近似。下一步需要把熵增和能量联系起来考虑,在新的守恒框架中,熵增不可逆 和 永动机不可能实现 的结论都将被推翻。因此

下一个世纪的能源将是微型黑洞。通过我设计的技术方法,发现和俘获微型黑洞,把社会代谢必然产生的垃圾 从本质上说就是熵 用可控方式投入黑洞,不仅可以获得符合爱因斯坦质能公式的巨大能量,同时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环境污染。请不要把这个设想仅仅看成是技术性的进步,不,它是划时代的革命,过去一直认为不可逆转的熵增在这儿完全转化成了能量。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在理论上从此有了牢固的基石 或者可以说,我让宇宙变和谐了。

梅茵听了他最后这句话,不由微微一笑:这人的口气太大了。不过义父事先说过,这个聚会的参加者都是些傲视上帝的家伙,那么这人的狂妄也就不足为怪。梅茵对物理学理论不太了解,但至少在她看来,此人的设想中幻想的成分居多,不能算是真正的技术设想。其他与会者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这些绅士都非常认真地倾听着。有一个人举手要求提问,在发言人同意后,他简短地问:

如何控制黑洞,使它不至于吞噬地球?大家都知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囚禁黑洞,连理论上的设想都没有。

俄罗斯人也简短地回答:用垃圾喂饱它。或者换句话说,用垃圾外壳把它同正常世界隔离,就像用磁场把可控核聚变同我们隔离一样。只要根据地球上垃圾产生的速率来适当选取黑洞的初始质量,就可以保证它不至于 吃透 垃圾外壳而危及地球。

以下是冗长的计算,计算一个拥有一百亿人口的地球,在 正常的社会代谢强度 下,需要多大初始质量的微型黑洞才能满足生产能量和吞噬垃圾的需要,而又不致造成失控的危险。梅茵没能听清结论,因为一个很像中国人的老人进来了,这个人在屋里扫视一圈发现了梅茵,立即高兴地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梅茵身后,伏在她耳边用汉语说:梅老师,这个世界太小了,没想在这儿会见到你。见梅茵有些茫然,他说,我是薛愈的舅舅,去年到武汉见他时,见过你一面。

他这么一说,梅茵想起来了,此人叫赵与舟,是清华大学的退休教授,一个有点偏执和神经质的老人,在武汉病毒研究所郑店实验室的楼梯上曾与她有一面之交。

我想起来了,赵先生,真是巧遇,我同样想不到能在美国见到你。

你是回来探亲?

对,我义父心脏病发作。你呢,是来探亲,还是工作访问?

不是,我是特地来参加这个会的。他顿了一下说,我是自费来的。没办法啊,天生的倔脾气,社会责任感太强。我在网上听腻了西方思想家们所谓 敬畏上帝 的滥调,特地来同这些人当面斗争一番。这些反科学主义言论是毒害青少年的鸦片。

梅茵微微一笑,心想,如果这位赵先生知道自己胸前的十字架上就刻着 敬畏上帝 四个字,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所谓敝帚自珍,每个人都会珍视自己的观点,每个人也都有权力坚持自己的观点,这算不了什么。赵先生听说她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论坛,觉得有责任保护她,于是就不厌其烦地介绍起这个论坛的情况:主要有什么人参加,在网上发言者大都是什么观点,等等。梅茵觉得在下面私语对发言人不礼貌,想委婉地制止他,她正要开口,忽然赵先生不说话 竖着耳朵开始听发言了。这会儿讲台上换了一个发言者,自我介绍说是美国圣塔菲研究所的。这个所是以复杂性研究而闻名的,但他讲的却是医学问题。他正说道:

卓有成效的现代医学体系保护了各种遗传病患者,使他们得以寿享天年,并且延续他们的血脉 但这么一来,他们的不良基因也得以延续下去。众所周知,达尔文的进化论揭示:生物在繁衍中随机产生遗传变异,其中绝大部分是有害的,只是因为生物界中有自然淘汰机制这个残忍高效的死亡之筛,才使有害基因逐渐被淘汰,至少控制在某个比率之下。从这点上说,现代医学的重要原则 救助个人而非救助人类 是同进化论完全背道而驰的。

他用电子笔在黑板上板书,依据人类遗传变异的正常速率、变异中 有害变异 的大致比率以及人类正常繁殖率等进行了计算,得出的结论是:

据我的计算,如果保持目前状态不变,那么,最迟在两万年以内,人类的各种遗传病基因就会累积浓缩到一个临界点,产生链式反应,使人类医疗体系不堪重负而全面崩溃。怎么走出这个怪圈?怎么既救助个人又不干扰上帝规定的自然进化?目前还没有办法,依人类思想所能达到的水平,目前看不到希望,连一丝希望的闪光也没有。不过,他笑道,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我的计算可靠,那么我们还有两万年的缓刑期。相信两万年后的人类比我们要聪明得多。

他取下面具,潇洒地把电子笔扔到讲台上,走回了原位。在他发言时,赵先生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两眼灼灼放光,就像发现了猎物的纯种寻血猎犬。他低声说:

就是他!我来这儿,就是要对付这样的妄人!资产阶级的颓废、反人道、社会达尔文主义,他算是占全了。梅老师,我这就去发言。

梅茵担心他的发言火药味儿太浓,温和地小声说:赵先生,这是个自由论坛,只阐述自己的观点,一般不进行相互驳难。

赵与舟不满地看她一眼,我绝不能容忍这样的邪教教义。

梅茵不想再劝他,但坚决地说:至少你不要在讲台上骂人。

他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好吧。

他走上讲台,先做了自我介绍,但没有照规矩戴上面具 可能是太激动而忽略了。我是自费来这儿参加聚会的。他加重语气说。听众对这句话没有反应,他们都是自费来的,并不觉得需要强调这一点。只有梅茵知道他这句话的含意,这些年她对中国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对于平素一贯公费出国的这位老先生来说,强调这次是 自费 ,那是隐晦地强调自己的牺牲精神和社会责任心,就像刚才对她所做的表白一样。公平说来,自费来美国一趟,对赵先生来说确实是一种牺牲,他退休得早,工资不可能太高,看样子也没有其他赚钱门路,能花费两千美元参加论坛,确属不易。可惜的是,他不了解外国听众的理解力,算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赵与舟接着说:

这个论坛的名字叫 上帝与我同在 ,我觉得很不合适。这儿一向标榜为自由论坛,但这个名字本身就表达了某种倾向,这其实是对自由的一种桎梏。我早就听腻了目前西方科学界时髦的 敬畏自然 或 敬畏上帝 的论调,科学用上千年的努力才把上帝拉下马,难不成又主动迎他复辟?不,我相信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科学是天然正确的,一万年来的人类文明史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波折,但科学一直在帮助人类社会向上发展,谁能否认这一点?偏偏有这么一些人,一边享受着科学的恩惠,一边却又卖力地诋毁科学,这只能叫忘恩负义!他说得口干,跑回原位拿了瓶矿泉水,旋即回到发言席上喝了几口,接着说,刚才有一位妄 一位可敬的先生说,医学将让人类在两万年后灭亡,他的观点初看起来似乎颇具说服力,因为医学的发展确实中断了人类的自然进化,不过,不客气地说,他的阐述只是诡辩,他所说的危机其实正是文明的进步!不要怕什么有害基因的累积,科学即将发展出足够精细的DNA操作技术,在婴儿出生前就剔除有害基因;甚至还能对人类基因进行统筹设计,按照需要设计出新基因,比如,设计出能完全抗病的基因、能适应海底生活的基因、能适应太空生活的基因等等,从而实现人类的定向进化。毫无疑问,这种高效、定向的进化,与大自然随机、效率低下的进化绝对不可同日而语。说句根本不算狂妄的话吧: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正在、并且必然代替上帝,而且会比他干得更好。

梅茵不禁暗暗叹服,这位有点神经质的老先生不仅思路相当清晰,口才也不错。真理常常含有悖论,含有互相对立却又都正确的两极,就像磁铁有两极一样。这位赵先生的发言虽然比较偏激,但他把 那一极 观点所含的合理性做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当然从总体上说,她并不信服赵的观点。科学是一把双刃剑,而他的发言则只强调了其中的一个刃,是以偏概全。赵先生讲了十几分钟,大家都听得很认真。等到答疑时,刚才圣塔菲研究所发言的那人问:

谁来做上帝的上帝?也就是说,当你代上帝去决定人类定向进化的方向时,谁来最终判定:这个方向确实是走向天堂,而不是走向地狱?

梅茵暗暗点头,这句话确实问到了关键。赵与舟稍稍一愣,随即回答:

科学是天然正确的,关于这一点已经有人类万年文明史的发展确证。再说,我们可以根据效果,随时调整对基因的设计,随时校正进化的方向,用一句中国话来说,就是用实践来检验真理。他机敏地反诘,自然进化就绝对正确吗?比如恐龙,它们经历了数亿年的自然淘汰,这是多么残酷的死亡之筛!好不容易进化出适应环境的身体结构,但环境又变化了,它们已经特化的身体不能适应新环境,最后只能导致自身的灭绝。

梅茵哂然微笑,觉得这位老先生的功力毕竟不够,最后时刻显得底气不足;他的反诘虽然机敏,但并不厚重,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第一,说科学天然正确,这只能算是宗教信仰,本身就是反科学的,因为科学发展的基石就是提倡对权威的反叛;第二,人类万年文明史太短,它的统计数据根本不能用做论据 也许下一个万年是走下坡路,谁知道呢?第三,赵先生的最后一句实际上是在他的立场上做了让步,从 定向进化 不情愿地回到 随机进化 上,他所说的 根据效果随时调整基因设计 ,从本质上说仍是随机的。

梅茵不再注意他的发言,开始在与会人员中寻找义父说的那位齐亚·巴兹。长桌远端的一个人似乎是他,三十七八岁,肤色稍黑,相貌和衣着都很普通,中等身材,偏瘦,属于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放在大街的人流中,你绝不会注意他。只有他的目光稍显特别,冷静、冷漠、冷硬,不与同屋人有任何目光交流,似乎刻意保持着一种自闭状态。梅茵没有猜错,等那位饶舌的赵先生终于从讲台上一下来,此人就走上讲台开始发言了,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齐亚·巴兹,是美国爱达荷大学生物系的病毒学家。

他发言的题目是《基因的本性》。

他说他刚走过美国几个西部州,他的三个印第安朋友此刻正结伴重走印第安人历史上的 眼泪之路 。这是一次温和的抗议行动,是想提醒美国白人记住历史的罪恶。他声调冷漠地说:

不妨简单地回顾一下历史。1607年,一些在英国受迫害的新教徒移民来到美洲,濒临绝境,印第安一个酋长的女儿波卡洪塔丝救助了他们,教他们种烟草、土豆和玉米。1621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英国移民定出了 感恩节 这个节日,以感谢印第安人的帮助。他们的确以实际行动感恩啦!两百年后,即1836年,白人羽翼已经丰满,借口保护印第安人,把他们全部赶出富饶的平原,圈禁在西部贫瘠的山区。实际上,大半印第安人甚至没能到达圈禁地,就死在了西部荒凉的山路上,这就是美国历史上有名的 眼泪之路 。美国社会的基石下埋着一百一十万印第安人的尸骨,占当时北美印第安人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今天的美国人非常痛恨希特勒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实际上希特勒哪里比得上美国人呢,他们 不,我们才是种族灭绝的祖师爷。到1854年,对印第安人土地的争夺再次演化成大屠杀,为了保护子民不被杀光,当时印第安人的一个大酋长西思尔不得不接受白人的不平等条约,他给当时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 这可是美国白人心目中的伟大总统!写了着名的《天临终之歌》,这是一个民族灭绝前的凄楚的挽歌,信中说:当最后一个印第安人在地球上消失了的时候,印第安人只能像飘过大草原的云影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噢,对了,我还忘了列举另一件史实:早在十八世纪,当时的大不列颠北美总司令阿默斯特男爵就建议用天花来对印第安人进行灭族,他堪称生物战的伟大先驱。1763年1月24日,一个联队长艾寇尔让部下故意将己方天花患者使用过的毛毯,留弃给北美印第安人部落。这家伙不但不认为这是应该隐瞒的丑恶行径,还把它作为自己的功绩,得意扬扬地记载在日记里。印第安人由于缺乏对天花的特异免疫力,大批死亡,于是,白人军队借助天花和枪炮战胜了北美大陆的原主人。

在列举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时,他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冷漠,语调没有抑扬顿挫,活像一个朗读历史书的机器人。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这儿不是政治性的论坛,这些历史事实我就不多列举了。英国生物学家道金斯说: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他说得对极了,也坦率极了;有些人说 天道酬善 ,那是屁话!我那三位印第安朋友此刻正在进行 温和的抗议 ,有什么用处?能让美国人退出北美,把土地还给印第安人吗?波卡洪塔丝的好心,换来的是她后代的基本灭绝;那些双手鲜血的英国移民呢,却干净利落地完成了盎格鲁人的基因大扩张,完成了生存空间的大扩张,现在不仅成了北美的主人,还成了全世界的主人,可以洗净手上的鲜血,戴上白手套,向弱势民族施舍民主、人权、仁慈和善行了。其实我们不必单单责怪美国人,人类历史整个就是一部屠杀史。历史书蒙上了太多的漂亮伪饰,剥去伪饰,则全是血淋淋的真相。

他结束了发言,下面是例行的几分钟答疑时间,但没人提问。他的发言太 邪恶,在与会人中激起了明显的敌意。并不是说他的发言是一派胡言,他列举的史实大都真实。但正确的史实最后导出了什么结论?实际上他是在公然宣扬民族仇恨,为民族仇杀罩上合理的外衣。梅茵真正体会到了义父对此人的评价:血腥味儿。没错,他的发言中确实浸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这种观点在这儿明显是没有市场、不合时宜的,它算不上哲理性的探讨,而更像恐怖分子的政治宣言。她想起义父说的:这人的思想与恐怖分子同源。义父说这话时大概留有余地吧,这人有可能本身就是一个恐怖分子。

让梅茵奇怪的是,他来这个论坛做这样的发言,有什么用意?她想起义父说过一句话:让他为我所用 ,但不知道义父是什么意思。

与会者都很宽厚,虽然对他抱有敌意,但没人出来攻击他。齐亚·巴兹在众人冷淡的沉默中走回原位。他感觉到了周围的敌意,但冷笑着不为所动。下边又有几个人发了言。论坛结束时,熟人们互相寒暄着离去,没人理睬那位齐亚·巴兹,只有赵先生主动迎过去。梅茵听见,他是在夸奖齐亚的发言,说他的观点十分犀利,撕开了西方人的旧疮疤,那可是他们有意无意隐藏着的杨梅大疮!他说,听对方的发言十分解气,但我不得不告诫你,他严肃地说,你最后的结论太偏激了,太过头了,甚至走到了危险的边缘

齐亚神色冷漠,听着他喋喋不休。梅茵颇为赵先生的冬烘摇头,纵然他天生好为人师,也得看看被教诲者的资质吧。齐亚这样的观点,是言语所能劝服的吗?虽然赵先生是她的熟人,但她不想和他告别了,便径直从他身后绕了过去。倒是齐亚看见她,撂下赵先生主动过来打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