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血与火的2001年,世贸大楼上的烈火刚刚熄灭,黑烟尚未散尽,美国人像是经历了一次重生,开始用一种新的、痛楚迷茫的新眼光来看世界。远在美国西北部的佩特埃国家森林也燃起一场大火,不过纵火者不是恐怖分子,而是大自然本身。佩埃特国家森林管理处没有派消防员和消防飞机,大火烧了一星期后自然熄灭了。火势熄灭后的第二天,森林管理处的管理员萨姆·霍斯科克和科尔奈尔大学的地质学家布鲁斯·马拉穆德结伴进山。

他们进山时碰上一辆福特厢式汽车,那会儿福特车正在降速,准备拐向一条小路。萨姆和布鲁斯在超车时热情地问了好,那边开车的男人扬扬手,回了问候,很快把车拐过去了。萨姆多少有点奇怪,因为福特车后车窗开着,后座上的两人肯定听到了这边的问好,却没有一点儿反应,表情显得呆板僵硬。这不大符合人之常情,这一带已经接近深山,路上车辆很少,偶尔碰上同伴,都会很热情地互相打招呼,还常常停下车攀谈一会儿。布鲁斯猜测说:

“后座上那两位可能是外国人,不懂英语吧。你看这三个人都留着大胡子,像是穆斯林。”

萨姆说:“他们拐去的那条小路只通向一个小农场,农场主是我的老友莫雷恩,不知道这仨人找老莫雷恩有什么事?”

闲扯了几句,他们就把这三个人撂到一边了。他们开到山路尽头,把车停好锁好,带上必要的行头(望远镜、猎刀、绳索、皮尺、温度计和干粮等),向山上爬去。

今年是半个世纪来野火最频繁的一年,这片230万英亩的国家森林共发生了150次野火,烧了 7万亩森林。之所以如此,要归因于森林管理处接受了布鲁斯提出的理论和数学模型。按照他的理论,今年森林管理处完全放弃了人为的灭火,由着野火自生自灭。今天两人就是来考查火灾后的林情的。

这儿是混交林,低处长着橡树,高处是美洲松、白松和黄松,也有云杉、冷杉和铁杉。高大的乔木下长着灌木,堆满了枯枝落叶。大山雀、北美金翅雀、北美红雀等在枝头鸣啭。他们来到一片火场,地下的灌木烧枯了,枯枝败叶也烧尽了,到处是黑色的焦枝和炭灰。空气中可以感到火灾后的干热,地上也尚有余温。不过乔木受损不大,低部树皮上有火焚的痕迹,但没有烧透,也就不影响养料的输送(树皮是养料输送的通道)。树冠上仍旧是青枝绿叶,生机盎然。萨姆说,乔木是否被烧死主要取决于火焰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如果火焰只在森林底部燃烧,把灌木和积存的落叶烧光后迅速转移,那么乔木的树干和树冠就不会被引燃。这样的话,火灾过后林木会很快复苏,否则――你就耐心等着一颗松籽长成参天大树吧。而火焰停留的时间长短又取决于地面可燃物的密度。所以――

“布鲁斯,我搞不懂你的数学模型,但我早就向管理处提出:取消高强度的灭火,不要去干扰大自然的平静。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提过啦。想想吧,投入那么大的财力、人力和物力,每天提心吊胆地监视着,稍有火情就猛扑上去。结果,火灾次数倒是少了,但森林里的可燃物越积越多,一直堆积得像个弹药库。这时一旦失火就了不得啦!你记不记得,1988年黄石公园那次大火有多可怕?”

“记得。你说得对,可燃物的过量堆积,就会形成我提出的'临界状态'。”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观察和纪录火场情况,用皮尺测量树干上火焚痕迹的高度、灌木焚烧后残枝的高度、火场里昆虫的分布密度等,也掘开土壤,观察火焰所能影响的深度,特别是对种子的影响。干了一会儿,萨姆笑道:

“布鲁斯,真得感谢你。”

“什么?”

“感谢你那个电脑游戏呀。管理处那帮老爷们不相信我的眼睛,不相信一个老管理员30年的经验,却相信一个简单的电脑游戏。”

此前布鲁斯搞了一个“森林火灾游戏”,正是这个程序说服了上层管理者,最终采纳了萨姆实际上早就提出的建议。那个程序是这样的:在座标方格上,电脑随机地在某格种上一株树,随机地落下枯枝,使可燃物随机地增多;再以不同频率随机地丢上一个火种,以可燃物此刻的状况来随机决定火焰燃烧的时间及传播方向等。通过多次运行,最终的结论是这样的:

1、火灾频次越低,则火灾强度越大;

2、一旦可燃物的堆积达到临界状态,火灾的发生就是必然的,再预防也不行。而且火灾具体发生时间不可预测。

3、低烈度、高频次的火灾能够减少可燃物数量,制造马赛克一样的林间空地,减弱火灾强度。选取频次和强度的最佳配合,能使火灾损失降到最低。

萨姆确实有点恼火。他为这件事喊叫了十几年,管理处的老爷们始终当成疯话;如今有人弄了个电脑游戏,就成“理论”了,他们立马就信了。这算什么事!他并非有意,但他的话多少有点贬低布鲁斯研究成果的意味儿。布鲁斯宽厚地笑笑,简单地说:

“大自然运行的机理本来就是最简化的,比如,牛顿三定律和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它们简单不简单?”

萨姆听出他的话意,笑着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并非有意冒犯你”。布鲁斯一笑了之。

他们有点累,也到了午饭时间,两人坐在林间空地上,取出瓶装水和三明治吃了午饭。午饭后他们继续勘察,走遍了整个火场。联邦政府今年已经发表了书面的政策声明,承认“火灾是生态进程中的一部分”,这对管理处的工作方向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重大转变。他俩今天的勘察报告将是对新政策的正式验证。总的说火场情况令人满意,因为火灾强度不大,这片森林将很快复苏。布鲁斯看了实际的火场后,对自己的理论更有把握了。萨姆虽然有意无意贬低他的数学模型,但他却高度评价萨姆的直观经验,两种方式互相印证,得出的是同一结果,这就使这个理论格外可信。

布鲁斯说:“我有一个进一步的想法。今后不仅是'不灭火',还要适度人为纵火,这样来寻求'火灾频次'和'强度'的最佳配合,使火情更容易控制,也能有意避开房屋建筑等。对这个想法――你有什么意见?”

萨姆正低头观察一个蚁巢,蚂蚁正在忙碌地准备过冬的食粮。凶恶的森林大火奈何不了蚂蚁,它们常常是火灾过后最早出现的昆虫,大概在火焰肆虐时都躲到蚁穴深处了。不管它们究竟用啥办法逃生,反正你不得不佩服上帝的安排(为每种生命所做的周到安排)和生命的坚韧。他没有立即回答布鲁斯的问题,布鲁斯又问了一句,萨姆迟疑地说:

“从道理上说,你说得不错。不过――”

“请直言。萨姆,我非常看重你的直觉。”

“我没什么明确的意见,只是觉得,有时科学家不一定比上帝干得更好。科学家是小聪明,是'短时间的合理',而上帝是大智慧,是'最终的合理'。”他笑着说,“不必拿我的意见当真。我是虔诚的基督徒,基督教义说:上帝是无限的,全能的,全知的,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使徒保罗告诫信徒说:你们要警惕,恐怕有人用他的理性和虚妄的逻辑,不照着基督的教诲,把你们掳去――他说应该警惕的人,似乎是指科学家吧。”

布鲁斯是个无神论者,不想和他争论,笑着说:“上帝至少不反对用现代印刷术来印圣经,不反对在电视上布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人下山,坐上停在山下的汽车返回。快到那条小路时,萨姆提议到莫雷恩的农场去一趟,每次进山他都要去拜访的。他们远远看见,早上见过的福特车这会儿停在小路路口处,三个乘客这会儿俯在地上,向东南方向做礼拜,拜了三次,布鲁斯知道这是穆斯林的昏礼。这么说,第一次邂逅时他猜测三人是穆斯林是猜对了。萨姆放慢车速,一方面是准备拐弯,另外他觉得从礼节上应该和那三人攀谈几句。但那三人虽然看到了来车,并没有攀谈的意思,很快结束礼拜,上车,迎面开过来。两车交会时,仍是开车那人扬了扬手,其它两人仍然拘谨僵硬,像泥胎一样死相。会车之后萨姆说:

“你可能猜对了,看这俩人的神态,可能真的是来美国不久的外国人,还没学会咱们的社交礼仪呢。”

听见汽车声,老莫雷恩夫妇高兴地迎出来,与两人拥抱。萨姆先说明: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只能稍事停留,莫雷恩坚决地说:

“马上就走?不行,绝对不行。今晚一定在这儿吃饭,而且晚上也要住到这儿,明早再走。萨姆,这是最后一次在这儿接待你,我已经把农场卖掉了。”

“是吗?卖给谁?”

“你们应该碰到的,刚刚从这儿离开,是那辆厢式福特车。”

“那三个穆斯林?他们是不是外国人?”

“他们都是穆斯林,至于你说外国人――至少签买卖合约的那个齐亚·巴兹是美国人,就在本州的爱达荷大学工作。其它俩人一直没说话,可能不怎么会说英语。”

萨姆回头问布鲁斯是否介意在这儿留宿,布鲁斯随和地同意。老莫雷恩很高兴,让妻子快点准备晚饭,他带着两人参观农场。农场不大,有70英亩土地。院里堆着一些农业机械,像手扶拖拉机、除草机、收割机等,都比较陈旧。畜圈里养着牛和美洲驼,大约有 50头。房屋不少,其中很多是简易的温室,里边种着草菇、香菇等菌类。莫雷恩留恋地说:

“自打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农场,我已经待弄了45年,真舍不得同它分手。可是我已经支撑不下去。农场规模太小,位置太偏僻,无法与大农场抗衡。我和南茜也都老迈,干不动农活了。”他叹息着说,“农场已经连续三年亏损,真的撑不下去了。”

萨姆安慰他:“能把农场顺利出手是件好事,拿上这笔钱回城里安享晚年吧。卖了多少钱?”

“卖了个好价钱,68万,我原来估计能卖到60万就不错了。68万够我俩在城郊买一所不错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