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奇和凯斯。透过莫莉肖像皮外衣下的紧身黑色网眼衣可以看见,她的乳房画得太大了,腰却细得难以置信,银色镜片遮住了半个脸。她拿着一种极为精致的武器,射程瞄准器、消声器、防火罩的凸缘覆盖物几乎把武器下部的手枪形状的东西全部挡住了。她叉开腿,骨盆向前斜,嘴巴紧闭,显出一副十分愚蠢的凶相。她旁边,阿米蒂奇穿着破旧的卡其制服僵硬地站立着。当莫莉小心地向前走时,凯斯看见他的眼睛是很小的监视器屏幕,每个屏幕上都显示着灰蓝色图像,图像上是冰雪覆盖的荒凉地区和在无声的风中弯下腰的剥光了皮的常青树的黑色树干。 她用指尖抚摸阿米蒂奇的电视眼睛,然后转向凯斯的肖像。在这里,里维埃拉好像——凯斯立刻就知道了这是里维埃拉的杰作——无法找到什么值得嘲弄的东西。那个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的肖像非常接近他每天在镜子里看见的模样,很瘦,肩高耸,深色短发下一张难忘的脸。他该刮胡子了,不过他通常都是这样。 莫莉向后退,逐一审视每幅肖像,都是些静止不动的画面,只有阿米蒂奇眼睛里的东西在动,那是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狂风中的黑色树木。 “想告诉我们什么事,彼得?”她轻声问道,然后向前走了—步,踢了一下莫莉全息图双脚之间的什么东西。金属叮当撞到墙上,肖像不见了。她弯下腰,拾起一个小小的显示装置。“我还以为他能不用这些劳什子,直接展现幻象呢!”她说着把它扔到了—边。 她走过黄色灯光的光源,那是—个装在墙上的仿古白炽灯泡,灯泡上罩着生锈的弯曲网格。不过这种临时凑成的壁灯有点孩子气。他想起了他和别的孩子在房顶上和在被水冲过的地下室里修筑的堡垒。他想这是一个富家子弟的藏身处,这种粗糙的装饰花费一定不少。他们把这称作“气氛”。 在到达3简的套房入口处之前,她又走过了十几幅全息图。其中一幅描绘的是调味品集市后面一条小巷里那没有眼睛的东西,它正从里维埃拉破碎的身体上挣脱开。有几幅画的是酷刑的场景,审讯者总是军官,受害者全是年轻女子。这些人都具有里维埃拉在二十世纪餐馆表演时的那种骇人的激情,好像他们都在高潮的那一瞬间凝固了。莫莉走过这些全息图时,把脸扭到一边。 最后一幅图又小又暗,就像一幅里维埃拉不得已而从遥远的记忆和时间里拽过来的图像。她得跪下来看;这幅画是从一个很小的孩子的视角投射出来的。别的画都没有背景;人物、制眼、刑具,都是独立表现的,只有这幅是风景画。 瓦砾像深色的大浪冲向五色的天空,浪的边缘耸立着城市塔楼褪了色的残缺轮廓。这

瓦砾浪具有网的特征,生锈的金属条就像细丝优美地弯曲着,大块的混凝土还粘在上面。前景可能曾经是市镇广场;有一堆残留物,有点像喷泉。孩子们和一个士兵凝固在喷泉的底部。画面起初令人迷惑不解。在凯斯还没有完全看明白之前,莫莉已经正确地理解了它,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她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站起来。 孩子们。衣衫褴褛的野兽,牙齿像刀在闪光。扭曲的脸上的痛苦表情。士兵仰面躺着、张大嘴巴对着天空,孩子们正在吃他。 “波恩,”她说,声音里带着温柔。“杰作,对吧,彼得?不过你不得不这样。我们的3简,她现在筋疲力竭了,无法为任何无足轻重的蟊贼打开后门了。所以温特穆特把你发掘了出来。如果你的趣味仅仅是这样的话,那你也就到头了。恶魔情人。彼得。”她颤抖了一下。“不过你说服了她让我进来,谢谢!现在我们是同伙了。” 接着她走了起来——实际上是漫步,不顾疼痛——离开了里维埃拉的童年。她从枪套里拔出镖弹枪,把塑料弹仓推出来,放进口袋里,换上另一个。她将拇指钩在美洲豹套装的领口上,一下子拉开至裤裆处,她拇指的刀片像划破磨旧了的丝绸一样划开了坚韧的聚碳物。她的四肢得到了放松,那些撕碎的残余物一掉在深色的假沙上就把自己掩盖起来了。 这时凯斯听到了音乐声,一曲他不知道的音乐,全是管乐和钢琴声。 3简世界的入口没有门。入口是隧道墙上的一个破旧的五米长的裂口,凹凸不平的台阶通向一个宽阔的浅弯。微弱的蓝光,游动的影子和音乐。 “凯斯,”她说,又停了停,右手握着镖弹枪,左手举起,笑了笑,用湿润的舌尖舔了舔掌心,通过模拟刺激装置的连接亲吻他。“得走了。” 接着她的左手里出现了一个又小又重的东西,她用拇指压着一个微小的螺栓。她正在下降。

第六章

只错过了一点点,她就能出色地完成任务了。凯斯认为她正好落在入口处。正确的姿势;他能感觉到这点,那姿势就像一个牛仔靠近控制板,手指在面板上飞舞一般。她做到了:那特征、那动作。她振作起来,忍着腿疼,大步从3简套房外面的台阶走下来,俨然是这里的主人。她的胳膊肘靠在腰部,小臂向上,手腕放松,做出一副摄政时期①的决斗者的冷漠架势,夸张地摆动着镖弹枪的枪口。 这简直是一种表演,就好像终生都在研究枪战片录像带。而凯斯就是看这些廉价录像带长大的。有那么几秒种,他认为,她是到处惹是生非的英雄,是录像带里的毛索尼,是千叶的米基①,是可以追溯到李小龙和伊斯特伍德②的那类人物。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对手。 3简·玛利-弗朗斯·泰西埃-阿什普尔女士为自己划出了一片低矮的地区,并削掉了她继承的迷宫墙。这里与迷魂光壳体内部的地面齐平。她住的那间屋子非常宽敞,房间的尽头消失在反向地平线上,地面被纺锤的弯曲部分遮住了。低矮不平的天花板,是用走廊墙上的那种人造石做成的,地面上零星分散着齐腰高的参差不齐的残留迷宫墙。离台阶十几米处有个长方形的水池,在莫莉跨出最后一步时,凯斯觉得,房子中唯一的光源被淹没在水中。从水池中反射出的移动光团,投影到了天花板上。 他们正在水池边等着。 凯斯知道,为了战斗,神经外科医生们增强了她的反应能力,使她能够高速运动。但是凯斯到目前还没有从模拟刺激装置中感受过这种能力。那效果就像慢速转动的磁带,又像是按杀手的反应能力和丰富经验而设计出来的从容不迫的舞蹈。她好像一眼就锁定了那三个人:男子泰然自若的站在高高的水池边;女子在酒杯后面咧着嘴笑;阿什普尔的尸体,左眼窝是一个黑洞,眼珠已经腐烂,脸上露出款待的微笑,穿着紫褐色睡袍,牙齿雪白。 男子突然跳向水面。他身材修长,棕色皮肤,体型非常完美。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水面,手榴弹已经从她手上飞了出去。凯斯知道那即将轰开水面的东西是什么:一枚用十米长的金属线精心捆扎的高爆炸弹。 她又朝阿什普尔的脸上和胸膛射去一串爆炸镖。他消失了,烟雾从空荡荡的淡绿色浴椅上袅袅升起。

① 应是作者杜撰的街头英雄。

② 美国著名的硬汉电影明星。以饰演的西部片而闻名。

手榴弹接着爆炸,婚礼蛋糕般整齐的水柱升起,散开,又落下。她掉转枪口对准3简,可是错误已经铸成。 秀夫甚至还没碰到她,她的一条腿就已经断了。 在卡维号里,凯斯尖叫起来。

“你花的时间太长了!”里维埃拉在搜她的口袋时说。她的双手被一个保龄球大小的暗色黑球体套住了。“在安卡拉①,我见过一起连环谋杀,”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把她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也是用手榴弹干的。在水池里,它的爆炸威力似乎非常微弱,可是他们全都在瞬间命丧于流体静力的冲击。”凯斯感到她试着动了动手指。那球体的材料好像并不比钢化泡沫塑料坚硬。她腿上的疼痛难以忍受。一个红色网纹状图形在她的视觉里移动。“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动它了。”球体内部好像稍微紧了紧。“简在柏林买的情趣玩具,把它扭上足够长的时间,就会压出浆来。是他们用来做地板的材料的变异物,我想是分子化合物一类的吧。你疼吗?” 她在呻吟。 “你好像伤了腿。”在她牛仔裤后面左边的口袋里,他摸到了一盒药。“哈,我来最后尝尝阿里的毒品,真是太及时啦!” 移动的血红色网状物旋转起来。 “秀夫,”另一个声音说,是一个女人,“她快失去知觉了,给她点东西止痛,别让她昏过去。她非常出色,不是吗,彼得?这种眼镜在她那个地方很流行吧?”

冷静的双手,从容不迫,动作有如外科医生般的精准。针头的刺痛感。 “我不知道,”里维埃拉说,“我从没见过她的居住地。我是在土耳其被他们带走的。” “斯普罗尔,对,我们在那儿有产权。我们曾派秀夫去过。完全是我的错。我让那人进来了,一个贼。他偷走了家族终端。”她笑了。“我宽容了他,却惹恼了别人。我的小偷啊!他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她醒了吗,秀夫?是不是该再多给她一点?” “再多点,她就没命了。”第三个声音说。 血网变成了黑色。 音乐声又回来了,管乐器和钢琴。舞曲。 凯斯::::: :::::退

① 土耳其首都。

出::::::

凯斯取下带子时,闪亮的字符残像跳过梅尔科姆的眼睛和皱起的额头。 “刚才你在尖叫呐,哥们。” “莫莉,”他说,喉咙发干,“莫莉受伤了。”他从重力网的边缘拿出一只白色塑料挤瓶,嘬了口白水。“事情进展得真是糟透了!” 小型克雷监视器亮了。芬恩出现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前面。“是很糟。我们遇到麻烦了。” 梅尔科姆撑起身子,扭过头,越过凯斯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那哥们是谁,凯斯?” “只是一幅画,梅尔科姆,”凯斯不耐烦说,“我在斯普罗尔认识的家伙。是温特穆特在说话,这画是为了让我们感到随便些。” “胡说!”芬恩说,“就像我告诉莫莉的一样,这些并不是面具。我跟你谈话需要通过它们,因为我没有你们认为的那种人格。不过都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凯斯!因为像我刚说过的,我们遇到麻烦了!” “那么你快说清楚,穆特。”梅尔科姆说。 “首先,莫莉的腿不行了,她不能走路了。这样怎么能够完成任务呢?本来应该是她进去,除掉彼得,说服3简,得到那个神奇的字眼,然后到头颅那里去,对它把那个字眼说出来。现在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所以,我想要你俩跟着进去。” 凯斯盯着屏幕上的脸。“我俩?” “还有谁呢?” “埃诺尔,”凯斯说,“巴比伦摇篮上的那家伙,梅尔科姆的朋友。” “不!是你!是了解莫莉、了解里维埃拉的人。梅尔科姆不过是干力气活的。” “你大概忘了我正在执行任务,记得吗?正在干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干的事……” “听着,凯斯!时间紧迫,非常紧迫!听着,把你的控制板和迷魂光真正连接起来的,是卡维号导航系统上的边频带。你将把卡维号引导到我告诉你的非常隐密的对接站。中国病毒已经完全穿过了保阪电脑的纤维。现在保阪里除了病毒,什么也没有。你们到达对接站后,病毒就会侵入迷魂光的监视系统,我们会切断边频带。你将带上控制板、弗拉特莱和梅尔科姆,去找到3简,从她那里得到那个字眼,干掉里维埃拉,从莫莉手上拿到钥匙。你可以把控制板插入迷魂光系统,了解程序的进展情况。我会为你处理好这事的。头颅的后面有一个标准插口,在一块有五块锆石的板子背后。”

“干掉里维埃拉?” “干掉他!” 凯斯对着芬恩的图像眨了眨眼,感觉到梅尔科姆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嘿,你忘了点事。”他觉得愤怒的快感在胸中涌起。“你把事情搞糟了。你炸飞阿米蒂奇的时候,烧坏了抓钩上的控制器,埴轮号夹住了卡维号,阿米蒂奇又烧坏了另一台保阪,主机也随驾驶舱而去,对吧?” 芬恩点点头。 “那么我们被卡死在这儿了。你失败了,伙计。”他想大笑,但是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凯斯,哥们,”梅尔科姆轻声提醒说,“卡维号是一艘牵引飞船。” “这就对啦!”芬恩说着笑了笑。

“在外面的大世界里玩开心吗?”当凯斯重新接入时,意念问。“是温特穆特有请……” “是的,没错。邝还行吧?” “好极了!杀手病毒。” “好了,我们遇到些麻烦,不过正在处理。” “也许你打算告诉我吧?” “没时间了。” “好吧,老弟,不用管我,反正我是死人。” “去死!”凯斯说着转入了莫莉的意识,避开了弗拉特莱刺耳的笑声。

“她向往那种游离于个体意识之外的状态。”3简说着把一根有着头像浮雕的胸针伸到莫莉面前。浮雕很像她自己。“兽性的狂喜。我想她把前脑的进化看作是一种逃避。”她收回胸针细看,倾斜着让光线从不同角度射在上面。“只有在某种增强的状态下,一个人——一个家族成员——才能蒙受自身意识方面更多的痛苦……” 莫莉点了点头。凯斯想起了那剂针药。他们给她注射的是什么?疼痛尚未完全消失,还有一种受挤压的紧绷绷的感觉,就像霓虹灯的螺纹管盘绕在她腿上,粗麻布的感觉,煎磷虾的味儿——这使他畏缩。如果他不去注意它,印象就重叠,成了一种白噪声的感觉同等物。如果那剂针药能对她的神经系统起这种作用,那么她的心情又会怎么样呢? 她的视觉很正常,清晰而明亮,甚至比平常更敏锐。一切都好像在振动,每个人或者

每件物品都调到了一个稍有偏差的频率。她的手放在大腿上,仍被黑球锁着。她坐在一把浴椅里,断腿直直地支撑在她前面的骆驼皮踏脚垫上,3简坐在对面的脚垫上,裹着一件带风帽的羊毛斗篷,斗篷显得过大,羊毛也没经过漂白处理。她非常年轻。 “里维埃拉上哪儿去了?”莫莉问,“打针去了?” 3简在厚重的浅色斗篷的褶皱下耸了耸肩,把眼睛上的一缕头发甩开。“他告诉我什么时候让你进来,”她说,“但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切都很神秘。你会伤害我们吗?” 凯斯感到莫莉犹豫不决。“我应该杀了他!杀了忍者,然后我可以和你谈谈。” “为什么?”3简问。她把浮雕塞进斗篷里的一个口袋。“为什么?谈什么?” 莫莉好像在研究她高高的优美的颧骨、大嘴巴、窄窄的鹰钩鼻。3简的眼睛极为深邃。“因为我恨他!”她最后说,“因为我就是干这个的,因为他干了他要干的,我也一样!” “为了那表演,”3简说,“嗯,我看过那表演。” 莫莉点了点头。 “那秀夫呢?” “因为他们是顶尖高手。因为他们中的一个曾经杀了我的搭档。” 3简变得神情严肃。她扬起眉头。 “我的看着他死!”莫莉说。 “那么我们真的应该谈谈了,你和我?像这样吗?”她的深色秀发从中间分开,拢在后面打成了一个很标准的髻。“我们现在就谈吗?” “把这个取下来。”莫莉举起困住的手。 “是你杀了我父亲,”3简说,她的语气没有一点变化。“我在监视器上看见的。我母亲的眼睛。他这样称监视器。” “他杀了一个傀儡,那傀儡看上去像你。” “他喜欢无拘无束。”她说。这时里维埃拉已经站在她身旁,药品使他容光焕发,他还穿着在宾馆屋顶花园穿的那件泡泡纱斑马服。 “认识了吧?她是个有意思的女子,没错吧?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认为。”他从3简旁边走过。“那是白费力气,你知道。” “是吗,彼得?”莫莉勉强咧开嘴笑了笑。 “温特穆特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误的人。他低估了我。”他跨过贴着瓷砖的水池边沿,走到一张白色珐琅桌前,把矿泉水倒进一只沉重的水晶高脚杯里。“他和我谈过,莫莉。我想他跟我们所有的人都谈过,跟你、凯斯和管他什么样的阿米蒂奇都谈过。他

无法真正理解我们,你知道。他有资料,但不过只是些统计数据而已。可能你是个‘统计动物’,亲爱的;凯斯狗屁不是;而我,却拥有我的特质,是无法通过人类的本性计算出来的。”他喝了口水。 “那到底是什么特质呢,彼得?”莫莉问,语调没有变化。 里维埃拉笑容满面。“变态!”他走回到两个女人身边,摇着水晶杯里剩下的水,好像在享受那东西的重量似的。“一种对无端行为的享受。我刚作了一个决定,莫莉,一个完全无端的决定。” 她抬头凝视着他,等待着。 “唉,彼得!”3简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温婉的恼怒说。 “你得不到那个字眼的,莫莉。他对我说过这事。3简当然知道密码,但是你拿不到,温特穆特也不会。我的简是个雄心勃勃的女子,也很变态。”他又笑了笑。“她对家族帝国有自己的一套设想。两个疯狂的别出心裁的AI只会挡道,所以她的里维埃拉要来帮助她渡过难关。彼得说,坐下来静观其变。播放爸爸喜欢的爵士音乐,让彼得为你召集一帮人来跳舞,一舞池的人,让死去的阿什普尔王醒来。”他喝干杯子里的矿泉水。“不!你不该这样做,爸爸,你不该这样做,因为彼得已经回家了!”这时,可卡因和度冷丁带来的快乐使他脸色变得通红,他把杯子朝着莫莉左眼的镜片掷过去,视野立刻变成一片明亮的血红色。

凯斯取下带子时,梅尔科姆正平卧在座舱的天花板上。他腰上的一条吊带被缓冲绳和灰色橡胶吸垫系在两边的板上。他没穿衬衣,正拿着显得很笨拙的失重扳手拨弄着一块中央面板。他取下另一颗六角头螺钉时,螺钉上的逆向粗弹簧发出“嘣”的一声。马卡丝·卡维号在重力的挤压下吱嘎吱嘎响起来。 “温特穆特要把俺们送进对接站。”锡安人说着把六角头螺钉扔进他腰间的一个网眼袋里。“对接时由梅尔科姆导航,同时也需要我们的工具。” “你把工具放在那后面?“凯斯伸长脖子,看着条状肌肉在他棕色的背上隆起。 “在这里。”梅尔科姆说着从面板后拉出长长的一包用黑色涤纶布裹着的东西。他用一颗六角头螺钉固定面板,还没干完,黑色包裹就向后飘去。他用拇指开启了工具带灰色垫子上的真空阀,挣脱身子,然后收回他刚才取出来的东西。 他蹬了一下,滑过他的仪器,抓住凯斯的重力网框架。这时,中央屏幕上闪现出绿色的对接示意图。他把自己拉下来,用厚厚的、剪过的拇指指甲扒开包上的胶带。“在

中国,有个人说真理来自这个。”他说着打开包着的一挺古老的雷明顿机关枪,枪身上涂满了机油,枪管破裂的前部被切去了几毫米,肩托则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缠着黑色胶带的木握把。他身上有一股汗味和大麻味。 “你只有这一挺吗?” “是的,哥们。”他用一块红布把黑色枪管上的油擦掉,黑色涤纶包装布在他另一只握着枪把的手中被揉成一团,“俺们是拉斯特法里海军,相信这一点!” 凯斯把带子从脑门上拉下来,根本没打算要再戴上得克萨斯导管,他终于能够在迷魂光别墅里真正地撒泡尿了,即使这是最后一泡尿。 他又接入矩阵。

“咳,”意念说,“该死的彼得简直发疯了!” 他们现在好像成了泰西埃-阿什普尔冰的一部分;翠绿的拱形变宽了,长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实体。绿色在包围着他们的中国病毒平面中占据了优势。“接近了吗,迪克斯?” “非常近,很快就需要你了。” “听着,迪克。温特穆特说邝在我们的保阪电脑里牢牢地扎下了根。我要把你和我的控制板从电路上拔下来,把你带进迷魂光,再把你插进去,插入那儿的监视程序。温特穆特还说,邝病毒将渗透到那里。然后我们从里面动手,穿过迷魂光网络。” “太妙了!”弗拉特莱说,“只要我能逆流而上,我才不愿意干那些简单的事呢!” 凯斯转入莫莉的意识。

他进入了黑暗之中,一种剧烈搅动的牵连感,她的疼痛是铁腥味、西瓜味和扑打她脸颊的飞蛾翅膀的混合体。她失去了知觉,他无法进入她的梦境。当视觉芯片闪亮时,字母数字被光环所围绕,每个字母数字周围都有模糊的粉色光环。 07:29:40。 “我很不开心,彼得!”3简的声音好像来自空旷的远方。他意识到,莫莉能够听见,接着他调整好自己。模拟刺激装置没有受损,还在原处,他能感觉到它碰着了莫莉的肋骨。她的耳朵记录下了那女子声波的振动。里维埃拉简短含糊地说了点什么。“可是我不要,”3简说,“这一点也不好玩!秀夫将从特别护理室带一支医疗队来,但需要一个外科医生。”

一阵沉默。凯斯清楚地听到了拍打池壁的水声。 “我回来的时候,你正在告诉她什么?”现在里维埃拉离得很近。 “关于我的母亲。她让我讲的。她昏迷着,秀夫给她打了针。你干嘛这样对待她?” “我想看看那东西会不会碎。” “一只镜片的确碎了。等她醒来后——如果她醒得来的话——我们就能知道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了!” “她非常危险,太危险了!如果我不在这儿转移她的注意力,用阿什普尔迷惑她、我自己伪装的秀夫引她扔出炸弹,你会在哪儿呢?已经在她的控制下了!” “不会,”3简说,“我有秀夫。我想你并不十分了解秀夫,而她显然很了解。” “想喝点什么?” “酒,白葡萄酒。” 凯斯退了出来。

梅尔科姆正躬身在卡维号控制台前,敲出对接顺序命令。控制台中央屏幕显示出一个代表迷魂光对接站的固定红色方块。卡维号是个更大些的正方形,呈绿色,正在慢慢缩小,随着梅尔科姆的命令摆来摆去。左边,一个小一点的屏幕上显示着卡维号和埴轮号靠近纺锤弯曲部分的轮廓图。

“我们只有一小时,老兄!”凯斯说。他把光纤带从保阪电脑上扯下来。他控制板上的备用电池够用九十分钟,可是弗拉特莱的意念会额外增加消耗。他机械地飞快忙活着,用微孔胶布把意念贴在小野-仙台的底部。梅尔科姆的工作带飘了过来,他伸手抓住,取下两节缓冲绳和绳上的灰色长方形吸垫,卡上绳扣,把吸垫粘在控制板两边,用拇指按了按,确保它们粘牢。控制板、意念和临时凑合起来的肩带悬在他前面,他费力地穿上外套,检查了口袋里的物品:阿米蒂奇给他的护照,与护照上的名字相同的存储库芯片,进入自由之岸时发的信用卡芯片,从布鲁斯那儿买的两板β苯乙胺,一卷新日元,半包颐和园烟和回旋镖。他把自由之岸芯片往肩后一扔,听见它“咔哒”碰在俄国洗涤器上。他刚想把金属回旋镖也扔掉,不料后脑勺被反弹回来的芯片猛敲了一下,然后芯片又旋转着甩飞,撞到了天花板,落下来从梅尔科姆的左肩擦过。锡安人中断了导航,转过身来看他。凯斯看了看回旋镖,还是把它塞回了口袋,他听见了衬里被撕破的声音。 “你没听到温特穆特说的话,哥们,”梅尔科姆说。“温特穆特说他为卡维号对接而搞乱

了安全系统。卡维号将作为他们正在等候的一条从巴比伦来的飞船进入对接站。温特穆特为俺们发送了密码。” “我们要穿套服吗?” “套服太重了!”梅尔科姆耸耸肩。“俺没让你出来,你就呆在网里。”他把最后的顺序命令敲入控制台,抓住导航板两边破旧的粉红色手把。凯斯看见绿色正方形又缩小了几毫米,最后与红色方块重叠在一起。在小的那个屏幕上,埴轮号放低船头,想避开纺锤弯处,但还是被套住了。卡维号仍然像只被捕的幼虫粘在它下面。牵引飞船发出尖啸震颤起来。两条机械吊臂弹出来抓住细长的黄蜂型物体。迷魂光挤压出一个试探性的弯曲黄色长方形,为卡维号打通了一条穿过埴轮号的路。 一阵摩擦声从船头抖动的填隙藻体外面传来。 “哥们,”梅尔科姆说,“注意!重力宝宝来了。”十几样小东西同时掉到舱板上,好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当凯斯的内脏被调整到相应的位置时,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控制板和意念掉下来,敲痛了他的大腿。 他们现在附在纺锤上,正随着它旋转。 梅尔科姆伸开双臂,两肩放松,摘下粉红色头罩,脱出身子。“现在,快,哥们!你不是说时间很宝贵吗?”

第七章

当凯斯迈步走过填隙蔓须,穿过马卡丝·卡维号的前舱门时,他提醒自己,迷魂光别墅是个寄生建筑物。它从自由之岸获取空气和水,而没有自己的生态系统。 从对接站伸出来的进出通道管,比凯斯跌跌绊绊穿过的那条到达哈尼瓦号的通道精致多了,它是为在纺锤的旋转重力中使用而设计的。这是一条波纹状通道,由整体水泥构件相连,每隔一段就套着一圈韧性良好的不打滑的塑料,这些塑料圈便成了阶梯。通道绕着哈尼瓦号而上;它与卡维号舱门相连的一段处在水平位置,然后就垂直向左上方弯曲,沿着快艇外壳的弯处延伸。梅尔科姆已经在顺着圈子朝上爬了。他左手使劲向上拉,右手提着雷明顿机枪。他穿着一套污渍斑斑的宽松工作服、无袖的绿色尼龙外衣和一双鲜艳的红底破帆布运动鞋。他每爬上一个塑料圈,通道就轻微地晃动一下。 凯斯临时背带吊着小野-仙台电脑和弗拉特莱的意念,带扣重重的陷进了他的肩膀。现在他只觉得恐惧,一种全身心的恐慌。他不去理会,强迫自己重新回忆阿米蒂奇有关纺锤和迷魂光别墅的布局讲解。他开始往上爬。自由之岸的生态系统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因此很有局限性。锡安是个封闭系统,没有外部物质也能够循环运作多年。自由之岸虽可自己生产空气和水,但是却要靠不断运入的食物和有规律增加的土壤养分来维持。迷魂光别墅则什么都不生产。 “哥们,”梅尔科姆轻声说,“上来,到俺身边来。”凯斯靠着圆形楼梯的边缘徐徐移动,爬上最后几级。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微微凸出的平滑舱门,直径有两米。管子的水泥构件埋进了有弹性的舱门门框里。 “那么我们——” 舱门向上打开,微弱的压力差把粉末吹进他的眼里,凯斯闭上了嘴。 梅尔科姆顺着边缘爬上去,凯斯听到机枪保险栓松开的咔哒声。“你得快点……”梅尔科姆蹲在那儿低声说。凯斯旋即爬到了他身边。 舱口在一间拱顶圆形屋子的中间,地上铺着蓝色防滑塑料地砖。梅尔科姆用肘轻轻碰了碰他,指了指,他看见一台监视器嵌在弧形墙面上。屏幕上,一个有泰西埃-阿什普尔家族特征的高大年轻人正把深色外衣袖子上的什么东西掸掉。他站在一道舱门边,那地方与凯斯他们跟下所在的这间屋子一模一样。“非常抱歉,先生!”一个声音从舱门上的格栅传来。凯斯抬头瞅了一眼。“还以为你们会晚一些到达轴线对接站。

请等一会儿!”监视器上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把头一甩。 他们左边的门一滑开,梅尔科姆就闪到一旁,机枪已准备好了。一个穿着橘黄色工作装的矮个子欧亚混血儿走过来,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他张开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又闭上了嘴。凯斯瞧了瞧监视器。一片空白。 “什么人?”那人终于说。 “拉斯特法里海军!”凯斯说着站起来,赛博空间控制板砰的一声撞到那人的屁股上。“我们只想插入你们的监视系统。”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测试吗?是忠诚检查,一定是忠诚检查。”他在橘黄色套服的裤腿上擦了擦手心。 “不,哥们,这可是真正的检查!”梅尔科姆站起来,用雷明顿机枪指着欧亚混血儿的脸。“你去启动系统。” 他们跟着那人进了门,来到一条走廊上。凯斯对光滑的混凝土墙和重叠着地毯的不规则地面都很熟悉。“漂亮的地毯,”梅尔科姆说,他捅了捅那人的背。“有股教堂味儿。” 他们来到另一台老式索尼监视器前,放在有键盘和一排排插板的控制台上。他们刚停下,屏幕就亮了,芬恩从他那“全息测量技术”的前屋走出,咧着嘴朝他们笑。“好,”他说,“梅尔科姆把这家伙从走廊带到打开的锁柜,把他塞进去,我会锁上门的。凯斯,你用最上面那块板的左边第五个插孔,控制台下的柜子里有转换插头,把小野—仙台二十针换成日立四十针。”梅尔科姆推着他的俘虏走了。凯斯跪下,在各种各样的插头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他把控制板插入转换插头,然后停顿了片刻。 “你非得以这种样子出现吗,老兄?”他问屏幕上的脸。

顿时屏幕上芬恩的图像被一排排抹掉,取而代之的是朗尼·佐恩,靠在贴着斑驳日本广告画的墙上。 “什么样子都行,亲爱的,”佐恩慢吞吞地说,“只要从朗尼这买毒品……” “不!”凯斯说,“还是芬恩的好些!”佐恩的图像一消失,他就把日立转换插头插进插座,将带子套在额头上。

“你被什么事耽搁了?”弗拉特莱问道,接着又恐怖的笑了起来。 “叫你别再这样了!”凯斯说。 “开玩笑,老弟,”意念说,“时间流逝对我没意义。让我来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邝程序变成了绿色,跟泰-阿寒冰的色彩一样。当凯斯注视的时候,它在逐渐变暗,

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静止的黑色鲨鱼样的东西。断裂线和幻象现在消失了,那东西看上去就像马卡丝·卡维号一样真实,是一架没有机翼的古老喷气式飞机,它平滑的外壳镀着黑色的铬。 “干的漂亮!”弗拉特莱叫道。 “漂亮!”凯斯回答,然后转入莫莉的意识。

“——那个,我很抱歉!”3简边说边给莫莉的头缠绷带。“我们的医疗队说没有脑震荡,对眼睛没有造成永久性伤害。你来这儿之前,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吧?” “根本不认识,”莫莉郁闷地说。她仰卧在一张高床上或者说是带垫的桌子上,凯斯感觉不到她受伤的腿。最初注入的药物所引起的牵连感好像已经消失。那黑色的球不见了,但是她的手被她看不见的软带子捆着,仍然不能动弹。 “他想杀了你。” “想必是。”莫莉说,抬头望着粗糙的天花板,一道亮光从上面掠过。 “我想我不会让他这样做的。”3简说。莫莉费力地扭过头,注视着那双深色的眼睛。 “别戏弄我了!”她说。 “不过我想我可能会喜欢这样做。”3简说着弯下身来吻她的额头,用一只温暖的手把她的头发撩到后面。她的浅色斗篷上有些血斑。 “他现在去哪儿了?”莫莉问。 “也许又去打针了,”3简伸直身子说。“他一直在焦急的等你过来。我想,护理你一直恢复健康也许是件有趣的事,莫莉。”她笑了,心不在焉地在斗篷前部上下擦拭着一只沾满了血的手。“你的腿得重新固定,这事我们可以安排。” “彼得呢?” “彼得,”她轻轻摇了摇头,一缕头发松开了,掉在前额上。“彼得变得太乏味了。我发现吸毒的人总的来说都很乏味。”她格格笑起来。“无论谁都一样。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父亲就是个瘾君子。” 莫莉一下子警戒起来。 “别这么紧张!”3简的手指摸着皮革牛仔裤腰带以上的肌肤。“他的自杀是由于我修改了他的冷冻安全期。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他。他最后一次去休眠后,我才被放出来。对他的一切,中心都很了解,而我却所知不多。我看见他杀了我母亲。等你好一点后,我会让你看看。他在床上掐死了她。”

“他为什么要杀死她呢?”没缠绷带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脸。 “他无法接受她为我们家族指明的方向。她委托制造了我们的AI。她非常有远见,想象过我们与AI的共生关系,这些AI是公司决定为我们制造的。我应该说,这是明智的决定。泰西埃-阿什普尔会永生,像一个蜂巢,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更大的实体的组件。太迷人了。我会把她的磁带放给你看的,有将近一千小时呢。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随着她的死,她指明的方向也迷失了,所有的方向都迷失了。我们开始把自己藏进洞穴里,现在大家都很少出去,只有我例外。” “你说你试图杀死老头?你修改了他的低温程序?” 3简点了点头。“有人帮我,是一个幽灵。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在公司的中心有些幽灵。很多的声音。它们中的一个,你叫它温特穆特,是我们伯尔尼AI的图灵代码,但是操纵你的实体只是一个子程序。” “它们中的一个?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个。可是那一个好多年都没有对我说话了。我想,它放弃了。我猜想我母亲要求在原始软件中设计的某些智能,需要由它们两个来体现。如果有必要,她就是个守口如瓶的女人的。来,喝!”她把一根弹性塑料管放在莫莉的嘴唇上。“水。少喝点。” “简,亲爱的!”里维埃拉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兴地问,“过得开心吗?” “别来烦我,彼得!” “在扮演医生吗……”突然莫莉看见了自己的脸,图像悬在离她鼻子十厘米远的地方,没有绷带,左边的植入物破碎了,一根长长的银色塑料手指深深插进鲜血淋淋的眼窝。 “秀夫,”3简说着按摩莫莉的胃部,“如果彼得不走开,就教训教训他。去游泳,彼得!” 投影消失了。 07:58:40。时间在缠着绷带的眼睛的黑暗里显示出来。 “他说你知道密码,彼得说的。温特穆特需要这密码。”莫莉说。凯斯突然意识到尼龙绳系着的集宝钥匙正靠着她的左乳内侧。 “是的,”3简说着拿开了手。“我知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想我是在梦中得知的……或者是在我母亲上千小时的日记里了解到的。但我想彼得竭力主张我不说出来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我对这一切的理解是正确的话,那么我只要应付图灵警察;幽灵如果不能变幻莫测,它们就一钱不值。” 凯斯退出了矩阵。

“古怪的客人,哈?”芬恩在旧索尼监视器上咧着嘴对凯斯笑。 凯斯耸耸肩。他看见梅尔科姆沿着走廊回来,一只手提着雷明顿机枪。锡安人在笑,他的脑袋随着凯斯听不到的音乐节奏来回晃动,两根细细的黄色连线从耳朵接到无袖外套的口袋里。 “配乐,哥们。”梅尔科姆说。 “你真是他妈的疯了!”凯斯对他说。 “听起来挺不错,哥们。货真价实的配乐。” “嘿,伙计们,”芬恩说,“准备行动!你们的交通工具来了。我还无法维持代码以编制8简的图像来骗过看门人,但是我可以让你们搭车到3简的住地。”

当无人驾驶的维修车在走廊尽头粗陋的混凝土拱形下转人视线时,凯斯正把转换插头从插座上拔下来。这车也许是那两个非洲人开的那辆,即使是这样,他们现在也已经走了。在低矮的座位后面,小型操纵器紧贴在衬料上,布劳恩飞行器的红色显示器正平稳地闪动着。 “嘿,公共汽车来喽!”凯斯对梅尔科姆说。

第八章

愤怒的感觉又消失了,他很怀念这种感觉。 小货车里面拥挤不堪:梅尔科姆将雷明顿机枪横放在膝上,凯斯把控制板和意念抱在胸前。货车现在行驶的速度大大超过了设计范围;它头重脚轻,转弯的时候,梅尔科姆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朝弯道内侧一边靠过去。车向左转时这倒还不是个问题,因为凯斯坐在右边,但是右转弯时,锡安人就会往他和他的装置这边靠,把他挤得紧贴着座位。 他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景色都很眼熟,但是他又不敢肯定以前真正见过。一条弯曲的走廊上排列着木头展箱,陈列着他确信不曾见过的收藏品:大鸟的头骨、钱币、银箔面具。维修车的六只轮子压在多层地毯上悄无声息,只有马达在嗡嗡轰鸣。当锡安人随着车子急转弯而朝凯斯这边靠过来时,凯斯偶尔可以听到他泡沫耳塞里传出来的微弱的锡安配音。凯斯放在外套口袋中的回旋镖因不断受到控制板和意念的挤压而紧紧扎着他的臀部。 “你有表吗?”他问梅尔科姆。 锡安人摇了摇头。“时间乃时间。” “天啊!”凯斯说,闭上了眼睛。 布劳恩飞行器疾冲过拱起的地毯,伸出一只带垫衬的爪子敲打着一扇巨大的破旧的深色长方形木门。小货车在他们身后发出咝咝声,一些蓝色火花从散热板里冒出来。火花落在车下的地毯上,凯斯嗅到了烧焦的羊毛味。 “是这儿吗,哥们?”梅尔科姆盯着门,“吧嗒”一声拉上机枪的保险栓。 “哈!”凯斯对自己而不是对梅尔科姆说,“你以为我知道吗?”布劳恩旋转着球形身体,LED灯闪亮着。 “它要你开门。”梅尔科姆点着头。 凯斯走上前,试了试华丽的球形铜把手。门上与眼部齐平处装着的一块铜板,已显古旧,当初刻在上面的字母已经变得像蜘蛛网那样模糊不清,都是很久以前死去的人的职务或官名,早就被人遗忘了。他不知道迷魂光里的这些东西究竟是泰西埃-阿什普尔亲自一一挑选的,还是他们从什么欧洲大亨那儿成批买进的。他慢慢推开门时,门上的铰链发出痛苦的呻吟。梅尔科姆举起雷明顿机枪从凯斯身边挤了进去。 “书!”梅尔科姆说。

书房,满屋是贴着标签的白色金属书架。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凯斯回头看了看维修车。一缕青烟从地毯上升起。“进来吧,”他说。“小车。小车?”它并没有动。布劳恩正扯着他的牛仔裤腿,夹住他的脚踝。他真想一脚把它踢开,但忍住了。“怎么啦?” 它滴答滴答走进门。他跟在它后面。 书房的监视器也是台索尼,跟第一台同样旧。布劳恩在监视器下面停住,轻盈地跳了一下。 “温特穆特?” 熟悉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芬恩笑了笑。 “该进去查看一下了,凯斯,”芬恩说,他的眼睛在香烟烟雾中眯成了一条缝。“来吧,接入!” 布劳恩跳到他的脚踝上,顺着腿朝上爬。它的操纵器透过薄薄的黑布挤压着他的肌肉。“讨厌!”他把它推到一旁,它碰在墙上,两条腿一个劲儿地移动活塞,徒劳地压缩着空气。“那该死的东西怎么了?” “烧坏了!”芬恩说,“别管它,没问题。现在接入!”屏幕下有四个插孔,其中一个可以插进日立转换插头。 他接入矩阵。

除了灰色空间,什么也没有。 没有矩阵,没有网络,没有赛博空间。 控制板不见了。他的手指在…… 在意识的边缘,一个东西从黑色镜面上急速向他冲来。 他想尖叫。

蜿蜒的海滩上似乎有一座城市,但十分遥远。 他发现自己正蹲坐在潮湿的沙上,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浑身瑟瑟发抖。 他这样坐了很长时间,甚至颤抖停止以后也还坐着。城市,如果是城市的话,显得很矮,灰蒙蒙的。有时还被激浪卷起的薄雾遮盖。他一度认为这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一幢单独的建筑物,也许只是一座废墟,他无法判断它有多远。沙子呈现出还没有完全因变黑而失去光泽的白银的颜色。长长的海滩上全是沙,非常潮湿,他屁股下面的牛仔

裤全被水浸湿了……他抱住自己摇晃,唱着一支既无歌词也无曲调的歌。 天空也呈银色,但又与沙滩的颜色不太一样。千叶,像千叶的天空。是东京湾吗?他扭过头,注视着海面,希望看到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标识,看到无人驾驶直升飞机,任何东西都行。 海鸥的叫声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阵风吹过。沙子刮在脸上,他感到阵阵刺痛。他把头埋在膝上哭了起来,抽泣声像找寻同伴的海鸥的叫声那样遥远而陌生。热尿湿透了他的牛仔裤,流进了沙里,很快就被水面上拂来的风吹冷了。他的眼泪流干了,喉咙痛得厉害。 “温特穆特!”他对着膝盖抽泣道,“温特穆特……” 暮霭笼罩了一切。他又开始发抖,寒冷终于迫使他站起身。 他的膝盖和肘部很痛。鼻涕流了出来,他用袖口擦掉,然后开始摸索一个个空口袋。“见鬼!”他耸起肩膀,把手插到腋下取暖。“老天!”他的牙齿磕碰起来。 潮水在海滩上留下的图案比任何东京花匠修剪出来的都要精致。他朝现在已看不见了的城市方向走了十几步,然后转过身,回头凝望黑沉沉的远方和他留在海滩上的脚印。暗淡的沙上没有别的痕迹。

他估计在他注意到光亮之前,已经走了至少一公里。他正在和拉兹交谈,是拉兹先指出他右边的那点橙红色光亮的,那光亮远离海浪。他知道拉兹不在这儿,酒吧招待只是他想象虚构出来的,并不在他被困的这地方,但这没有关系。他虚构出这个人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可是拉兹对凯斯和他的困境有自己的看法。 “真的,高手,你着实让我惊讶!为了完成自我毁灭而踏上漫漫长路。真是多此一举!在夜城,你已经走到毁灭的边缘,一切尽在掌握:速度吞噬你的感官,酗酒令感觉虚无缥缈,琳达带来的痛苦甜蜜,虎视眈眈的街道。可现在,为了毁灭你却走了这么远的路!用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挂在太空的游憩胜地,封闭的城堡,欧罗巴最罕见的朽物,封在小盒子里的死人,中国的奇妙魔法……”拉兹放声大笑,步履艰难地走在他旁边,粉红色机械手悬垂着晃来晃去。尽管很黑,凯斯还是能看见箍在酒吧招待黑牙齿上的巴罗克风格的钢丝网。“不过我想这就是一个高手的道路,对吗?你需要这个为你创建的世界——这沙滩,这地方。你就死在这里吧!” 凯斯停下,转身面对海浪的咆哮和吹过来的扎脸的沙子。“够了!”他说,“妈的!我想……”

他朝着声音走去。 “高手,”他听到拉兹在叫。“光!你看到了光。那儿,过去……” 他又停下,身子摆了一下,跪倒在几毫米深的冰冷的海水中。“拉兹?光?拉兹……” 可是现在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他挣扎着站起来,想折回去。 时间在流逝。他一直往前走。 亮光终于在那儿出现,他愈往前走就愈清楚。一个长方形,一道门。 “那里面有火!”他说,但声音被风刮走了。 这是座地堡,石头或是混凝土砌成的,埋在黑色沙流中。门廊又低又窄,开在足有一米厚的墙上,但没有门。“嘿!”凯斯轻柔地说。“嘿……”手指拂着冰冷的墙壁。里面有火,入口的两边晃动着阴影。 他猫着腰,三步就窜了进去。 一个女子蜷曲在生锈的金属壁炉边。炉子里燃烧着碎木头,风把烟从一个凹陷的烟囱吸了上去。火是唯一的光源,当他的目光碰到那对吃惊的大眼睛时,他认出了她的头带——一条卷起的头巾,上面印着放大的电路图。 那晚,他拒绝了她的拥抱,拒绝了她给他的食物、毯子和碎泡沫塑料窝里她身边的地方。后来他蜷缩在门边,看着她睡觉,听到风在吹打地堡的墙壁。每隔一个多小时,他就站起来,走到临时搭起来的炉子前,从旁边的柴堆上拿些碎木头添火。这一切都不真实,可寒冷却是实实在在。 她侧身蜷在那儿的火光下,显得不真实。他看着她的嘴,嘴唇微微张开。她就是那个他所记得的与他一道横渡东京湾的女子,这太残酷了! “卑鄙,你这狗娘养的!”他对着风低语,“不想冒险,对吧?想引我上钩?我知道这是……”他不想在声音里流露出绝望。“我知道,听着,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另外那一个AI。3简已经告诉过莫莉。燃烧的灌木。那不是温特穆特,而是你!温特穆特想叫布劳恩来阻止我行动。现在你让我脑死亡了,把我弄到了这儿,荒芜之地,和一个鬼魂待在一起,相貌仍像我记得的那样……” 她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嘴里叫着什么,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肩和脸。 “你什么也不是,”他对睡觉的女子说,“你死了,你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听到了吗,老兄?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脑死亡了。这一切大概花了外面二十秒钟,对吗?我人仍然坐在外面的书房里,只是大脑死亡了。如果你够能干的话,这一切也很快会了结。你无非是想阻止温特穆特的阴谋实现,所以你大可以把我拖在这儿。迪克斯在操作邝

病毒,可他是个死人,你当然能瞬间猜到他的行动。这个狗屁琳达,对,肯定是你干的,对吧?温特穆特把我卷进千叶的组织时,就想利用她,但是他没能成功,说太难对付了。自由之岸环绕的星星都是你在操作,对吗?把她的脸放在阿什普尔房间里的死傀儡脸上的也是你。莫莉根本没有看见。你只是编辑了她的模拟刺激信号。因为你以为这样能够伤害我,以为我会在意,去你妈的!管你叫什么名字。你赢了,你赢了!不过现在这一切对我都已经毫无意义,不是吗?以为我在意?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又在发抖,声音很刺耳。 “亲爱的,”她说着从毯子里扭动着坐起来。“过来睡觉吧。如果你要我坐起来,我会照办的。你得睡觉,对吧?”她睡眼惺忪,声音显得更加温柔了。“你该睡觉了。”

凯斯醒来时,她不见了。火已经灭了,可是地堡里很暖和,阳光从门廊斜射进来,把一个弯曲的金色长方形投在一个巨大的纤维罐子破裂的边缘上。那是个运输集装箱,他记得在千叶码头见过。透过它边上的破洞,可以看到里面有六七个鲜艳的黄色包裹。在阳光下,它们就像几块巨大的黄油。由于饥饿,他的胃很不舒服。他翻身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罐子边,摸出一个包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的十几种文字。英文在最底下。浓缩食物,高蛋白,牛肉,型号AG-8。一串营养成分说明。他摸出第二个包裹。鸡蛋。“这该死的一切如果是你虚构的,”他说,“你也能提供真正的食物,对吗?”他一手拿一包,走遍地堡里的四间屋子。两间是空的,只有一些流沙,第四间屋子里放着三个食物罐。“当然,”他摸着密封口说。“在这儿要呆很长时间。我知道了。当然……” 他搜寻了有壁炉的屋子,找到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罐子,他认为是雨水。在毯子旁边,靠墙放着一个便宜的红色打火机,一把破裂的绿把手水手刀和她的头巾。头巾仍然打着结,汗水和污渍使它变硬了。他用刀子打开黄色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个他在壁炉边找到的生锈的罐子里,从那只水罐里舀起水,用手指头把糊状食物拌好,吃了起来。那味道有点像牛肉。吃完后,他把罐子扔进壁炉,走出地堡。 从阳光的角度来判断,已是下午了。他踢掉潮湿的尼龙鞋,沙的温暖令他惊讶。在日光下,沙滩呈银灰色,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他转过地堡的墙角,向海浪走去,把外套扔在沙滩上。“我不知道这片景色你又是用了谁的记忆。”他到达水边时说。他脱掉牛仔裤,把它蹬进浅浅的海水里,穿着T恤和内裤随着它游去。 “你在干什么,凯斯?”

他回过头,发现她站在十米外的沙滩上,白色泡沫从她脚踝处涌过。 “我昨晚尿裤子了。”他说。 “哦,你不会再穿它了。浸了盐水,裤子会刺激你皮肤的。后面的岩石中有个水池,我带你去。”她微微侧身指了指身后。“是淡水池。”退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膝盖以下部分已经很破了,下面的皮肤很光滑,呈棕色。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听着,”他拾起裤子朝她走去,“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我不会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可是你到底认为我在这儿干什么?”他停下,手中湿淋淋的黑色牛仔裤贴着他光溜溜的大腿。 “你是昨晚来的,”她对着他笑道。 “这对你来说就够了吗?我只是来了?” “他说你会来,”她皱着鼻子,耸耸肩。“我想,他知道这事。”她抬起左脚,把另一只脚踝上的盐蹭掉,动作很笨拙,像个孩子,又怯生生地对他笑。“现在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他点点头。 “你怎么会把自己涂成那样的棕色,全身都涂了却剩下一只脚不涂?” “这是你记得的最后的事吗?”他看着她从长方形金属盒盖上刮下冷冻干燥的食物渣。这盒盖是他们唯一的盘子。 她点了点头,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很大。“对不起,凯斯,对上帝发誓。是这混蛋,我想,是……”她身子前倾,双臂抱着膝盖,有几秒钟她的脸因痛苦或对痛苦的回忆而扭曲了。“我只是需要钱。回家,我想,或者……回地狱,”她说,“你不会不跟我说话吧。” “没有烟吗?” “该死,凯斯,你今天都问过我十次了!你怎么啦?”她拉过一缕头发放在嘴里咬着。 “可是这儿有食物,为什么会有食物呢?” “我告诉过你,老兄,是被海浪冲上来的。” “行了,当然。理由很充分嘛。” 她又哭了,干哭。“你该死,凯斯!”她终于说,“我本来一个人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他起身抓起外衣,弯腰走出门洞,手腕擦到了粗糙的混凝土。没有月亮,没有风,大海的波涛声在黑暗中把他包围了。他的牛仔裤很紧,冷而黏湿。“好吧,”他对着黑夜说,“我认了,我想我还是认了。可是明天最好冲些烟上来。”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

跳。“不介意的话,来一箱啤酒。”他转身,重新钻进地堡。 她正拿着一根银色木棍拨动余火。“凯斯,在廉价旅馆你棺材里的那人是谁?那个戴银色太阳镜、穿黑色皮衣的精悍的武士,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想也许她是你新的女友,只是她看起来可比你有钱……”她又瞅了他一眼。“真是抱歉,我偷了你的RAM。” “没关系,”他说,“无所谓了!那么你把它拿给了那家伙,让他帮你进入?” “是托尼,”她说,“我一直在跟他来往。他有个习惯,我们……无论如何,是的,我记得他在那台监视器上用过它,RAM里全是令人惊讶的图表一类的东西,我记得还回想过你是如何——” “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图表!”他打断道。 “当然有!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凯斯。还有我爸爸离开前的样子。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只鸭子,木头的,你有张照片……” “托尼看了吗?” “我不记得了。另一张,我在海滩上,很早,太阳出来了,很多鸟在凄切地鸣叫。我吓坏了,因为我没有枪,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要生病了……我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这个地方。第二天,食物冲上来了,所有的东西都被缠在像硬果冻叶子的绿色海藻中。”她把木棍伸进余火中,没再拿出来。“还好没生病,”她说。余火雀跃着。“倒是更想抽烟了。你呢,凯斯?你还在干那些勾当吗?”火光在她的颧骨下面跳动,这使他想起了魔法城堡和欧罗巴坦克战。 “不!”他说。当吻着她唇上眼泪的咸味时,他知道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了。她身上有种力量,是一种他在夜城就熟知,并且一直保留在她身上的力量,一种能逃离时间和死亡,以及迫害他们的无情的街道的力量。那是个他以前知道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他弄到那儿去的,不知怎的,他总是能够把这种他多次找到又失去的东西忘却。他记得,当她把他拉下的时候,他知道那是肉体,是牛仔们嘲笑的肉体。这是个难以了解的巨大的东西,是只有身体才能理解的螺旋形和信息素,无限的错综复杂的信息。 他解开法国宇航工作服时,拉链卡住了,尼龙链齿里塞满了盐。他把它拉开,当被盐腐蚀的布裂开时,有些金属颗粒崩到了墙上,接着他进入了她,实现着古老信息的传递。在这儿,甚至在这儿,一个他知道的地方——一个陌生人的记忆编码模型里,仍然存在着欲望。 一根木柴燃着了,她紧贴着他发抖,跳跃的火焰把他俩紧缠在一起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事后,他们躺在一起,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之间,他想起了她在沙滩上的样子,白色

的泡沫涌过她的脚踝,想起了她说的话。 “他告诉过你我要来?”他说。 可是她只是滚过来紧紧靠着他,臀部紧贴着他的大腿,手握着他的手,在梦中低语着些什么。

第九章

他被音乐声吵醒,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她身边坐起来。拂晓时分,天气很凉,他把外衣拉到肩上,朦胧的光亮从门洞射进来,炉火早已熄灭。 他的视觉里充满了以灰色地堡四壁为背景的重影象形符号——一些半透明的代号线条。他看着自己的手背,看见暗淡的霓虹灯中的氖气分子在含义不明的代码指挥下从他的皮肤下面爬过。他抬起右手,试着动了动,留下了一片模糊、闪烁的余像痕迹。 他手臂和脖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伏在那儿,嘴巴大张,感受着音乐。脉动消失了,又出现,又消失…… “怎么了?”她坐起来,撩开眼前的头发。“亲爱的……” “我想……来点药……你这儿有吗?” 她摇了摇头,伸出手搭在他的臂膀上。 “琳达,谁告诉你,谁告诉你我要来的?谁?” “在海滩上,”她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迫使她避开凯斯的视线。“一个男孩,我在海滩上遇到的,大约十三岁,住在这儿。” “那么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你会来,说你不会恨我,还说我们在这儿会很好。他告诉我雨水池在那儿。他像是墨西哥人。” “是巴西人。”凯斯说,一片新的代号又从墙上闪过,“我认为他来自里约热内卢。”他站起来,费力地穿上牛仔裤。 “凯斯,”她说,声音在颤抖。“凯斯,你要去哪儿?” “我想我会找到那男孩,”他说。这时音乐声又涌了回来,仍然只有一种节奏,平稳而熟悉,可是他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过。 “别,凯斯!” “在我刚到这儿时,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海滩那边有一个城市,可昨天它并不在那儿。你见到过吗?”他使劲拉上鞋子的拉链,在鞋带上的死结处,鞋子被扯破了,最后他只好把它扔到了角落里。 她点了点头,垂下眼睛。“是的,我有时能见到。” “去过那儿吗,琳达?”他穿上外衣。 “没有,”她说,“可是我试过。我刚来时很无聊,至少我觉得它是座城市,也许我能找

到什么东西。”她做了个鬼脸。“我并没有生病,只是想生病。所以我把食物放在一个罐子里,用水掺得很稀,因为我没有其他罐子来装水。我走了一整天,有时能看见那座城市,它好像并不遥远,但是也不近,后来它靠近了些,我终于看清了。那天它有时看起来像废墟,也许没有人住在那儿,其他时候我想我看到的是闪光的机器、汽车或别的什么东西……”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里,”她指着壁炉、深色的墙和晨光映出的门廊的轮廓,“我们住的地方,它变小了,凯斯,你走得越近它变得越小。” 他在门洞旁最后停了一下。“这事你问过男孩吗?” “问过。他说我不会明白的,是在浪费时间。说它是,它像……一个事件。说这是我们的范围,他称之为事件范围。” 这些话对他毫无意义。他离开地堡,盲目地冲出去,朝着——不知怎的,他知道——与大海相反的方向冲去。现在象形符号又在沙滩上穿行,从他脚边溜走。他一往前走符号就缩回去。“嘿!”他说,“它快没戏了。我敢打赌这你也知道。它是什么?是邝吗?中国破冰船在你的心脏上凿了个洞吗?也许迪克斯.弗拉特莱不是个容易击败的对手?” 他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回过头,见她正跟在后面,但并不打算赶上他。法国宇航工作服上的坏拉链在她棕色的肚子上扇动,阴毛从撕破的布里露出。她看上去就像芬恩那些旧杂志上的女子活了一样,只是她非常疲惫、悲伤、人性。她绊倒在银色海草上时,衣服撕破了,样子很可怜。 突然,不知怎么的,他们站在了海浪中,三个人。在男孩狭窄的棕色脸庞上,鲜艳的粉红色牙床显得很宽。他穿着无色的破烂短裤,在涌动的灰蓝色海浪的衬托下,他的脚显得更瘦了。 “我认识你!”凯斯说。琳达站在他身旁。 “不!”男孩说。他的声音很高,很悦耳。“你不认识。” “你是另一个AI,是里约热内卢那个,是想阻止温特穆特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图灵代码是什么?” 男孩在海浪中来了个倒立,大笑起来。他用双手行走,然后从水中跳起来。他的眼睛是里维埃拉的眼睛,但是没有恶意。“要召唤一个魔鬼,你得知道它的名字。人们曾梦想过这点,但是现在从另一方面讲这已成为现实。这点你知道,凯斯。你的任务是

记住程序的名字,那些长长的正式的名字,拥有者们想隐藏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一个图灵代码并不是你的名字。”

“神经魔术师,”男孩眯起眼睛对着升起的太阳。“通向死亡地带之路就在你的脚下,我的朋友。玛利-弗朗斯,我的女士准备了这条路,可是在我还没有读到她的书时,她的丈夫就把她掐死了。‘神经’(neuro)源于‘神经’(nerves),银色的路径。法师(Romancer)。神经魔术师(Neuromancer)。召唤亡灵的巫师。可是不,朋友。”男孩轻轻舞了一下,棕色的脚在沙滩上留下足迹。“我本身就是亡灵,就是他们的归宿。”他笑了笑。一只海鸥在鸣叫。“留下吧!如果你的女人是个幽灵,这事她不会知道的,你也不会知道。” “你正在碎裂。冰层正在破裂。” “不!”他突然悲从中来。他垂下纤弱的双肩,在沙上擦了擦脚。“事情还要更简单一些,可是你得自己作出选择。”灰色的眼睛悲伤地望着凯斯。他看到一片新的符号的浪花从眼前移过,一次一条线。符号浪花后面,男孩的形象扭曲了,就像透过夏日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看到的景象一般。现在音乐声升高了,凯斯几乎可以听出歌词。 “凯斯,亲爱的,留下吧。”琳达说,抚上他的肩。 “不!”凯斯说,脱下外衣递给她。“我不确定,”他说,“也许你真的在这儿。无论如何,天冷了。” 他转身走开,走了七步就闭上了眼,看着音乐在万物的中心变得清晰了。他的确掉过一次头,但没有睁开眼睛。 他不需要。 他们就在海边,琳达·李和那个称自己为“神经魔术师”的瘦孩子。他的皮外套从她手中垂下,碰到了浪花。 他跟着音乐向前走。 梅尔科姆的锡安配音。 灰色的空间,屏幕移动的印象,云纹型织物,由非常简单的图形程序产生的半明半暗的阶梯。长久只能从链环看出去的景色,海鸥在深色的水面凝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面倾斜的黑色镜子。他是水银,是一滴汞,正在滚下,碰在一个看不见的迷网的角上,分开了,流到一块儿,又向下滚……

“凯斯!哥们!”

音乐。 “你醒了,老兄。” 音乐从他耳边消失了。 “多久了?”他听见自己在问,嘴很干。 “也许五分钟,太长了。我想扯掉插头,但穆特说不行。屏幕变得滑稽透了。然后穆特说给你戴上耳机。” 他睁开眼睛。梅尔科姆的脸上重叠着一条条半透明的象形符号。 “你的药,”梅尔科姆说,“吃两片。” 他仰卧在书房监视器下的地板上。锡安人扶他坐起来,可是这动作使他感到一阵β苯乙胺带来的强烈冲击,蓝色皮肤贴仍在烧灼着他的左手腕。“过量了,”他勉强地说。 “快,哥们!”强壮的手放在他腋窝下,像举小孩一样把他托起,“我们必须走了。”

第十章

维修车在嚎叫。这声音是随β苯乙胺的药力一起来的,它不会停息,不会在拥挤的长廊里、长长的过道里停息,不会在通向泰-阿密室——寒冷渐渐渗入老阿什普尔梦中的地方——的黑色玻璃入口处停息。 车子飞驰让凯斯感到更难受了,车子的运动和药物过量带来的疯狂冲力已无法区分。当小车终于停下,座位下的什么东西喷出一阵白色火花时,嚎叫声平息了。 小车在离3简的海盗洞穴三米远的地方停住。 “多远,哥们?”小车引擎箱里的一个主灭火器爆炸了,黄色烟雾从引擎盖和维修器里冒出。梅尔科姆扶着他下了火花飞溅的小车,布劳恩从座位后面摔下,在人造沙上跳过,身后拖着一条无用的腿。“你得走路去,哥们。”梅尔科姆拿着控制板和意念,将缓冲绳挂在肩上。 凯斯跟着锡安人,挂在他脖子上的带子哐啷哐啷晃来晃去。里维埃拉的那些酷刑场面和吃人孩童的全息图正等着他们。莫莉弄坏了其中三幅。梅尔科姆倒没有注意这些全息图。 “慢点!”凯斯说,努力使自己追上正大步往前走的人。“得稳妥的做好才行。” 梅尔科姆停下,转过身,手里提着雷明顿机枪,对他怒目而视。“做好,哥们?怎样才叫好?” “莫莉还在里面,可是她不行了。里维埃拉能够投射全息图,也许他还弄到了莫莉的镖弹枪。”梅尔科姆点了点头,“还有个忍者,一个私人保镖。” 梅尔科姆眉头紧锁。“你听着,巴比伦兄弟,”他说,“俺是个战士,可这不是俺的战斗,不是锡安的战斗。巴比伦战巴比伦,自相残杀,你知道吗?可是上帝说俺们得把快刀手从这儿弄出去。” 凯斯惊奇地眨了眨眼。 “她是个战士,”梅尔科姆说,好像这就解释了一切。“告诉俺,老兄,谁不该杀?” “3简,”他顿了顿说,“里面那个穿着带帽的白色袍子的女子,我们需要她。” 他们到达入口时,梅尔科姆径直走了进去,凯斯别无选择,只好跟着。

3简的王国已经空无一人,水池边也不见人影。梅尔科姆把控制板和意念递给他,走到池边。白色沐浴桌椅的那边呈现出迷宫墙的残垣断壁。

水一如既往的拍打着池壁。 “他们肯定在这儿,”凯斯说。“他们应该在这儿。” 梅尔科姆点了点头。 第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臂膀。雷明顿枪哒哒开火了,枪口在池水反射出的光中喷着蓝色的火焰。机枪被第二支箭射中,掉在白色地砖上不停打转。梅尔科姆猛地跌坐在地上,乱摸着臂膀上插着的黑色东西,使劲地往外扯。 秀夫从阴影中走出来,第三支箭已在细细的竹弓上绷好了。他鞠了个躬。 梅尔科姆怒视着,手放在金属箭杆上。 “动脉没有受损,”忍者说。凯斯想起了莫莉描述的那个杀掉她情人的家伙。秀夫是这类家伙中的一个,没有年龄,周身透着不动声色的平静,一种绝对的镇静。他身穿磨旧了的干净卡其工作裤,脚上穿着的像手套一样合脚的黑色软鞋,在大脚指处分开了,就像日本式厚底短袜。竹弓很古老,可是从他左肩后面伸出的黑色合金箭却是千叶武器商店中最好的那种。他的棕色胸口又光又滑。 “你的第二箭划破了我的拇指,老兄!”梅尔科姆说。 “因为有科里奥利力①,”忍者说,又鞠了一躬。“最为困难,在旋转重力中缓慢抛射。并非有意。” “3简在哪儿?”凯斯走过去站在梅尔科姆身边。他看见忍者弓上的箭头像个双刃剃刀。“莫莉在哪儿?” “啊哈,凯斯!”里维埃拉从秀夫后面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手里拿着莫莉的镖弹枪。“可我正在等着阿米蒂奇呢!现在我们雇用拉斯特法里帮手吗?” “阿米蒂奇死了。” “确切的说,阿米蒂奇压根儿不存在,不过这消息并不令人震惊。” “温特穆特杀了他。眼下他已经在围绕着纺锤的轨道上了。” 里维埃拉点了点头。他细长的灰色眼睛从凯斯身上移到梅尔科姆身上,又转回来。“我想你会在这儿完蛋,”他说。 “莫莉在哪儿?” 忍者松开手上拉紧的编织在一起的精致弓弦,垂下弓箭。他走到雷明顿机枪掉落的地方,把它拾起来。“这东西毫无巧妙之处,”他说,似乎是对自己说。他的声音既冷酷又兴奋。他的每个动作都是舞蹈的一部分,永不终止的舞蹈,即使在他身体静止的时

① 在转动系统中出现的惯性力之一,例如地球的自转偏向力。

候,他浑身仍然活力充沛,同时显示出一种谦恭,一种无法遮掩的简朴。 “她也会在这儿完蛋,”里维埃拉说。 “也许3简不会那样做,彼得,”凯斯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药品还在他体内肆虐,那种以往曾有过的极度兴奋开始支配他,夜城的疯狂。他想起了光辉时刻,处变不惊,他曾发现自己有时说话比思维更快。 灰眼睛眯缝着。“为什么,凯斯?你为什么这样想?” 凯斯笑了。里维埃拉并不知道有模拟刺激装置,他急着去搜莫莉替他带的毒品而没注意到它。可是秀夫怎么会也没注意到呢?凯斯敢肯定,在忍者没检查莫莉身上的装置和暗藏的武器之前,他是不会让3简护理莫莉的。不,他认为,忍者知道,所以3简也知道。 “告诉我,凯斯!”里维埃拉抬起镖弹枪的五管枪口。 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在嘎吱嘎吱响,3简推着坐在装饰华丽的维多利亚轮椅里的莫莉从阴影中走出来,高高的蛛网形轮子转动时发出嘎吱声。莫莉被一床红黑条纹的毯子裹得紧紧的,古老椅子的狭窄藤条靠背明显高出她的头,使她显得很弱小、疲惫。一块明亮的白色微孔胶布贴在她受伤的镜片上。当她的头随着椅子的运动上下摆动时,另一只镜片毫无表情地闪着光。 “一张熟悉的脸,”3简说,“彼得表演的那天晚上我见过你。他是谁?” “梅尔科姆,”凯斯说。 “秀夫,把箭取出来,给梅尔科姆先生包扎伤口。”凯斯注视着莫莉,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 忍者走到坐在地上的梅尔科姆那里,停下来,把弓箭和机枪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样东西,是一把螺栓切割器。“我得把箭杆切断,”他说,“它太靠近动脉了。”梅尔科姆点了点头。他的脸略带灰色,汗流满面。 凯斯看着3简,说:“没有时间了。” “准确点,谁没有时间?” “我们大家。”秀夫切断金属杆时发出啪的一声。梅尔科姆呻吟起来。 “真的,”里维埃拉说,“听这个失败的骗子老手发出最后绝望的高呼,压根不能逗你开心。甚至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最令人作呕的。他会跪下,主动提出把他老妈出卖给你,表演最无聊的性交……” 3简头朝后仰,大笑起来。“是吗,彼得?”

“魔鬼们今晚就要打起来了,女士!”凯斯说。 “温特穆特将和另一个作对,神经魔术师。胜者为王,你知道这事吗?” 3简扬起眉毛。“彼得提起过这样的事,不过你再多给我讲一点。” “我见到了神经魔术师,他谈起了你母亲。我想他就像个巨大的ROM意念样的东西,用它完美的RAM来记录人的个性。意念认为他们在那里,像是真的,而且它将永远继续下去。” 3简从轮椅后面走出来。“哪里?描述一下这地方,这意念。” “一片海滩,灰色的沙,就像需要清洗的白银。一座混凝土建筑,像是地堡……”他犹豫了一下。“它并不是什么豪华建筑,已经很旧,快要坍塌了。如果你走得足够远,就会又回到起点。” “对,”她说,“是摩洛哥。很多年前,玛利-弗朗斯还是孩子,在嫁给阿什普尔之前,她曾独自在那海滩上渡过一个夏天,在一座废弃的掩体里宿营。在那里她构想出了她基本的人生观。” 秀夫站直身子,把螺栓切割器放进工作裤里。他一只手拿一节箭杆。梅尔科姆闭着眼睛,手紧捏着二头肌。“我会把它包上的。”秀夫说。

在里维埃拉举起镖弹枪射击之前,凯斯就趁势倒了下去。箭弹像超音速昆虫嗖嗖飞过他的脖子。他朝旁边一滚,看见秀夫舞蹈般地旋转了一下,剃刀状的箭头在手中倒转过来,箭杆紧贴着手掌和坚硬的手指。他指节向下轻轻弹了弹箭杆,手腕一晃,箭就射进了里维埃拉的手背,镖弹枪猛地飞到了一米开外的地砖上。 里维埃拉发出尖叫声,不过并不是痛苦的尖叫,而是愤怒的喊叫,如此纯粹,如此优雅,毫无人性。两根紧挨在一起的发光的宝石红指针从里维埃拉的胸骨处射了出来。 忍者发出咕哝声,打了个趔趄,手护着眼睛,然后站稳了身子。 “彼得,”3简说,“彼得,你干了什么?” “他把你的克隆人弄瞎了,”莫莉平静地说。 秀夫拿开了捂着眼睛的手。躺在地砖上的凯斯看见缕缕蒸气从毁坏的眼里飘出。 里维埃拉笑了。 秀夫又恢复了轻盈的步伐。当他走到弓、箭和雷明顿机枪处时,里维埃拉的笑消失了。秀夫弯下腰——像是对凯斯鞠躬——摸到了弓和箭。 “可是你瞎了!”里维埃拉说,向后退了一步。

“彼得,”3简说,“你不知道他可以在黑暗中做事吗?禅宗,是他练习的方法。” 忍者把箭搭在弦上。“现在你还能用全息图转移我的注意力吗?” 里维埃拉朝后退,退到了水池后面的黑暗中,触到一张白色椅子;他的脚在地砖上发出格格声。秀夫拉紧了弓弦。 里维埃拉崩溃了,他撒腿就跑,碰在一堵参差不齐的矮墙上。忍者脸上挂着痴迷的神情,满脸是宁静的狂喜。 他微笑着,蹑手蹑脚走进墙那边的阴影中,手上蓄势待发。

“简女士,”梅尔科姆低声说。凯斯转过身,看见他从地砖上抓起机枪,血溅在白色的瓷砖上。他甩了甩头发,把巨大的枪管搭在受伤的臂弯里。“这玩意儿会敲掉你的脑袋,全巴比伦也没有医生能够修复!” 3简盯着机枪。莫莉的手臂从条纹毯子的褶皱里伸出来,举起套着她双手的黑球。“弄开,”她说,“把它弄开!” 凯斯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身子。“秀夫眼瞎了也能抓到他?”他问3简。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她说,“我们就喜欢蒙住他的眼睛,他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射中纸牌上的点子。 “不管怎样,彼得到时候也是个死人,”莫莉说。“再过十二小时,他会开始发僵,除了眼睛,全身都不能动弹。” “为什么?”凯斯转向她。 “我在他的药品中又加了毒。”她说,“情况类似帕金森氏病。” 3简点了点头。“对,他在进入这里之前,我们作过常规医疗扫描。”她在球上的某个地方摸了一下,那球就从莫莉的手上弹开了。“塞梅林氏神经节细胞的选择性损坏,路易体的形成征兆。他睡觉时会出很多汗。” “阿里说,”莫莉的十把刀片暴露了一会儿,闪着光。她用力把毯子从脚上拉开,露出了充气的骨折固定物。“是度冷丁。我叫阿里帮我订做了一批。温度越高,反应的速度越快。N-甲基-4-苯基-1236,”她像小孩背跳房子步子一样背诵着,“四-氢化-吡啶。” “一种高效药,”凯斯说。 “是的,”莫莉说,“一种真正的慢性高效药。” “这太可怕了!”3简说着格格笑了起来。

电梯里很挤。凯斯被挤得与3简骨盆抵着骨盆,雷明顿的枪口正顶着她的下巴。她咧嘴笑着,紧紧靠着他。“别动!”他说,但又感到无能为力。他把枪的保险栓关上了,可还是非常害怕伤着她,她知道这点。电梯是个金属圆筒,直径不到一米,是为单个乘客设计的。梅尔科姆抱着莫莉,虽然她帮他包扎好了伤口,但抱着她,他伤口仍旧很疼。她的臀部把控制板和意念压得顶在了凯斯的腰上。 他们出了重力区,升向轴心,升向中心。 电梯的入口隐藏在通向走廊的梯子边,是3简海盗洞穴的另一个装饰物。 “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们这个,”3简伸长脖子避开枪口,“可是我没有你们想去的房间的钥匙,我从来就没有。这是我父亲那些维多利亚风格的难对付的东西之一。锁是机械的,特别复杂。” “集宝锁!”莫莉说。梅尔科姆的肩膀压着了她的嘴,使她的声音模糊不清。“我们有那狗屁钥匙,不用担心。” “你的芯片还能用吗?”凯斯问。 “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五分,格林尼治时间。”她说。 “我们只有五分钟!”凯斯说,门在3简身后开了。她来了个后空翻,斗篷的浅色褶皱在她大腿四周翻滚。 他们到了轴心,迷魂光别墅的中心。

第十一章

莫莉摸出了用尼龙绳系着的钥匙。 “你知道,”3简好奇地向前伸长脖子,“我的印象中没有复制品。你把他杀了以后,我派秀夫查找了我父亲的东西。他没找到那把原配的钥匙。” “温特穆特成功地把它藏到了一只抽屉后面。”莫莉仔细地把集宝钥匙的圆柱形杆插进空白长方形门上的锯齿状口子中。“他把那个放钥匙到那儿的小孩杀了。”她试了试,钥匙轻轻转动了。 “头颅,”凯斯说,“头颅后面有块板子,上面有锆石,把它取下来,我就在那儿接入。” 接着他们进入到里面。

“耶稣受伤了,”弗拉特莱慢吞吞地说,“你确信来得及,是吗,老弟?” “邝准备就绪了吗?” “那还用说!” “好极了!”凯斯转入莫莉的意识。 他发现自己正通过莫莉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向下看,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消瘦身影像胎儿似的蜷曲着飘浮着,大腿之间放着一块赛博空间控制板,一条银色的带子系在脑门上。这人的脸颊凹陷,深色胡须至少有一天没刮过了,满面油汗。 他正在看着自己。 莫莉手持镖弹枪,腿部随着脉搏的跳动而抽动,不过她仍然能够应付失重。梅尔科姆浮在附近,一只棕色的手抓着3简细细的手臂。 一条光学纤维带子把小野—仙台接在那台嵌满珍珠的终端后面的正方形开口上。 他又按下开关。 “九秒钟内邝级标记十一就要改变行动步骤了。开始计数,七、六、五……” 弗拉特莱按键让他们上升,平稳上升,黑色铬鲨鱼的腹部一瞬间黑了。 “四、三……”凯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在一架小飞机的驾驶座上。他面前的一个深色平面突然完完整整地闪现出他控制板上的键盘。 “二,行动……” 头朝前迅速穿过翠绿色和乳白色的墙,这种超乎任何速度的感觉,是他以前在赛博空间里不曾体会过的……中国病毒戳了进去,泰西埃-阿什普尔冰破碎、脱落了,产生

了一种令人担心的固体流动效果,就像破镜的碎片落下时弯曲和拉长了一样…… “天啊!”凯斯心里充满敬畏。邝在泰西埃-阿什普尔中心,在没有地平线的旷野上旋转、堆集,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景观,错综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像宝石般明亮,像剃刀一样锋利。 “嘿,妈的,”意念说,“那些东西是美国无线电公司大楼!你知道美国无线电公司大楼吗?”邝程序冲过了十几个完全相同的闪光塔尖,这些由数据组成的蓝色霓虹灯尖顶,每个都与曼哈顿摩天大楼一样。 “你见过这样高的清晰度吗?”凯斯问。 “没有,不过我也从来没有击破过AI。” “这东西知道它走向哪儿吗?” “应该知道吧。” 他们在下落,掉进了五彩的霓虹灯峡谷之中。 “迪克……” 一团手臂样的阴影在下面闪烁的地板上展开,一团黑色无形的东西在翻滚…… “公司,”弗拉特莱说。这时凯斯碰到了刚才出现在面前的那块控制板,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邝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转向,然后又返回去,猛地向后移动,撞碎了一辆汽车的幻象。 阴影在扩大、延伸,遮住了数据组成的城市。凯斯把他们自己直接提升上去,他们的上面是近在咫尺的翡翠绿冰球。 现在,中心的城市不见了,完全被他们下面的黑色遮住了。 “那是什么?” “一个AI的防御系统,”意念说,“或者是它的一部分,如果它是你的朋友温特穆特,看上去可不怎么友好嘛。” “你来!”凯斯说。“你的反应要快些。” “现在你最好防御,老弟,下面帅气的攻击来了!” 弗拉特莱把邝的串线突出部分对准下面黑色物体的中心,冲了下去。 凯斯的感官输入程序随着他们的快速下降变得反常了。 他的嘴里充满了令人沮丧的疼痛感。 他的眼睛成了不稳定的水晶球。随着雨和火车频率的震动,水晶球上突然长出了头发丝一样细的玻璃刺森林,玻璃刺分裂了、分裂开、再分裂,在泰西埃-阿什普尔冰的

圆顶下呈指数增长。 他的上腭裂开了,但并不痛,须根伸进来缠住舌头,吮吸着那令人沮丧的味道,为眼睛水晶球上的森林提供养分。森林向上生长碰到了绿色圆顶,又折回来朝下长,塞满了泰-阿宇宙,蔓延到下面等待着的不幸的城郊,城市就是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中心。 他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国王把硬币放在棋盘上,格子里的硬币数量于是逐格成倍增长…… 指数级的…… 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一个嗡嗡响的黑色球体压在他几乎成为数据宇宙的晶体神经上……

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了,被挤压进了黑暗的中心。当黑暗达到极限时,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邝程序从暗淡的云层中钻出来,凯斯的意识像水银珠一样分开,呈弧形铺展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银色海滩上。他的视觉呈球形,犹如单层的视网膜紧贴在一个球体的内部表面,里面包含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这些东西都可计数的话。 这里的东西是可以计数的,每一件都可以。根据沙滩的结构,他知道沙粒的数目(一个按数学系统编码,只存在于神经魔术师大脑中的数字)。他知道地堡里罐子中的黄色食物包的数目(四百零七)。他知道日落时分琳达·李步履艰难地走在的沙滩上,手里挥着一根木棍时,她穿着的那件被盐水浸透的皮外衣上拉开的拉链左边铜齿的数目(二百零二)。 他把邝放在沙滩上,让程序变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黑色鲨鱼样的东西,一个无声的幽灵跃跃欲试地靠在低矮的云层边。她躬着身子,扔掉木棍跑了起来。他知道她的脉搏频率和步幅,其精确度能达到地球物理学的最高标准。 “可是你不了解她的思想。”男孩说。现在他和身旁的男孩都处于鲨鱼样东西的中心。“我也不了解她的思想。你错了,凯斯。在这里过日子也是生活,没有什么区别。” 惊慌中,琳达盲目地冲进了海浪。 “快阻止她,”他说,“她会伤害自己的!” . “我可不能阻止她!”男孩说。他的灰眼睛温和而俊美。 “你有着里维埃拉的眼睛,”凯斯说。

一排白牙和粉红色的牙床露了出来。“但是没有他的疯狂。因为我觉得这双眼睛很美。”他耸耸肩。“跟你讲话我不需要面具,不像我兄弟。我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形象。形象就是我的媒介。” 凯斯把自己和男孩提上了一个陡坡,离开了海滩和吓坏了的女子。“你为什么要把她扔给我,你这小坏蛋?一次又一次捉弄我。你杀了她,对吧,在千叶?” “不!”男孩说。 “是温特穆特?” “不!我看到她的死期临近了。她的死亡方式只有在你能想象的街头打斗中才能够找到。这些方式是真实的。虽然我的方法很有限,但以我的复杂程度也足以明白这些打斗比温特穆特强多了。我在她对你的需要中,在廉价旅馆你的棺材门锁的磁性码中,在朱利·迪恩的香港制衣商账户中看到了她的死。对我来说,这就像外科医生读片时看到的肿瘤阴影一样清楚。当她把你的日立拿去给她的男友,想读取内容时——她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卖掉它,她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去追查她惩罚她——我干预了。我的方法远比温特穆特的微妙。我把她带到了这儿,进入了我的内部。” “为什么?” “希望我能把你也带到这儿来,留下你。但是我失败了!” “那么现在你想干什么?”他把自己和男孩降到云层边。“我们从这儿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凯斯。今晚,这个矩阵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你赢了,你已经赢了,你没有看出来吗?你在海滩上离开她时就已经赢了。她是我的最后防线。在某种意义上,我很快就会死去,温特穆特也一样,肯定就像现在的里维埃拉那样,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3简·玛利-弗朗斯女士房间的墙边了。他的黑质-纹状体系统已经不能产生把他从秀夫的箭下挽救出来的多巴胺受体。可是如果允许我保留这双眼睛的活,里维埃拉将只能靠这双眼睛生存下来。” “还有那个字眼,对吗?密码。那么我怎么会赢了呢?我赢个屁!” “现在切入。” “迪克斯在哪儿?你对弗拉特莱干了什么?” “麦科伊·波利的愿望已得到了满足。”男孩笑道,“他不仅如愿以偿,而且得到了更多的东西。他违背了我的意愿,把你弄到了这里来,并使自己穿过了所有与矩阵相同的防御系统。现在,切入。”

随后凯斯独自消失在邝的黑暗云雾中。 他切入了。

莫莉十分紧张。她的背硬得像岩石,手卡着3简的喉部。“有意思,”她说,“我完全知道你待会是什么样子,在阿什普尔对你的克隆妹妹做了同样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见识过了。”她的手很轻柔,几乎是在抚摸。3简由于惊骇和渴望,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发抖。在3简垂着的乱糟糟的头发下面,凯斯看见了自己紧张的苍白的脸。梅尔科姆在他身后,棕色的手放在穿着皮外套的肩上,把他悬空固定在编织成电路图案的地毯上方。 “你会下手吗?”3简问,声音像个孩子。“我想你会。” “密码,”莫莉说,“把密码告诉头颅。” 凯斯退了出去。 “给她密码!”他尖叫道,“给这婆娘密码!” 他睁开眼睛对着冰冷的红色终端和嵌着珍珠与宝石的银灰色屏幕。终端那边,莫莉和3简慢慢地扭抱在一起。 “把那该死的密码告诉我们!”他说,“如果你不给,又有什么两样呢?对你到底他妈的有什么两样?你会像老家伙那样完蛋!你会把它拆毁,重新建造!你会把墙修起,越围越紧……我完全不知道温特穆特赢了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会改变某些事情!”他在颤抖,牙齿磕碰得格格响。 3简一下垮掉了,显得毫无生气,莫莉的手还卡在她细细的脖子上。她的深色头发飘浮着,乱蓬蓬的,上面有一个柔软的棕色头饰。 “曼图亚的公爵宫殿里,”她说,“有一列越来越小的屋子。它们环绕着一套巨大的房间,远处是雕刻精美的门框,要弯腰才能进去。小屋里住着王宫的矮人们。”她忧郁地笑了笑。“我想我渴望那样,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家族已经完成了类似这种格局但更大的……”现在她的眼睛平静、冷漠了,接着她低头盯着凯斯。“拿去你要的东西吧,强盗!”

他重又接入矩阵。

邝从云彩中滑出。他下面是霓虹灯城市。他后面,一个黑暗的球体正在逐渐缩小。 “迪克斯?你在吗,老兄?你听见我了吗?迪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