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参与了,不是技术上的参与,但我组织了这项研究。你可以想象出来,当接到销毁命令时我是多么心疼。噢,对了,我忘记说一件事。”他又要回箱子,打开,在箱角处摸出一个丝绒袋子,“这里是800粒南非钻石,都是质量很好的白钻。克拉数都不大,这是为了方便你们在黑市换成现金。它们的总价值在8000万美元以上,即使在黑市出手,至少也能值6000万。这是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算是给你们的生物战馈赠一点启动资金吧。”他解开袋子摸出两粒,“我还有一点个人请求。前天在康蒂瓦尔关隘出了个小事故,这个箱子曾落入悬崖中,是那位叫塔马拉的向导把它抢救出来。我想用这两粒钻石表示对他的谢意。”

哈姆扎和年轻人都沉默着,弄得他有点尴尬。哈姆扎是被他馈赠钻石时居高临下的表情惹恼了,冷淡地沉默一会儿,示意年轻人把矮个儿向导喊进来。塔马拉进来了,疑问地看看哈姆扎,看看客人。穆罕默德把钻石递过去,重复了刚才的话。按他的想法,这位向导肯定很庆幸吧,片刻的善行换来了20万美元的奖赏,够他一辈子享用不完。但矮个子摇摇头,平淡地说:

“我用不上这玩意儿。美国佬很快要开战,不定哪天我就会升天的。”

穆罕默德没想到会遭拒绝,右手托着那两粒钻石窘在那儿,给也不是,收也不是。哈姆扎满意地点点头,很高兴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吃一次瘪。向导扭头走了,哈姆扎回头对客人说:

“这些钻石我收下了,谢谢你们的慷慨。特别是,我知道你们手头肯定不宽裕,马上要向异教徒支付空难赔偿金,27亿美元啊。”

穆罕默德听出了话中暗含的冷嘲,更加尴尬。哈姆扎说:“这两样礼物我都收下,当然,这不是你对我们的施舍,我把它看成是你们托我代交的'天课'。你放心,对你的这趟行程我们会绝对保密。明天我仍派这两人送你走,送到巴基斯坦的齐特拉里。”他微微一笑,“你这十天内受苦了,好在你马上就要脱离苦海,那时你尽可找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找几个漂亮女人,好好找补一下。你去吧,让向导带你去休息。”

这句告别辞也很难说是善意的,两人甚至没有起身送别的意思。穆罕默德没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地跑这一趟,最终落得这样的冷遇,苦笑着,尴尬地出去了。后边的哈姆扎目送他离开,良久才轻蔑地说:

“小丑。”作者:王晋康

这个叫齐亚·巴兹的年轻人没说话,把三个密封玻璃管小心地移到新的冷藏箱中,用干冰埋好。外面响起悠长的喊声,是宣礼员召唤做昏礼。两人出去,同众人一起向麦加方向行了三拜礼,那位穆罕默德也夹在行昏礼的人群中,不过两人都没理他。回到小山洞,哈姆扎说:

“巴兹,你对这个礼物有什么看法?”

巴慈回答:“那家伙说得不错,生物战剂的威力非常大,绝不亚于核弹。二战中和二战后各国都没使用它,或者说没有大规模使用它,只是因为投鼠忌器,担心对方用同样手段反击。这个担心对圣战者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确实是圣战者最完美的武器。”

哈姆扎盘腿坐在草垫上,沉默一会儿,凝重的说:

“你带着病毒走吧,钻石也全部带上。眼下的局势就不用我说了,非常凶险,东边的巴基斯坦总理已经向美国佬屈膝,封锁了巴阿边界;西边的奥马尔说不定也会在最后一刻投降,把咱们送给美国佬当圣诞礼物。即使奥马尔不变心,指望塔利班的步枪也绝对抵挡不住西方的精准炸弹。很可能一个月后我已经升天,或者逃离这儿,与你失去联系。所以,你不要等这边的命令,我把这件事全部交你负责,由你单独去组织和实施。好好干,把异教徒杀死一百万,一千万,为死去的圣战者复仇!也为我的双手和左眼报仇。”他开了一个玩笑,又庄容说,“你一定会成功的,巴兹,我信得过你。”

齐亚·巴兹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哈姆扎微笑着,用他的独眼看这个年轻人。他认识巴兹已经五年了,那年他去阿富汗靠近贾拉拉巴德的达伦塔训练营,见到那一届学生中有三个西方人,其中两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就是这个巴兹)。三人都是在校大学生,祖籍都在巴阿边境,比如巴兹的祖父就是一个着名的普什图族长老;但这三人的家庭已经在西方定居两代,完全西方化了。这次是在暑假期间回国探亲,被亲戚们送进这个训练营。当时哈姆扎并不看好这仨满身西方名牌服装、爱嚼口香糖的年轻人,但他们经过一个月的训练营生活后,确实成了坚定的圣战者。他们非常狂热地学习各种武器,从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到防空导弹;尤其是学习配制炸药,睡梦中都在背诵黑炸药、黄炸药、旋风炸药和塑胶炸药的配方,学会使用染发剂、咖啡、盐、樟脑球、电池、火柴、颜料甚至自己的尿来配制炸药。这种突然的转变――从西方嬉皮士到圣战者――令人不可思议,只能说他们的血管里天生流的是圣战者的血液吧。其中两个英国人后来参加了伦敦地铁爆炸案,成了殉难的烈士,那是后话了。这位巴兹也不错,几天前,哈姆扎给远在美国的他发了一封电邮,他立即不顾危险应召而来,来到这个即将炸弹横飞的凶险之地。单凭这一点,哈姆扎就完全信任他。哈姆扎说:

“你明天就走,也经巴基斯坦回国。巴方对边境的封锁虽然锁不住咱们,但时间拖长了,可能会越来越难通过。你是不是直接回美国?这个箱子你要想办法,美国对来自巴阿两国的入境者检查特别严。”

“你放心,我有办法,我已经考虑成熟了。”

“再见,我的孩子,真主保佑你。”哈姆扎起身同巴兹拥抱,吻了他的面颊,把他送出山洞。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一行四人离开了这个山洞,前面是两个向导,蒙着眼睛的穆罕默德骑在瘦马上,后边是年轻的齐亚·巴兹,那个冷藏箱装在背囊里。冬日微薄的阳光洒在崎岖荒凉的山路上,那便是巴兹今后的人生之路。路上他一直没有说话,穆罕默德甚至不知道巴兹跟在后边。他只是从脚步声中听出这个队伍似乎多了一个人,但一直没敢问,老是疑惑地侧耳听着后方。两天后,在穆罕默德的眼罩取下来之前,巴兹就同他们悄悄分手了。他回到父亲那儿,把箱子妥善处置后,带着他挑选的两个助手返回美国。

3 1998年9月 中国豫鄂边界

星期六上午小金和妻子照例要睡懒觉的,他们刚结婚半个月,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呢。所以在九点钟接到梅茵女士的电话时,弄得他措手不及。梅女士说她今天早上开车从武汉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赶到新野县。小金挂上电话就喊妻子快把那套“礼宾服”拿出来,今天有贵客。然后急急地穿衣梳洗,不吃饭就往外跑。妻子说工作再急也得吃了早饭哪,小金说哪顾得上吃饭,实话说吧,今天这事儿要是能成,你男人这个副局长的副字就要抠掉了,你说重要不重要吧。

小金是县政府招商局副局长,官衔很吓人,实际只是个副科级,手下无兵无勇光杆一个。原来有个正局长老齐,费心费力弄了个开发区,砸进去百十万,最后一家厂商也没招来,灰溜溜地下台了。助手小金倒是因祸得福升成副局长,每天做梦都盼着赶紧招一个大财佬过来。两天前忽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这个电话让金副局长既喜出望外又颇有疑虑。那位梅茵女士自称是美籍华人,目前在武汉病毒所郑店实验室筹建处做外籍专家。她的美国父亲想在中国投资,建一个高科技的生物工厂,第一期投资大约为1000万人民币,厂址要选在离武汉半日车程之内(因为父亲不来,工厂要由她兼管),土地成本和人力成本要低。她觉得新野县比较合适,就冒昧地查114打了这个电话。金局长立即开动三寸不烂之舌,说这儿如何如何地合适。他的话虽然有些水份,大体上是真实的。这儿离武汉不远,地价低,人力成本低,再加上县政府一心想拉来个大财佬,各种政策非常优惠。梅女士对他的介绍很感兴趣,说最近就来实地考察。

问题是这个“最近”也太近了,小金还没向县长报告呢。这倒不是小金工作疲沓,而是两天前那个电话太突然,像这样凭空掉下金元宝的事,小金从直觉上不大相信,所以决定再摸摸情况,至少有五六成把握后再汇报给刘县长。但今天客人已经不请自来了,如果真有门道,少不了县长出头招待及拍板决定等一系列事,不汇报是不行了。小金把电话打到县长家,匆匆做了汇报,也解释了此前没汇报的心病。刘县长很干脆,说:

“我马上把车派过去,中午我和何书记出面招待。小金你别有顾虑,全当这是个真菩萨,该咋敬香就咋敬。咱们宁可再被闪几回,也不能把真财神错过。”

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小金胆子大多了。十分钟后,县小车队的王师傅开着县里最好的蓝鸟车来了,他们火速赶到县城外约定的地方,不久一辆普桑开过来,停下,一位漂亮女士下车走过来,含笑问:

“是金局长吧。”

这位女士30多岁,穿一件米色风衣,披肩发,身材窈窕,银灰色高领毛衣紧紧裹住高耸的胸脯,项间带着一枚银白色的十字架。小金忙迎上去握手,说欢迎欢迎,只是你通知得太仓促了,刘县长来不及到这儿亲迎,他在县招待所等你。你先去那儿休息一会儿,中午他和何书记宴请。梅茵笑着说,谢谢主人的盛情,不过宴请就免了,咱们现在就去你说的那个废弃农场看看。小金再三劝说,梅茵执意不听,他只好用手机通知县长取消宴请。梅茵又说,你带来的蓝鸟请回吧,坐我的车去就行。小金拗不过他,让王师傅走了。临走时王师傅朝小金使了个眼色,小金知道他的意思:看来人的架势,年纪轻轻的,一口普通话比中国人还地道;电影里这种年轻漂亮姑娘都是当小秘的,跟在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老板身后。现在由她来唱主角,咋看咋不像。特别是开着一辆低档次普桑车,不像是美国来的大财主吧。不过小金倒没有王师傅那样势利,他想(但愿如此)兴许是真人不露相呢。

临上车他客气了一句,说梅女士从武汉一路开来太辛苦了,按说该叫王司机留下来开车的。梅茵误解了他的话意,爽快地说:那你来开吧,反正你的路熟。小金红着脸说:我还没考驾照。梅茵忙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累,你给我指路就行。”

汽车折返头向南开去。开了没多久,碰到一段坏路,普桑车尽量放慢速度,还是被颠得上上下下。小金难为情地解释说,坏路只有这两公里,过了这段就是新修的柏油路,而且这段坏路也马上要动工改造了。心里暗自骂公路局,要是因为这两公里搓板路把一个大财主颠走,他非把公路局长阉了不可。好在很快交上新路,路面平平展展,新铺的柏油的黑色还没有怎么变淡。这段路的显着特点是车辆很少,基本没有大小汽车,只是偶尔有一辆拖拉机开过。不少老乡们在路上晒花生,把路面截得一段一段,不过留下的半边公路也足够小车高速驰骋。这条路是上一任的齐局长努力争取到的,名义上是要加强与湖北的商贸往来,实际主要就是为了他那个开发区,后来开发区没办成,这条路也就基本闲置,为此老齐几乎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梅茵把车开得飞快,高兴地说: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最爽!那会儿小金暗暗感激前任局长为他留下一个好礼物。另一个心思就是:回去后赶紧学驾照,哪怕是自己掏腰包也要学,绝不能再在类似场合掉面子了。

半个小时后到了那个废农场,一大片空地,中间有几幢房子,从远处就能看见它们缺门少窗,屋墙也快倒塌了。远处有一片比较大比较整齐的建筑,围墙上刷着宣传标语:“一握农行手,永远是朋友”;“只生一个好,政府养你老”。小金介绍说,这儿原是一个知青农场,有千把亩地。知青全部返城后,这片地几经易手,办过养鸡厂,挖过养鱼池,后来办了开发区,没办成,最后又租给私人了。梅茵问,如果全买下来,地价大致是多少。小金说大概是一亩地800元,又赶紧说:

“地价的事好说,我一定为你争取到最优惠的价钱。”

梅茵说:谢谢,谢谢。其实小金所说的地价之低已经令她咋舌了。她又问了此地的平均工资水平,也是低是不可思议。又问了办厂的其它条件,基本满意。公路已经通到地边,自来水只能靠自己打井,这两项就不用说了,用电方面,上一任齐局长已经把线路拉到这儿,有一个200千伏安的变压器,基本闲置着,接上线就能用。这儿的唯一缺点是太偏僻,位于两省交界,公路到这儿便断了(因资金问题没能修到湖北),成了个盲肠。原来办开发区没成功,这是主要原因,小金担心这一点同样会使梅茵却步,他不知道,这恰恰是梅茵看中这儿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们在地里转了转,刚刨过的花生地十分松软,刚下过一场雨,地里没有刨净的花生又钻出了嫩芽。凹地的苇子长得十分稠密,白色的苇穗浩浩荡荡,显得热烈而奔放。梅茵很喜欢这一片田原景色,掏出数码相机,以苇丛、空地和野花为背景,让小金为她照了十几张照片。

梅茵最后提出,想到那片写着标语的建筑看看。那儿离公路有四五百米,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通过去,路上平铺着节节草,路面凸凹不平。梅茵小心地开过去,停在大门前。随着狗吠声,大门开了,一位老太太开门出来,满脸是笑地请他们进去。院里是一幢建筑粗糙的两层小楼,有三十多间,院子很大,都开成了菜地,韭菜、油白菜等长得一片碧绿。堂屋里摆着几样旧家具,八仙桌啦,长几啦,雕花靠背椅啦,都是有年头的东西。长几上摆着一个镶黑框的像片,是一个老汉的遗像,满脸皱纹,令人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小金和老太太寒暄,她一个劲儿憨笑,指着自己的耳朵说:

“不中用啦,耳朵不中用啦,我让栓娃回来招呼你们,他就在地里。”

梅茵想推却,说不必麻烦,老太太已经手脚麻利地爬上楼顶,那儿随即响起清亮的当当声,大概是在敲一件犁铧。十几分钟后,她说的栓娃扛着铁锨回来了,二十三四岁,胳膊上带着孝,学生穿戴,不过粗糙的皮肤已经很“农民”了。他像奶奶一样憨厚地笑着,连说稀客稀客,没问来人是谁,先让奶奶安排中午饭。梅茵先是推辞,但无意中听他讲到这片地的归属,便改变了主意,痛快地答应留下来吃饭。

原来这一千亩地并非都是租给农民,其中150亩地连同这片建筑已经卖给了这家人,是两年前的事。金局长满脸通红,作为招商局长,他实在过于官僚,这些情况他至今还不知道呢。小伙子叫孙景栓,爷爷曾是县里有名的右派,平反后在县农林局工作。爷爷退休后,看到这片地“被开发区糟践得不像样(他的原话)”,就拿出一生积蓄买了这块地和这片房,然后一块砖一片瓦地把地收拾好,准备种速生林。后来老人没力气了,就把在农大刚毕业的孙子硬拉回来。如今老人已经过世,家里就是孙景栓在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