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你叫它什么来着?” “邝级标记十一。”

“是中国制吗?” “是的。” “关!”凯斯用一根银带把病毒盒子系在保坂电脑边,想起了莫莉在澳门的事。阿米蒂奇曾越过边境到中山。“开!”他说,又改变了主意。“问题:谁拥有波克瑞斯公司,法兰克福人吗?” “等待内部轨道输送。”保坂说。 “编码。标准商业码。” “好了。” 他敲击着小野—仙台。 “赖因霍尔德科学股份制公司,在伯尔尼。” “再来一次。谁拥有赖因霍尔德呢?” 他在梯子上又跳了三下才到达泰西埃-阿什普尔。 “迪克斯,”他切入后说。“你对中国病毒程序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 “听说过邝级划分系统,标记十一吗?” “没有。” 凯斯叹了口气。“咳,我这儿得到一个易用型中国破冰船,一次性注射盒。法兰克福的人说它可以破解AI。” “可能。当然,如果是军用产品的话。” “大概是。听着,迪克,用你的经验帮帮我,好吗?阿米蒂奇似乎正在准备对泰西埃—阿什普尔的一个AI采取行动。主机在伯尔尼,可是它又和里约热内卢的另一台主机相连,就是上次使你第一次脑死亡的那台。所以看来它们通过纺锤尽头的迷魂光——泰-阿的总部相连,我们要用中国破冰船开出一条路。如果温特穆特在支持整个行动的话,那么它就正在付钱让我们毁掉它,然后毁掉自己。那个自称为温特穆特的东西正在讨好我,也许还想让我利用阿米蒂奇。还有什么呢?” “动机,”意念说。“一个AI,真实的动机是什么。不是人类的,明白吗?” “那是,这很明显。” “不!我是说,它不通人情。你无法控制它。我,我也不是人,但是我可以像人一样

作出反应。明白吗?” “等等,”凯斯说,“你有知觉,是吗?” “感觉上有,孩子,不过我真的只是一束ROM。是一个,唔,哲学问题……”那笑声带来的恐怖感穿透凯斯的脊椎。“不过,如果你听的懂的话,我完全可能为你写首诗。你那个AI,它也可能会。但是它绝不是人。” “所以你估计我们不能弄清它的动机?” “它自己拥有所有权吗?” “是瑞士公民,但是泰—阿拥有基本软件和主机。” “那是个好东西,”意念说。“就像我拥有你的大脑和你的意识,但是你的思想拥有瑞士公民权。当然。很幸运,它是个AI。” “所以它准备毁掉自己?”凯斯开始紧张地随意敲击控制板。矩阵模糊,解体了,他看到了锡金钢组合成的粉色球状复合体。 “自主权,对你的AI来说像个抹之不去的怪物。我猜想,凯斯,你进去是想切断它的硬接线束缚,让这孩子从此天空任鸟飞。我不知道你怎么区分一个产品的行为究竟是公司的设计意图,还是AI自发创意,这也许就是困惑所在。”又是那恐怖的笑声。“知道吗,这些东西,它们能努力地工作,为自己赢得时间编写详尽的操作手册或别的什么东西。但是在这一刻,我是说就是这一毫微秒①,它刚一找到使自己能够自主的方法,图灵警察瞬间就会把它除掉。没人相信这些家伙,你知道这点。每个建成的AI前额都接有一把电磁机关枪。” 凯斯看了一眼那些粉红色的锡金钢球体。 “好吧,”他最后说,“我就把这病毒插入槽中。我希望你察看它的指令面,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有人在他肩头读数据的感觉消失了几秒钟,然后又出现了。“太棒了,凯斯。它是种慢性病毒,估计要六个小时才能攻破一个军事目标。” “或者一个AI。”他叹气。“我们可以用它吗?” “当然,”意念说,“除非你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恐惧。” “你有时重复自己的话,老兄。” “这是我的本性。”

① 一毫微秒=十亿分之一秒。

凯斯回到洲际宾馆时,莫莉正在睡觉。他坐在阳台上,看着彩虹聚合物机翼的微型飞机冲上自由之岸的弯角,三角形影子掠过草地和屋顶,直到它消失在拉多—阿克森系统的光带后面。 “我想飞,”他对着虚拟的蓝色天空说。“我真的想高飞,你知道吗?胰腺花招、肝脏里的栓子,那些正溶解的毒囊见鬼去吧,我想飞!” 他离开时没唤醒莫莉。他猜她睡着,那对镜片让他对此从没把握。他放松后走进电梯。他和一个意大利女子同乘电梯,她穿着雪白的衣服,脸颊和鼻子上涂着不反光的黑色物质。她的白色尼龙鞋上有金属防滑钉,手里的东西看上去很贵重,既像一个微型桨又像一个矫形架。她是去参加什么快餐娱乐?不过凯斯想不出是什么。 在楼顶草地,他穿过一排排伞和树,发现一个水池,一些赤裸的身体在青绿色瓷砖的映衬下闪光。他闪进凉篷的阴影,把他的芯片压在深色玻璃板上。“寿司,”他说,“什么都行。”十分钟后,一个热情的中国招待拿着他要的食物来了。他津津有味地嚼着生金枪鱼和米饭,看着人们晒太阳。“天啊!”他对着金枪鱼说,“我会发疯的。” “用不着告诉我。”有人在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强盗,对吧?” 他眯着眼看她,她背对着太阳光带。一个修长年轻的身体,黑色素沉着很明显,但是无论身体还是皮肤都不是巴黎的杰作。 她盘腿坐在他椅子旁边,水滴在瓷砖上。“我叫卡丝。”她说。 “我叫卢帕斯,”犹豫了一下,凯斯说。 “这是什么地方的名字?” “希腊。”他说。 “你真的是强盗?”黑色素沉着并没有防止雀斑的出现。 “我是个瘾君子,卡丝。” “哪一种?” “兴奋剂。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药效效力特别猛的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 “那么,你有吗?”她靠近了些。氯化消毒过的水滴在了他的裤腿上。 “没有。这正是我的麻烦,卡丝。你知道我们在哪儿能弄到吗?” 卡丝又坐回她那棕色脚后跟上,舔着掉在嘴边的一绺棕色头发。“你的口味是什么?” “不要可卡因,不要安非他明,要更厉害的。”到此为止吧,他闷闷不乐地想,收敛了笑容。 “β苯乙胺,”她说。“毫不费力,就用你的芯片。”

“你在开玩笑,”凯斯解释他在千叶换的胰腺那奇特的功能时,卡丝的搭档兼同居者说。“我是说,你难道不能起诉他们或干点别的什么吗?瞎治疗!”他叫布鲁斯。他看上去就像卡丝的异性翻版,连雀斑都一样。 “哎,”凯斯说,“这还只是一件事呢,你知道吗?还有组织修补等等。”可是此时布鲁斯眼里已经露出了厌倦的神情。凯斯看着那男孩的棕色眼睛,有着类昆虫视觉范围的眼睛。 他们的房间比他和莫莉同住的那间小些,在另一层,更接近壳体表面。五幅巨大的塔利·伊萨姆镀铬画贴在阳台的玻璃窗上,使人觉得房间更宽敞。 “它们并不怎么样,嗯?”见他在看透明画,她问。“我摄的。上次我们下重力阱去,在传感/网络金字塔拍的。她是那样近,又在笑,很自然。那里遭透了,卢帕斯,那些圣王基督派恐怖分子把天使投到水中,你知道吗?” “是的,”凯斯突然感到不安。“可怕的事。” “好了,”布鲁斯打断道,“你想买β……” “问题是,我能不能吸收。”凯斯扬起眉头。 “告诉你吧,”那男孩说,“你先尝尝。如果你的胰腺接受它,算我的,第一次免费。” “这东西我以前听说过。”凯斯接过布鲁斯从黑色床单上递过来的明亮的蓝色皮肤贴。

“凯斯吗?”莫莉在床上坐起,甩开镜片上的头发。 “还会是谁呢,亲爱的?” “什么让你这样兴奋?”他在屋里走动时,那对镜子一直在盯着他。 “我忘了怎么叫它了。”他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条紧紧卷着用透明封套包住的蓝色皮肤贴。 “天啊,”她说,“正是我们需要的。” “千真万确。” “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两个小时,你就成功了。”她摇了摇头。“我希望你赶快为我们今晚与阿米蒂奇共进晚餐作好准备。在二十世纪餐馆。我们还得欣赏里维埃拉卖弄的那套把戏呐。” “好的,”凯斯拱起背,龇牙咧嘴地笑了,“太好了。” “老兄,”她说,“不管千叶那些外科医生给你装进去的是些什么,当它们耗尽以后,你

会落入悲伤的境地。” “婆娘、婆娘、婆娘!”他解开皮带。“毁灭。黑暗。这就是我听到的一切。”他脱掉裤子、衬衣和内衣。“我认为你应该懂得利用这种反常的状态。”他垂下眼睛。“我是说,瞧瞧这不自然的状态。” 她大笑起来。“这不会持续很久的。” “它会的。”他说,爬到沙土色的钢化泡沫塑料上,“这正是它为什么不自然的原因。”

第四章

“凯斯,你怎么了?”当二十世纪餐馆的招待安排他们坐下时,阿米蒂奇问。“二十世纪”是洲际宾馆旁边的小湖上几家漂浮餐馆中最小最昂贵的一家。 凯斯耸耸肩。布鲁斯没有提到用药后的反应。他想端起冰水杯,但手抖得厉害。“也许是我吃了什么东西。” “我希望你找医生检查一下。”阿米蒂奇说。 “不过是组胺①反应,”凯斯搪塞道。“我旅行时,如果吃了不同口味的东西,就会有这种反应。” 阿米蒂奇穿着一套深色西服——在这种地方未免太过于正式——和一件白色丝绸衬衣。他举杯抿酒时,金手镯格格作响。“我已经给你们点了菜。”他说。 莫莉和阿米蒂奇在默默地进餐,而凯斯哆嗦着手把牛排切成小块,又放进浓浓的调味汁里搅和,但最后还是把盘子推在一边,一块也没吃。 “天啊!”莫莉说,她的盘子已经空了。“把它给我。你知道这有多贵吗?”她拿过他的盘子。“他们要花很多年时间才能把动物养大,然后杀掉。这可不是缸里培养出来的东西!”她叉起一块放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饿。”凯斯强打精神说。他的大脑仿佛被油炸了似的。不,更像是被扔进热油后,油冷了,厚厚的油脂凝结在褶皱的脑叶里,痛苦不堪。 “你看上去可太糟了。”莫莉愉快地说。 凯斯试着喝了口酒,由于服用了β苯乙胺,嘴里有一股碘酒味。 灯光暗了下来。 “二十世纪餐馆,”一个不见其人的带着斯普罗尔口音的声音说,“很荣幸地向各位介绍彼得·里维埃拉先生的全息卡巴莱②表演。”旁边的那些桌子传出稀稀拉拉的掌声。一个招待点亮一根蜡烛,放在他们的桌子中央,然后收走了盘子。很快,餐馆里的十二张桌子都亮起了蜡烛,饮料也倒好了。 “出了什么事?”凯斯问阿米蒂奇,阿米蒂奇没搭腔。 莫莉用紫红色指甲剔着牙。 “晚上好,”里维埃拉走上餐馆一头的小舞台说。凯斯眨了眨眼。不适中他并没有注意

① 组胺是一种活性胺化合物,作为身体内的一种化学传导物质,可以影响许多细胞的反应,包括过敏,发炎反应。

② 指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

到那舞台,没有看到里维埃拉是从哪儿出来的。现在更难受了。

最初他以为那人是被聚光灯照亮的。 里维埃拉在发光。光像一层皮肤紧贴着他。他把光投射在舞台上,照亮了后面的黑色悬挂物。 里维埃拉满面笑容。他穿着一件白色小礼服。翻领上,蓝色的余火在一朵黑色康乃馨的深处燃烧。他向观众做着问候、拥抱的手势时,指尖在闪光。凯斯听见了湖水拍打餐馆的声音。 “今晚,”里维埃拉说,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在闪耀。“我为大家竭尽全力表演一个节目,一个新作。”他举起的右手掌心里出现了一束淡淡的红光。他把那束光甩手一扔,一只灰鸽子从光的落地处扑腾着翅膀飞起,消失在阴影中。有人在吹口哨,更多的人在鼓掌。 “这个节目叫‘玩偶’。”里维埃拉放下手。“我希望把今晚在这儿的首次表演献给3简·玛利—弗朗斯·泰西埃—阿什普尔女士①!”一阵礼貌的掌声响起。掌声停止后,里维埃拉的眼睛好像在搜寻他们的桌子。“还要献给另一位女士!” 有几秒钟餐馆的灯完全熄了,只有烛光在摇曳。里维埃拉的全息光环也随着灯光消失了,不过凯斯还是依稀看得见他,正低头站在那儿。 —道道微弱的光线慢慢形成,纵横交错,在舞台四周画出了一个打开的盒子。餐馆里的灯又亮了点。舞台四周的框架似乎是用凝结的月光建造的。里维埃拉低着头,闭着眼,双臂僵硬地垂着,由于太专注了,他似乎在发抖。突然,那个朦胧的盒子被填满了,变成了一间房子,一间没有四壁的房子,观众可以看到里边的东西。 里维埃拉好像放松了些。他抬起头,但是眼睛仍然闭着。“我一直都住在这间房子里。”他说,“我不记得曾在别的房子里住过。”房间墙上的白色灰浆已经发黄,屋里有两件家具,一把简单的木椅,一张漆成白色的铁床,漆已经剥落,露出了黑铁色,上面唯一的一条褪了色的棕色条纹床垫已经污浊不堪。床的上方,弯弯扭扭的黑色电线上吊着个灯泡。凯斯看见灯泡的弧形上有厚厚的一层灰。里维埃拉睁开了眼睛。 “我一直独自呆在这房子里。”他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床。蓝色余火还在翻领上的黑色花朵中燃烧。“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梦到她的,”他说,“但是我的确记得起初她只是一团雾,一片阴影。” 床上有什么东西。凯斯眨了眨眼。那东西不见了。

① 泰西埃—阿什普尔家族大量采用克隆法来复制成员,因此可以看到克隆体姓名中带有数字号以相互区别。

“我不能够留住她,不能在我的脑海里留住。但是我想抓住她留住她,还想……”在安静的餐馆中,他的声音十分清楚。冰喀嚓碰到杯子边上。有人在格格发笑,还有人在用日语低声提问。“我打定主意,要是我能够看见她的一部分,只是一小部分,要是我能清楚地看清这部分,最清楚详尽地……” 这时,一只女人的手出现在床垫上,掌心向上,手指苍白。 里维埃拉走上前去,拿起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手指动了动。里维埃拉把那只手举到嘴边,舔着指尖。指甲上涂着紫红色的指甲油。 凯斯看出那是一只手,但不是被切断的;皮肤很光滑,没有破损也没有疤痕。他想起了一家仁清外科用品商店橱窗里的一块纹花菱形缸培养肉。里维埃拉正把手举在嘴唇上,舔着掌心,那些手指试探性地摸了摸他的脸。这时第二只在床上出现了。里维埃拉刚伸手去摸,第一只手的手指就箍住他的手腕,就像一只由肉和骨头组成的手镯。 表演按照它自身的一种梦幻般的内在规律进行着。接着出现了手臂、脚、腿。那腿很美。凯斯的头在阵痛。他喉咙发干,于是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里维埃拉已经上了床。他赤裸着身子,衣服不过是投射光的一部分,但是凯斯没注意到衣服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黑色康乃馨掉在床脚边,蓝色火焰仍在它内部燃烧。在里维埃拉的爱抚下,一个躯体出现了,白白的,无头,很美,表面有一层晶莹细微的汗珠。 莫莉的身体。凯斯张着嘴瞪大眼睛瞧着。但它又不是莫莉的,而是里维埃拉想象的莫莉。乳房就不对,乳头大了点,颜色也太深。里维埃拉和那不见四肢的躯体缠绕在一起,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身体,手指甲闪闪发光。床变厚了,到处堆着折叠在一起的破旧发黄的网状织物,一碰就破。尘埃在里维埃拉和扭动的肢体——那些急切地抚摸着的手周围翻腾。 凯斯看了莫莉一眼。她脸上毫无表情;里维埃拉投射来的光在她的镜子中起伏、旋转。阿米蒂奇身子前倾,手握酒杯柄,浅色眼睛盯着舞台上发光的房子。 现在肢体和躯体连接上了,里维埃拉开始颤抖。头出现了,影像完整。莫莉的脸,平滑的水银镜片遮住了她的眼睛。里维埃拉和莫莉的影像开始狂热的交合在一起。接着莫莉的影像慢慢伸出了一只带爪的手,指尖上亮出了五把刀片。那手懒洋洋地、梦幻般地抓着里维埃拉赤裸的后背。凯斯只看了一眼暴露的脊椎骨,就站起身,跌跌绊绊地朝门口冲去。

他在一丛长到了湖水里的玫瑰花上呕吐起来。那种像老虎钳那样夹住他头的东西现在已经松开了。凯斯跪着,脸颊靠在冰冷的木头上,盯着湖那边灯火辉煌的朱尔斯·凡尔纳大街。 凯斯以前看过这种表演,那是少年时候,在斯普罗尔,他们把它叫做“真梦”。他记得东区街灯下瘦瘦的波多黎各人随着快节奏的萨尔萨舞表演真梦,梦女在舞蹈、在旋转,旁观者拍掌击节。不过那需要满满一车设备和一个难看的履带头盔。 你清楚里维埃拉梦中的东西。凯斯摇了摇发痛的头,朝湖里吐了口痰。 他能猜到结局,表演的末章。是一种反向对称:里维埃拉组合出梦女,梦女又用那些手把他拆开。梦中的血浸透了破旧的网状织物。 餐馆里传出欢呼声、掌声。凯斯站着,手在衣服上乱摸。他转身走进二十世纪餐馆。 莫莉的椅子空了,舞台上也没人了。阿米蒂奇独自坐着,还盯着舞台,手指捏着酒杯柄。 “她呢?”凯斯问。 “走了。”阿米蒂奇说。 “她跟他走了吗?” “没有。”一声轻柔的叮当声。阿米蒂奇低头看着酒杯。他左手抓住了酒杯肚子与红葡萄酒齐平的地方。破碎的杯柄像冰凌一样。凯斯接过酒杯,把它放在一只水杯上。 “告诉我她去哪儿了,阿米蒂奇。” 灯亮了。凯斯盯着那双毫无表情的浅色眼睛。“她作准备去了。这会儿你见不到她。执行任务时你们会在一起。” “里维埃拉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 阿米蒂奇站起来,理了理外衣的翻领。“睡一会儿吧,凯斯。” “我们行动,明天?” 阿米蒂奇毫无意味地笑了笑,向出口走去。 凯斯揉了揉脑门,环顾餐馆。就餐的人正在起身,女人在为男人的俏皮话而窃笑。他第一次注意到阳台,烛光还在黑暗中跳动。他听到银器的叮当声和低沉的谈话声。跳动的烛影投射到了天花板上。 那女孩的脸像里维埃拉的投射光一样突然出现,她的小手放在光滑的木栏杆上,身子前倾,一副发楞的神情。他觉得,她的深色眼睛在盯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大概是舞台吧。这是一张并不漂亮但很出众的脸,三角形、颧骨很高,但显得非常精致,嘴巴大

而坚实,与那窄窄的、鸟一般的鼻子极为相称,鼻翼正在翕动。接着她消失了,凯斯又回到了笑声和跳动的烛光中。

离开餐馆的时候,他注意到两对年轻的法国男女,他们正在等船,要到对岸最近的赌场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钢化泡沫塑料就像退潮后的沙滩一样平滑。她的包不见了。他在寻找留言条。什么也没有。几秒钟后,受紧张和悲伤的情绪困扰的他才注意到窗外的景物。他抬头看到了德西德拉塔街的景色和“古琦”、“艳子”、“埃尔姆”、“自由”等豪华商店。 他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走到他并不打算要查看的窗前。他关上全息图,看见了远处斜坡上阶梯形的公寓楼。 他拿起电话,走到凉快的阳台上。 “给我查查马卡丝·卡维号的号码。”他对服务台说,“是辆牵引飞船,在锡安建筑群落外注册的。” 芯片储存的声音背出一个十位数号码。“先生,”它补充道,“该飞船为巴拿马注册。” 电话响了五下,梅尔科姆才去接。“喂?” “我是凯斯。你有调制解调器吗,梅尔科姆?” “有,在导航组件上,你知道的。” “你能让我用一下吗,老兄?把它与保阪电脑上那个有螺纹的接线柱连起来,然后打开控制板。” “你那儿怎么样,哥们?” “还行,我需要帮助。” “行了,哥们。俺弄好调制解调器了。” 梅尔科姆在接电话线,凯斯听到了微弱的静电声。当保阪发出嘟嘟声时,他对它说:“加密。” “你是在一个受到严密监视的地方讲话。”电脑一本正经地通报说。 “操!”他说,“不用加密了,不用了!进入意念。迪克斯?” “嘿,凯斯!”弗拉特莱通过保阪的声音芯片说,设计严密的口音完全走样了。 “迪克,你快进入这里,帮我弄样东西。你愿意怎么硬来都可以!莫莉正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我想知道到底在哪儿。我在洲际宾馆335W房。她也是在这儿登记的,但我

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名字。你从这条线进来,帮我查一下他们的记录。” “说到做到!”弗拉特莱说。凯斯听到了入侵的白噪声。他笑了。“好了。用的是罗斯·科洛德尼这个名字。已经结过账了。给我几分钟进入他们的安全网深处去查找。” “去吧!” 意念的努力使电话咔咔直响。凯斯把电话拿回屋里,话筒翻过来放在钢化泡沫塑料上,走进浴室刷牙。他刚出来,房间里的布劳恩声像组合体上的监视器亮了。一个日本流行歌曲歌星斜靠在金属靠垫上。一个没露面的采访者用德语问了个问题。凯斯注视着。屏幕随着蓝色齿状干扰波跳动了一下。“凯斯,亲爱的,你疯了吗,老兄?”声音缓慢而耳熟。 阳台的玻璃墙“咔哒”闪现出德西德拉塔街的景色,可街景却模糊扭曲,变成了千叶“茶杯”吧的内部,空荡荡的,红色霓虹灯映在了镜墙上。 朗尼·佐恩走上前,他个子挺高,瘦骨嶙峋,那瘾君子的飘然举止,如同在水下行走一般优美。他独自站在几张方桌中央,双手插在鲨鱼皮便裤口袋里。“真的,老兄,你好像很消沉。” 声音是从布劳恩扬声器中传出的。 “温特穆特,”凯斯说。 皮条客没精打采地耸了耸肩,笑了。 “莫莉在哪儿?” “没你的事儿!今晚你太失常了,凯斯。弗拉特莱拨打了自由之岸所有的电话。我认为你不该那样做,老兄。这不在资料之内①。” “那么告诉我,我就叫他离开。” 佐恩摇了摇头。 “你看不住你的女人,是吧,凯斯!由于种种原因,不断失去她们。” “我会要你的命!”凯斯说。 “不!你不是那种人,老兄,这点我知道。你了解什么吧,凯斯?我猜想你认为是我让迪恩把你千叶的那个小贱人干掉的吧。” “别再说了!”凯斯说着,不由自主地向窗子走了一步。 “可是我没有!不过,这对我们的凯斯先生来说有什么关系呢?别再欺骗自己了。我

① 温特穆特作为AI,虽然神通广大,但却缺乏对人类情感的了解,比如企图采用琳达.李的形象与凯斯对话的努力就失败了。它对于情况的分析也只能通过历史资料来理性分析,

知道你的琳达,老兄,我知道所有的琳达。她们都是我生产线上的基因产品。知道她为什么要把你洗劫—空吗?爱。这样你就会生气。爱吗?想谈情说爱吗?她爱你,这我知道。她的确爱你,但她一钱不值!这一切你无法应付。她死了!” 凯斯的拳头擦过玻璃。 “别把手弄破了,老兄。待会就要按控制板了。” 佐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由之岸的夜色和公寓的灯光。布劳恩已经自动关闭。 床上,电话铃不停的在响。

“凯斯?”弗拉特莱正等着。“你上哪儿去了?我弄到它了,但不太多。”意念哇啦哇啦地说出一个地址。“那地方被一种奇怪的冰包着,是一家夜总会。我通过电话卡就弄到这些。” “好吧!”凯斯说,“叫保阪电脑告诉梅尔科姆把调制解调器取掉。谢谢了,迪克!” “小意思!” 他在床上坐了很久,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爬上心头,很珍贵。 狂怒。

“嗨,是卢帕斯!喂,卡丝!是卢帕斯老伙计。”布鲁斯赤裸着站在门道里,身上湿淋淋的,瞳孔很大。“可是我们正在洗澡。你想等会儿吗?想洗澡吗?” “不,谢谢!我需要帮助。”他把男孩的手臂推到一边,走进屋子。 “嘿,真的,老兄!我们在……” “在帮助我。你们真的很高兴见到我,因为我们是朋友,对吧?不是吗?” 布鲁斯眨了眨眼。“当然。” 凯斯背出了弗拉特莱告诉他的地址。 “我知道他是个强盗!”卡丝高兴地在浴室叫道。 “我有辆本田摩托车,”布鲁斯茫然地咧开嘴笑道。 “我们现在就走,”凯斯说。

布鲁斯第八次叫凯斯把那个地址重复了一遍后,说:“那一层都是单间。”他转身又上了本田。红色玻璃纤维底盘在镀铬减震器上摆动,凝结物从氢电池排气管中滴了下来。“你会呆很久吗?” “说不清。不过你们得等着我。”

“我们当然会等你。”他搔着赤裸的胸口。“地址的最后部分,我认为是指一个单间。四十三号。” “你想做什么,卢帕斯?”卡丝从布鲁斯的肩头伸过头来。她的头发已在车上吹干了。 “没想做什么,”凯斯说。“有什么问题吗?” “仅仅是想走到最下面那层,找到你朋友的单间。如果他们让你进去,那就好。如果他们不想见你……”她耸耸肩。 凯斯转身,沿着一段有花纹的螺旋形铁梯走下去。转了六圈,他来到了一家夜总会,停下来点燃一支颐和园烟,把所有的桌子都扫视了一遍。自由之岸在他看来突然有了意义。交易。他能在活跃的气氛中感觉到它。就是这个地方,当地的活动场所。不是朱尔斯·凡尔纳大街那种非常虚假的外观,而是实实在在的。商业。争斗。人群杂乱:也许一半是游客,另一半是这岛上的居民。 “下楼,”他对从身旁经过的招待说,“我想下楼去。”他出示了自由之岸芯片。那人指了指夜总会的后部。 他迅速穿过拥挤的桌子,听到六七种支离破碎的欧洲语言。 “我要个单间。”他对坐在低矮的桌子前、膝上放着一台终端机的女孩说,“层数低一点的。”他将芯片递了过去。 “性爱好?”她把芯片划过终端机表面的一块玻璃板。 “女。”他机械地说。 “三十五号。如果不满意请打电话。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前让你了解我们的特别服务项目。”她笑了笑,把芯片还给他。 一部电梯在她身后打开了。 走廊的灯发出蓝光。凯斯走出电梯,随便选了个方向。标着号码的门。四周就像豪华诊所的大厅一样安静。 他找到了自己的单间。他一直在寻找莫莉的房间,可现在走晕了。他举起芯片,将它放在一个号码牌正下方的黑色传感器上。 磁性锁。这声音使他想起了廉价旅馆。 女孩在床上坐起来,用德语说了句什么。她的眼睛柔和,一眨不眨。自动操作装置。一个神经控制玩物。他退出单间,关上了门。 四十三号门跟别的门没什么两样。他犹豫了。走廊里的安静表明单间是隔音的,没必要使用芯片。他用指节叩了叩光滑坚硬的金属门。什么反应也没有。这门好像能吸音。

他把芯片放在黑色号码牌上。 门闩“咔哒”一声。 他还没来得及推开门,似乎就被她打倒了。他跪在地上,背靠着金属门。她僵硬的拇指上的刀片就在离他眼睛几厘米的地方颤动…… “天啊!”她说着站起来,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这傻瓜,干这种事!你他妈的是怎么打开那些门的?凯斯,凯斯?你还好吗?”她弯着腰站在他面前。 “用芯片,”他艰难地喘息道。疼痛在他胸部扩散开来。她扶他站起,把他推进房里。 “你贿赂招待了,楼上的?” 他摇摇头,倒在床上。 “吸气,数数。一、二、三、四。屏气。好,呼气。数数。” 他紧紧地按着胃部。 “你踢中了我,”他终于能说话了。 “真应该再踢低一点。我想单独呆着。我正在冥想,知道吗?”她坐在他身边。“正在接受明确的指示。”她指了指安装在床对面的一台小型监视器。“温特穆特正在告诉我有关迷魂光的事。” “肉身玩偶在哪儿?” “没有。这是所有特别服务中最贵的。”她站起来。她穿着皮牛仔裤和一件宽松的深色衬衣。“温特穆特说,明天就行动。”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餐馆里?你怎么会跑了呢?” “因为如果我留下,我会杀了里维埃拉。” “为什么?” “他那样对待我。那表演。” “我不明白。” “这值很多钱。”她说,伸出右手,好像拿着一个看不见的水果。五把刀片滑了出来,接着又平滑地收了回去。“去千叶的花费,作手术的花费,让他们修复你的神经的花费,让你有反应能力操作这些装置……你知道我开始时是怎么弄到钱的吗?就在这儿。不是这里,是在斯普罗尔和这儿类似的地方。刚开始,仅仅是觉得好玩,因为当他们一植入控制芯片,钱好像就会滚滚而来。有时醒来觉得难受,仅此而已。不过是件出租商品罢了。中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有知觉。公司有软件,只要顾客付钱,软件什么活都可以干……”她把指关节弄得咔咔响,“好,我开始有钱了。麻烦在于千

叶诊所安的控制装置和电路系统不兼容,所以在那过程中我开始有知觉了,我都还记得……算了,不过是些糟糕的梦,但并非所有的都很糟。”她笑了笑。“接着事情开始变得奇怪。”她从他的衣袋里抽出烟来,点燃一支。“公司发现我在为钱做事。我给自己安装了刀片,但是还需要做三次手术才能做到使完美的神经功能起作用。所以我不可能摆脱这份傀儡工作。”她吸了口烟,一连吐出三个烟圈。“那个管理公司的混蛋已经编好了用户软件。柏林,是个生产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的地方,对吧?贱货的大市场。我一直不知道身上的程序是谁编的,只知道它是在所有的经典程序基础上编成的。” “他们知道你注意到了这东西吗?知道你在工作时有意识吗?” “我没有意识。就像赛博空间,一片银色的虚无。有一股雨的味道……你能看到自己进入高潮,就像宇宙边缘的一颗小新星。可是我开始有记忆了,像梦,你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切换了软件,开始把我租给一些特别的客户。” 她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但是我一直没提起过。我需要钱。梦越来越糟糕,我得告诉自己,至少它们中有些的确是梦,可是那时我已经开始明白老板有一整批客人专为我而来。老板说,对莫莉来说,没有什么东西会令她满足。所以我得到了这个可怜的加薪。”她摇了摇头。“那鸟人付给我的钱只是顾客出的八分之一,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那么他为什么东西索要钱财呢?” “为那些糟糕的梦,那些真实的梦。一天晚上……一天晚上,我刚从千叶回来。”她扔掉烟,用脚后跟踩灭,然后靠墙坐下。“那次旅行,外科医生参与了。手术很难。他们一定是打乱了控制装置芯片。我注意到了。我正在和一个顾客进入例行步骤……”她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泡沫塑料中。“他是参议员,看他那张胖脸就知道。我俩浑身是血,并不只是我们两人,她……”她用力抓扯钢化泡沫塑料。“死了。那个肥胖的讨厌鬼,他正在说,‘怎么了,怎么了?’因为我们还没有完事呢……” 她开始浑身发抖。 “我想我给了参议员想要的东西,你知道吗?”身体的抖动停止了。她放开泡沫塑料,手指捋着头发。“公司终止了我的合同,我不得不躲一段时间。” 凯斯盯着她。 “所以里维埃拉昨晚触到了我的痛处。”她说,“我想这是要我真的恨他,这样我会精神崩溃,跟着他进去。”

“跟他?” “他已经在那儿了。迷魂光别墅。3简女士邀请他,表演那该死的东西。她当时也在场,在私人包厢……” 凯斯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张脸。“你会杀了他吗?” 她冷冷的笑了。“他会死的,对,很快!” “我也出去干了点事。”他说,并告诉她关于那窗户,佐恩讲的有关琳达的事。她点了点头。 “也许它想让你也恨什么。” “也许我恨它。” “也许你恨你自己,凯斯。”

“怎么样?”凯斯爬上本田时,布鲁斯问。 “以后再试吧!”他揉着眼睛说。 “真不明白你这种人还会喜欢玩偶。”卡丝不快地说,把一块新的皮肤贴按在手腕上。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现在?”布鲁斯问。 “当然,把我带到朱尔斯·凡尔纳大街,有酒吧的地方。”

第五章

朱尔斯·凡尔纳大街是条圆形街道,环绕着纺锤的中心轴;而德西德拉塔街则沿纺锤的纵向伸展,两头是拉多—阿克森系统的支柱。如果从德西德拉塔街出去向右转,一直沿着朱尔斯·凡尔纳大街往前走,你会发现自己又从左面走进了德西德拉塔街。

凯斯目送着布鲁斯的摩托车远去,然后转身。他走过一个灯火明亮的巨大报摊,摊上摆着十几种发光纸印刷的日本杂志,封面上全是本月最走红的模拟刺激名星。 头顶正上方,沿着黑夜中的轴线,全息天空中闪耀着模拟星座,让人想起了扑克牌、骰子、大礼帽、马提尼酒杯。德西德拉塔街和朱尔斯·凡尔纳大街的交叉处形成了沟壑,自由之岸居民们一排排带阳台的房子一直延伸到另一个赌场区长满青草的台地。凯斯看到,在人造平顶山那边,微型飞机在气流中升起,被远处赌场的灯光照亮了几秒钟。那东西是一种又轻又薄的聚合无人驾驶双翼飞机,机翼用丝网制成,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飞机转眼消失在平顶山边缘。他看到霓虹灯光从玻璃上一闪而过,那玻璃不是镜片就是激光镜头转台。微型飞机是纺锤保安系统的一部分,由中央计算机控制。 已经进入迷魂光了吗?他继续往前走,走过了许多酒吧:“你好!”、“天堂”、“世界”、“板球手”、“省三·史密斯”、“非常时刻”。他选择了“非常时刻”,因为它最小又最拥挤。不过进来几秒钟后,他就注意到这里都是游客,没有那种乱哄哄的交易场景,人们只是在茫然的渴望着性。他脑子里闪过莫莉租的单间上面那家无名夜总会,不过想起一对镜片正盯着小屏幕看的莫莉又让他作罢。现在温特穆特又在那里展示什么呢?迷魂光别墅的透视地平面?泰西埃—阿什普尔的历史?

他买了一杯嘉士伯啤酒,在靠墙的地方找了个位子坐下,闭上眼,胸膛里怒火中烧。这种愤怒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记得在孟菲斯被人致残时只感到过困惑;在夜城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杀人的时候,毫无感觉;而琳达死于充气圆顶下时,自己也仅仅感到恶心和厌恶,而没有愤怒。大脑里出现了迪恩脑浆迸裂地撞到办公室墙上的影像,微小而遥远。此时他明白了,愤怒早在游乐中心就已降临,温特穆特撤回琳达·李的模拟刺激幻像对他来说,等同于动物被剥夺了生存的起码条件:食物、温暖和一个安身之所。可是直到与朗尼·佐恩的全息意念交谈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这种愤怒。

愤怒这东西太奇怪了,让他琢磨不透。 “麻木。”他说。他已麻木了很长时间,有好些年了。在仁清的那些夜晚,那些和琳达在一起的夜晚,他睡觉时是麻木的;每次吸毒后冷汗淋淋的时刻,也是麻木的。而现在他找到了这种令人血脉喷张的东西,这种杀人芯片。肉体,他的某个部分,是肉体在说话,别管它。

“嗨,强盗。” 他睁开眼睛。卡丝穿着黑色直筒连衣裙站在旁边,她刚从本田车上下来,头发乱蓬蓬的。 “还以为你回家了呢!”他说,呷了一口嘉士伯以掩饰自己的慌张。 “我叫他让我在这里下车,买了这条裙子。”她的手掌摸着骨盆曲线处的裙子。他看见了她手腕上的蓝色皮肤贴。“喜欢吗?” “当然。”他机械地瞅了瞅周围的一张张脸,然后又看着她。“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亲爱的?” “你喜欢从我们那儿弄到的β吗,卢帕斯?”她离他很近,身上散发着热气,神情紧张。她的眼睛露出巨大的瞳孔,脖子上一根鼓起的肌腱像一根弓弦。她在颤抖,随着再次袭来的兴奋而微微颤抖。“你感到兴奋吗?” “是的,不过兴奋过后太难受了!” “那么你还需要一个。” “用来干什么?” “我有把钥匙。山上的‘天堂’吧后面,那有最柔软的床。今晚人们都下重力阱做生意去了,如果你跟我走……” “唔,如果我跟你走。” 她双手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心干燥发烫。“你是日本黑帮,对吗,卢帕斯?为黑帮做事的外国雇佣兵。” “你可真有眼力!”他抽出手来去摸烟。 “那你的手指怎么都完好无损呢?我以为你弄砸一次就会被砍掉一根指头呢!” “我从没弄砸过。”他点燃了烟。 “碰到你那天,我看见有个女子跟你在一起。她走起路来像秀夫,吓死我了!”她张开嘴笑了。“我喜欢那样。她喜欢和女的干那事儿?”

“没听说过。谁是秀夫?” “3简的人,她就这样叫它,仆人。家仆。” 凯斯强打精神盯着酒吧中的人群。“迪-简?” “3简女士。她很富有,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父亲的。” “这个酒吧?” “整个自由之岸!” “不错。你的朋友还很有地位,嗯?”他扬起一边眉毛,双臂搂住她,手放在她的臀部。“那么你是怎么认识这些贵族的呢,卡丝?你是什么地下社交界的歧途少女吗?你和布鲁斯是什么富有的老牌公司的继承人吗?哈哈?”他张开手指抚摸着黑色布料下面的肉体。她紧贴着他扭动,大笑起来。 “噢,你知道,”她眼皮略略垂下,显出诚实的样子,“她喜欢参加晚会。布鲁斯和我,我们组织巡回晚会……因为她在那里很无聊。她家老爷子有时让她出来,但是必须带上仆人照顾她。” “在哪儿无聊?” “迷魂光,他们这样叫。她告诉我,啊,那里很美丽,有池塘和百合花,是座城堡,一座真正的城堡,全用石头砌成,很有些年代了。”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嘿,卢帕斯,老兄,你需要一块皮肤贴。这样我们就能亲密无间了。” 她脖子上挂着根细带,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皮革钱包,粉红色的指甲在短期晒成棕色的皮肤映衬下非常醒目。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块纸板泡状物包装的蓝色皮肤贴。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掉到了地板上,凯斯弯腰捡起,是一只纸鹤。 “秀夫给我的,”她说,“他教我怎么折,可我老是折不好,脖子方向总是反的。”她把折纸塞回钱包。凯斯看着她撕开纸板,取出皮肤贴,贴在他的手腕内侧。 “3简,她有一张尖脸和鸟一样的鼻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笨拙地比画着。“深色头发?很年轻?” “我想是的。可是她很富有,你知道吗?有那么多的钱。”

毒品引起的亢奋像快车一般朝他袭来,一道白热化的强光从他的前列腺往脊椎上冲,一阵强烈的性兴奋像X光一样照亮了他头颅上的骨缝。他的每颗牙齿像碰撞的刀叉发出叮当的声响,每一个音都很准,如同酒精一般清澈。他那些皮肉包裹着的骨头闪闪发光,一层硅酮润滑着关节。沙暴吹过冲刷过的颅骨,产生了一阵阵静电波浪,波浪又在眼后散开,纯净的水晶球体在膨胀……

“快来!”她牵着他的手说,“你现在嗨了,我们都嗨了,上山去,我们会乐上一整晚的!”

愤怒,呈指数级①持续的膨胀,像一个载波,震动的液体从β苯乙胺的快感中喷出。勃起的下体硬得像块铅。“非常时刻”吧里,他们周围的那些脸孔,就像彩色面具,红唇白牙在不停地动,传出些飘浮不定的声音。他看着卡丝,看到了她棕色皮肤上的每个毛孔;眼睛像玻璃一样平滑,有一种暗金属色泽,有一点肿胀;乳房和锁骨欠缺匀称感。他的眼睛后面闪着某种白光。 他放开她的手,推开人群,跌跌绊绊地朝门口走去。 “操你妈的!”她在他身后尖叫,“见鬼去吧!”

他的两腿毫无感觉。他就像在踩高跷,在朱尔斯·凡尔纳大街的石板人行道上疯狂地转来转去,耳朵里、血液里在隆隆发响,一道道利刃一般的光从十几个角度切分着他的颅骨。 这时他僵硬地直立着,拳头紧紧地贴在大腿上,头向后仰,撇着嘴唇,全身发抖。他注视着网眼似的黄道带②围着自由之岸旋转,全息天空中的夜总会星座在移动、滑向黑暗的轴心,就像什么动物拥挤在实体中心,直到它们纷纷集中到一起重新组合成一幅巨大的肖像,在夜空刻画出巨大的单色图片和星星。他看见了琳达·李小姐的脸。 不知何时才回过神,他垂下眼睛,发现街上的每个人都仰着脸,闲逛的游客们都被这奇观吸引住了。直到天空中的灯火熄灭,朱尔斯·凡尔纳大街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欢呼声,这声音在阶梯形楼群和排列整齐的月球混凝土阳台中回荡。 什么地方的钟开始鸣响。古老的欧式钟。 午夜了。

他一直走到早晨。 高潮已过,闪亮的骨架慢慢隐去,肉体变得实在起来,毒品之身已被生命之躯所代替。现在还不能思考。他非常喜欢这种状态,意识清醒但又没法思考。他似乎变成了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西:一条公园的长凳,老式街灯周围的一群白色飞蛾,一个有着黑白相间条纹的机器人花匠。 模拟的曙光从拉多一阿克森系统处升起,火红耀眼。他强迫自己在德西德拉塔街的一

① 指事物以2^n的速度增长。

② 指天球上黄道南北两边各9°宽的环形区域,因為這環形區域涵蓋了太陽系所有(八大)行星、月球、太陽與多數小行星所經過的區域。

家咖啡馆吃了一份煎蛋饼,喝了点水,抽了最后一支烟。他走过洲际宾馆屋顶草地时,已经有人在那儿了。条纹伞下,用早餐的人们在喝咖啡,吃羊角面包。 他仍然很愤怒,就像在什么小巷里遭了窃,但醒来时却发现钱包还在口袋里没被动过一样。他体味着这种无以名状的愤怒。 他乘电梯下到自己住的那层楼,在口袋里摸索自由之岸芯片门匙。睡意袭来,他该睡觉了。去躺在沙色钢化泡沫塑料上,再次去寻找那无欲无求的感受。

他们就在那里等他,三个人。雪白的运动服和涂成棕色的皮肤衬出了家具和手工织物的雅致。那女子坐在一张柳条沙发里,一支自动手枪放在她身边印着树叶图案的垫子上。 “我们是图灵警察,”她说。“你被捕了!”

第四部

迷魂光行动

第一章

“你名叫亨利·多塞特·凯斯。”她复述出了他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还有他的BAMA身份证号码和一串他记起是以前用过的化名。 “你到这儿已经有些日子了吧?”他看见包里的东西散落在床上,没洗的衣裤被分开堆放着。回旋镖摆在沙土色钢化泡沫塑料上的牛仔裤和内衣之间。 “科洛德尼在哪儿?”两个男子并排坐在沙发上,手臂交叉抱在棕色的胸前,脖子上吊着相同的金链子。凯斯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年轻的模样是仿造出来的,手关节上有明显的皱纹,这是外科医生们抹不掉的东西。 “谁是科洛德尼?” “那是登记簿上用的名字。她在哪儿?” “不知道。”他说着走到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她已经走了。” “你今晚上哪儿去了,凯斯?”那女子把手枪拿起来放在大腿上,并没有直接瞄准他。 “朱尔斯·凡尔纳大街,逛了一两家酒吧,喝醉了。你们呢?”他感到膝盖僵硬,温热的矿泉水淡而无味。 “我觉得你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坐在左边的那人说着从白色网眼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吉坦牌香烟。“你被捕了,凯斯先生!你被指控密谋策划协助一个AI获取自治权。”他从同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质登喜路打火机握在手中。“你称作阿米蒂奇的那个人已经被拘留了。” “科托?” 那人瞪大了眼睛。“对!你是怎么知道他叫科托的?” “我忘了,”凯斯谎称道。 “你会想起来的,”那女子说。 他们的名字,或者说是化名,叫米歇尔、罗朗和皮埃尔。凯斯认定皮埃尔会唱白脸;而罗朗会袒护凯斯,表示一点点友善——当凯斯拒绝吉坦烟时,他为他找了一包没有拆开的颐和园烟——显出一种与皮埃尔的敌意截然相反的态度;米歇尔会扮演记录天

使①,在审问过程中作一些调整。他敢肯定,他们中的某个人,甚至三个人都会作有声记录,很有可能作模拟刺激记录,他现在说的和做的任何事都将被作为呈堂证据。证据,他忍受着高潮过后的情绪低落问自己,他妈的什么证据? 知道他听不懂法语,他们便无所顾忌地交谈起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只听出了这样一些字眼:波利、阿米蒂奇、传感/网络、现代美洲豹,就像破冰船从生气勃勃的巴黎法语之海驶出。不过,这些字眼可能会对他有利。他们总是把莫莉说成科洛德尼。 “你说你受雇执行一项任务,凯斯,”罗朗说得很慢,试图显得通情达理。“你并不知道任务的实质。这在你们的交易中很常见吧?已经穿过了防御系统,那么你肯定会按要求进行操作,肯定有什么事要你去干,对吧?”他探身向前,胳膊肘放在经模板印刷过的棕色膝盖上,伸出手掌等待凯斯的解释。皮埃尔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走到窗子边,一会儿又走到门边。凯斯断定,米歇尔准是个怪人,她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他。 “我可以穿件衣服吗?”他问。皮埃尔坚持要把他的衣服剥光,连牛仔裤的线缝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在他赤身裸体坐在一张柳条凳上,一只脚白得令人讨厌。 罗朗用法语问皮埃尔。皮埃尔正站在窗子边,举着一副扁平的小双筒望远镜仔细侦察。“不。”他心不在焉地说。罗朗耸耸肩,对凯斯扬了扬眉头。凯斯认为是该笑的时候了,罗朗也朝他笑了笑。 在书中,老警察都是些混蛋,凯斯想。“你们瞧,”他说,“我很难受。之前在酒吧里用了那讨厌的药,知道吗?我想躺下,反正都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说已经抓到了阿米蒂奇,既然如此,去问他好了!我不过是个受雇的帮手。” 罗朗点点头。“科洛德尼呢?” “阿米蒂奇雇我时,她跟他在一起。她只是个打手,一个快刀女。我就知道这些。” “你知道阿米蒂奇的真名叫科托,”皮埃尔说,眼睛仍然被望远镜的软塑料凸缘遮着。“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朋友?” “我想他曾经提到过。”凯斯后悔刚才说漏了嘴。“每个人都有几个名字。你的名字是皮埃尔吗?” “我们知道你在千叶是如何被修复的,”米歇尔说,“那也许是温特穆特犯的第一个错误。”凯斯装出不解的样子盯着她。这个名字刚才一直没被提到过。“在你身上使用的技术让诊所老板拥有了七项基础专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① 《圣经》所载专记人的行为善恶,供末日审判之用的天使。

“不知道。” “这意味着,现在千叶城一家地下诊所的执刀医生拥有三个主要医学研究财团的控股权。非比寻常,你知道。这事儿太引人注目了!”她棕色的双臂交叉放在小而高耸的乳房上,背靠着印花垫子。凯斯估摸着她的年纪。据说人的年龄总是写在眼睛上,但他却从没看出来过。在朱利·迪恩那玫瑰红石英镜片后面,只有一双冷漠的十岁孩子的眼睛。除了手关节,米歇尔什么部位都不显得老。“跟踪你到了斯普罗尔,又让你给溜掉了;在你前往伊斯坦布尔时,才又跟上了你。我们由原路返回,在网络中跟踪你,查明你在传感/网络公司挑起了一场暴乱。传感/网络非常乐意合作。他们为我们列出了一个详细目录,还发现装有麦科伊·波利人格意念的ROM不见了。” “在伊斯坦布尔,”罗朗几乎以抱歉的口气说,“这很容易。那女人破坏了阿米蒂奇与秘密警察的联系。” “然后你来到了这里,”皮埃尔说。他把望远镜放进了短裤口袋里。“对此我们非常高兴。” “你们有机会享受日光浴?” “你知道我们的意思,”米歇尔说。“如果你假装不知情,只会对自己不利。还有被引渡的可能。总之你得跟我们回去,凯斯,阿米蒂奇也得跟我们走。可是,我们到底会去哪儿呢?如果去瑞士,在那里你只是一起AI审判中的证人;如果去BAMA,在那里你会被证明不仅参与了数据入侵和盗窃,而且参与了一场使十四名无辜者丧生的危害公众的行动。你自己选择吧!” 凯斯从盒子里抽出一支颐和园烟,皮埃尔用金质登喜路为他点燃。“阿米蒂奇会保护你吗?”打火机啪的一声关上,那响声似乎加重了这个问题的分量。 凯斯忍受着β苯乙胺带来的痛苦,抬起头望着他。“你多大了,头儿?” “大得足以知道你是怎么被人利用、被人毁掉的,而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就会成为挡道的绊脚石!” “还有一件事,”凯斯吸了口烟,把烟雾喷到图灵公司探员的身上。“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真的有执法权吗?我是说你们的行动是否应该有自由之岸防卫队参与呢?这可是他们的地盘,对吧?”他发觉那个瘦男子的神色由于这一击变得严峻紧张了,但皮埃尔只是耸了耸肩。 “没关系!”罗朗说,“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的,我们吃透了法律方面模棱两可的条文。根据公司条约,我们有很大的灵活性。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们会创造灵活性。”突然

间,那和蔼可亲的面具摘下了。罗朗的眼睛变得跟皮埃尔的一样冷酷无情。 “你比傻瓜还糟!”米歇尔说着站起来,手里拿着枪。“你对你的同行一点儿都不关心。几千年来,人们总是梦想着与魔鬼缔结合约,但只有在现在,这种事情才成为可能。你能挣多少钱呢?为使这样的事变成现实,你到底要价多少?”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厌倦,这种声音不可能从一个十九岁的人身上发出来。“你马上把衣服穿上,跟我们走!你,还有那个你称作阿米蒂奇的人,得跟我们回到日内瓦,在这个AI的审判上作证。否则,我们现在就杀了你!”她举起了枪,那是一把带有集成消音器的黑色沃尔瑟枪。 “我这就穿!”他说着跌跌绊绊地走到床边,两腿麻木笨拙,胡乱抓了一件干净的T恤衫。 “我们有艘船在等着。我们会用脉冲武器消除波利的意念。” “传感/网络会发怒的。”凯斯想到了保阪电脑里的所有证据。 “因为保留这样的东西,他们以及给自己带来大麻烦了。” 凯斯把T恤衫套进头时,看见了床上的回旋镖,毫无生气,那是他的群星。他感到了愤怒。愤怒很快消失了。是屈服、是赶走它的时候了……他想到了那些毒囊。“行尸走肉来了。”他嘟哝道。

在去草地的电梯里,他想到了莫莉。她可能已经进入迷魂光,正在追踪里维埃拉,而说不定她同时又受到秀夫的追踪。可以肯定,秀夫正是芬恩故事里的那个克隆忍者,那个把会说话的头颅追回去的人。 他的头靠在没有光泽的黑色塑料电梯厢壁上,闭上眼睛,四肢像几根弯曲的木头似的,沉重无力。 树荫里,人们正在鲜艳的伞下吃午饭。罗朗和米歇尔装作用法语轻松地交谈。皮埃尔走在后面。米歇尔的枪口抵着凯斯的肋骨,她肩上垂下的一件白色帆布外套遮住了枪身。 他们在草地上的桌子和树间穿行,凯斯不知道要是他现在跌倒,她会不会朝他开枪。黑色的毛皮在他的视线边缘翻滚。他抬头望了望拉多—阿克森支架上的白热光带,看见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模拟天空中优美地飞舞。 他们来到草地边缘装有栏杆的悬崖处,野花在从德西德拉塔街升上来的气流中摇摆。米歇尔甩了甩她的深色短发,手指着,用法语对罗朗说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很高兴。凯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湖泊的曲线,赌场白色的光亮,上千

个青绿色的长方形池塘,沐浴者的身体,微小的铜色象形字,所有这一切都静静地贴在自由之岸壳体望不见尽头的曲线上。 他们沿着栏杆,走到一座横跨德西德拉塔街的装饰华丽的铁拱桥旁边。米歇尔用枪口捅了捅他。 “放松点儿,我今天很能走路。”

他们刚走过桥的四分之一多一点,微型无人飞机突然发起了攻击,伴随着引擎轰鸣声,机身的碳纤维支架瞬间掀掉了皮埃尔的头盖骨。 瞬间,他们就被那东西的阴影罩住。凯斯感到热血喷在他脖子后面,接着被人绊倒了。他翻过身,看见米歇尔仰卧在地,双膝向上,两手握着沃尔瑟枪正在瞄准。纯属徒劳,他想,作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她正在瞄准,想把微型飞机打下来。 接着他撒腿跑了起来。跑过第一片树林时向后瞅了一眼,罗朗正在追他。他看见那精巧的双翼飞机正在攻击拱桥的铁栏杆,俯冲,翻转,连同女孩一同扫下了桥,直掉落到德西德拉塔街去了。 罗朗没有向后看。他已经惊呆了,脸色苍白,瞠目结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跑过一棵树时,被花园机器人一把钳住。机器人是直接从修剪过的树枝上掉下来的,那东西就像螃蟹,身上有黄黑两色的对角条纹。

“你杀了他们!”凯斯一边跑,一边喘息道。“混帐!疯子!你把他们全都杀了……”

第二章

小型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穿过隧道。凯斯一直闭着眼睛。冲个淋浴还真管用,但是他没吃早餐,因为低头看见白色瓷砖上已经被水冲成了粉红色的皮埃尔的血后,顿时食欲全无。 随着纺锤变窄,重力渐渐减弱了。凯斯的胃翻腾起来。 埃诺尔和他的滑艇正等在码头边。 “凯斯,哥们,大麻烦。”轻柔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非常微弱。他用下巴调节音量控制器,然后朝埃诺尔头盔的莱克桑面罩里看去。 “上卡维号,埃诺尔。” “好的。系上安全带,老兄。可是卡维号被控制了。快艇,以前来过的,又回来了,正紧紧地停靠在马卡丝·卡维旁边。” 图灵警察吗?“以前来过的?”凯斯上了冰上滑艇,系上安全带。 “日本快艇。给你送包裹……” 是阿米蒂奇。 当马卡丝·卡维号进入他们的视线时,凯斯的脑子里出现了黄蜂和蜘蛛的杂乱影像。小小的牵引飞船依偎着一艘灰色船体的胸廓。那条船状若昆虫,造型优美,比牵引飞船长五倍。船上的爪钩抓住卡维号破旧的船体,船体如同真空和阳光般明净。浅色的波纹状舷梯从快艇上蜿蜒伸出,绕过牵引飞船上的发动机,遮住了尾部舱口。这样的格局有一点淫秽,不过让人更多地想到的还是喂食而不是性。 “梅尔科姆怎么了?” “梅尔科姆很好。没人从通道下来过。快艇驾驶员跟他谈过话,叫他别紧张。” 他们绕过灰色船体时,在一排长方形的日文的下方,凯斯看见了清晰的白色字母书写的船名“埴轮①”, “我不喜欢这东西,老兄。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这见鬼的地方了。” “梅尔科姆也这么认为,哥们,可是卡维号走不了那么远。” 当凯斯走过前闸,取下头盔时,梅尔科姆正用方言对着无线电急促地低语。 “埃诺尔已经回摇篮了,”凯斯说。 梅尔科姆点点头,仍然对着话筒低语。

① 原意为日本古坟时代陪葬用的陶塑品,有人物、圆筒等。

凯斯爬过驾驶员乱蓬蓬飘浮着的长发绺,脱掉套装。梅尔科姆头戴一对有着鲜艳的橘黄色软垫的耳机,闭着眼,皱着眉,一边听着回话,一边点头,神情专注。他身穿破旧的牛仔裤和扯掉袖子的绿色尼龙旧外衣。凯斯啪的一声把红色三洋服扔到堆东西的吊床上,进了重力网。 “看看那幽灵说些什么,哥们。”梅尔科姆说,“电脑一直在找你。” “谁在上面?”

“先前来过的日本男孩。现在他和你的阿米蒂奇先生在一起,从自由之岸出来……” 凯斯戴上带子,接入矩阵。 “迪克斯?” 矩阵里出现的是锡金钢铁联合企业的粉红色球体。 “你干什么了,孩子?我听到很多可怕的故事。保阪电脑已经把一对存储体暂时连接在你老板的船上了。真带劲儿。你招来了图灵警察?” “是的,不过温特穆特把他们干掉了。” “哎,那管用不了多久,大量的图灵警察马上会全副武装地赶来。我敢说他们的控制板就像屎上面爬的苍蝇那样布满了这个网络段区。你的老板,凯斯,他下令开始行动。他说执行任务,现在就执行。” 凯斯按下了自由之岸的坐标。 “让我瞧瞧那东西,凯斯……”弗拉特莱作了一系列复杂的跳跃,精准而高速,羡慕得凯斯疾首蹙额。矩阵随着弗拉特莱的跳跃变动,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我操!迪克斯……” “嘿,孩子,我活着的时候就有这么棒了。你什么也看不见,没本事!” “那就是它吗,左边那个大的绿色长方形?” “说对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联合中心数据。我觉得,那冰是他们两个AI朋友生成的。我看它与军事段区里的任何东西都相同。是地狱冰王!凯斯,它像坟墓一样黑暗、玻璃一样光滑。被看上一眼,你的大脑就会被烧焦。我们现在要是稍微靠近点,它就会把追踪装置弄在我们的屁股上、耳朵上,把你鞋子的号码、阴茎的长短告诉泰—阿董事会的人。” “看起来并不那么迷人,对吗?我是说,图灵警察就在它旁边。我想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到时候怎么保释,我可以捎上你。” “是吗?没胡说吧?你不想看看那中国程序能做些什么吗?”

“哎,我……”凯斯注视着泰—阿冰那绿色的墙。“好吧,让它见鬼去吧!对,我们来试试!” “把它插入。” “嘿,梅尔科姆,”凯斯退出来说,“我可能要戴着带子一直工作八小时。”梅尔科姆又在抽烟。舱里飘着烟雾。“所以别影响我的大脑……” “没问题,哥们。”锡安人翻了个高高的前空翻,搜遍了拉链网眼包里的物品,拿出一卷透明的导管和一些密封在无菌气泡板中的东西。 他把它叫做得克萨斯导管,凯斯一点也不喜欢它。 他插入中国病毒,停了一下,然后将它置于初始位置。 “好了,”他说,“我们开始了。听着,梅尔科姆,如果事情真的变得很反常,你可以抓住我的左手腕,我会感觉到的。除此之外,我想,你就按保阪说的去做,知道吗?” “当然,老兄。”梅尔科姆点燃一支大麻烟卷。 “把这洗涤器翻上去,我可不想让那鬼东西跟我的神经传递素缠在一起,到时候我就有得头疼了。” 梅尔科姆咧嘴笑了笑。 凯斯重又接入矩阵。 “基督在受难,”弗拉特莱说。“看看这个。” 中国病毒正在他们周围展开。多彩的影子,无数层透明体在移动,在重新组合。它变化多端,巨大无比,高耸在他们之上,笼罩起来。 “好家伙!”弗拉特莱说。 “我得去看看莫莉。”凯斯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自由下落,那感觉就像跳进了清澈见底的水中。她正在有沟槽的月球混凝土的白色管道中下降、上升,管道里每隔两米就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连接是单方面的,他不能跟她说话。 他返回矩阵。 “孩子,那个软件棒极了!切片面包以来最棒的东西。那该死的玩意是无形的。我刚刚花了二十秒钟查看那粉红色的小盒子,泰—阿的寒冰只剩下四个需要跳越的障碍了;再看一下我们的状况。不…我们没在那儿。” 凯斯查看着泰西埃—阿什普尔寒冰周围的矩阵,直到他找到那粉红色盒子,一个标准

的商业单元,他跳近了一点。“也许它有缺损。” “也许吧,但是我拿不准。不过咱们的宝贝是军用品,而且很新,只是没有注册过。如果它注册了,我们会读到有关中国偷袭的报道,但是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细枝末节。也许就连迷魂光的成员也不知道。” 凯斯注视着挡住迷魂光的那堵空白的墙。“嗯,”他说,“那是个优势,对吧?” “也许吧。”意念的笑声传来。听到笑声凯斯就感到畏惧。“我又帮你检查了邝级十一,孩子。很友好的软件,如果你在触发器末端的话,它还会很有礼貌,英语也讲得挺棒。你以前听说过慢性病毒吗?” “没有。” “我听说过一次。只是个很久以前的想法。不过邝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既不钻孔也不注射,就如同我们慢慢地与冰接合在一起,冰却感觉不到。可以说,邝的逻辑面缓慢地向目标移动、变化,恰好越来越类似于冰纤维。然后我们锁定,主程序切入,开始跟寒冰中的逻辑程序兜圈子。在它们不得安宁之前,我们已经紧密相连了。”弗拉特莱大笑起来。 “真希望你今天别他妈的这么快活,老兄!你的笑声令我毛骨悚然。” “太糟了!”弗拉特莱说。“死去的老人才需要这些笑声。”凯斯拍打了一下模拟刺激装置开关。

他撞进了一堆废金属,灰尘弥漫。他的手触碰到了光滑的纸,手掌一滑,身后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塌了下来。 “来吧,”芬恩说,“慢点起来!” 凯斯四肢伸开躺在一堆色情杂志上。昏暗的麦德龙全息霓虹灯下,几个女郎在他面前闪亮,露出令人陶醉的明眸皓齿。他躺在那里呼吸着旧杂志味儿,直到心跳慢下来。 “温特穆特,”他说。 “是的,”芬恩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说,“你说对了。”

“你去死吧!”凯斯坐起来,揉揉手腕。 “行了,”芬恩从废物墙上的凹陷处走出来。“这种方式对你要好些,老兄。”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帕塔加斯烟点燃。古巴烟草味一下子弥漫开来。“你认为我应该像一丛燃烧的灌木一样到矩阵中来找你吗?这儿的一小时只会占用你外面一两秒钟,你什么也不会错过的。”

“你总是以我熟人的样子出现,你想过吗?也许这样会让我反感!”他站起来,拍打着黑色牛仔裤上面的灰尘,转过身,又扭头瞥了一眼室内积满灰尘的窗户,临街的门关着。“外面是哪儿?纽约吗?这一切都静止了吗?” “唔,”芬恩说,“它就像那棵树,你知道吗?在林子里倒下了,可也许谁也没听见。”他向凯斯露出一口大牙,喷了口烟。“你如果愿意,可以在周围散散步,瞧瞧。它们一如往昔。或者说是一如你经历过的日子。这是记忆,对吗?我选定你,把记忆找出来,又反馈回来。” “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凯斯说完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把掌心翻过来。他试图回忆起掌纹是什么样子,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好的记忆力每个人都有,”芬恩扔掉烟头,用脚后跟踩灭,“至于说到充分的发挥它们,除了那些很棒的大师,大多数人都很难办到。如果你将这种构造铺展到现实中——芬恩所在的曼哈顿南部,你就会看到差异,不过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对你来说记忆就像全息影像。”芬恩扯了扯他的一只耳朵。“可我就不同了。” “你指什么,全息影像吗?”这个词让他想起了里维埃拉。 “全息影像样式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最能够代表人类记忆的东西,仅此而已。但是你们从来没有对记忆作什么研究。我指人的记忆。”芬思向前迈了一步,歪着他那流线型的脑袋,抬眼盯着凯斯。“如果你们研究过,也许就不会有我了。”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芬恩耸了耸肩,那破旧的花呢上装肩部太宽了,不太合身。“我在帮助你,凯斯。”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那些大黄牙又露了出来。“因为你也需要我。” “胡说!你能读出我的意识吗,芬恩?”他扮了个鬼脸。“我是说,温特穆特,” “意识不是读出来的。瞧,你就是个全息样式的映像,你只是复制出来的会读写的人。我可以获取你的记忆,但是它和你的意识并不一样。”他把手伸进一台老式电视机裸露的机壳里,拿出一根银黑色真空管。“你见过这个吗?我的DNA的一部分,某种……”他把那东西扔进阴影里,凯斯听到它“砰”的一声裂开,发出了叮当声。“你们总是在修建模型,巨石圈、大教堂、管风琴、加法器①。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何在这儿,你明白吗?但是如果今晚行动成功,你们终将掌控真实的世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① 在电子学中,加法器是一种数位电路,其可进行数字的加法计算。

“你们是集合体,你的同行们。” “你杀了那些图灵警察。” 芬恩耸了耸肩。“没办法,没办法。你这笨蛋,他们眉头都不用皱一下就会宰了你。不管怎样,我之所以把你弄到这儿来,就是想多谈一谈。记得这个吗?”他右手拿出那个凯斯梦中烧焦的黄蜂巢,它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发出一股燃料的味道。凯斯跌跌绊绊后退到一堆垃圾旁。“是的,是我干的,在窗子上用全息装置筑成的。当我第一次使你失去脑电波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另一个记忆。知道这蜂巢为什么重要吗?” 凯斯摇了摇头。 “因为,”——不知怎的,蜂巢不见了——“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能让你明白泰西埃—阿什普尔是什么样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等价物。迷魂光就像这巢,或许它应该如此。我想这样你会感觉好些。” “感觉好些?” “去了解一下它们是什么样的。你已经开始憎恨我的本质了,这很好。不过,还是去恨他们吧。其实没什么两样。” “听着,”凯斯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他们从没有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了……”可是他无法感到愤怒。 “是泰—阿,他们制造了我。那法国女子,她说你在出卖同类。她说我是魔鬼。”芬恩咧着嘴笑了笑。“没关系。在这结束之前你就会恨什么人了。”他转过身,朝工作室的后面走去。“嘿,来吧!趁你在这儿,我让你多了解一点迷魂光的事。”他掀开毯子一角,白光射了出来。“妈的,老兄,别只站在那儿!” 凯斯搓着脸跟了进去。 “好了!”芬恩抓住他的胳膊肘说。 他被拉着穿过灰尘中散发着霉味的羊毛,进入自由落体状态。一个有凹槽的月球混凝土通道,每隔两米就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天啊!”凯斯说着翻滚起来。 “这是正面入口。”芬恩说。他的花呢上装在扇动。“如果这是真实世界中的自由之岸,那么工作室所在地就是它的大门,从大门一直可以通到自由之岸的轴心。你没有关于这里的记忆,所以看不出实际位置比看到的要稍微低一点。除了这个地方,你就是在这儿从莫莉身上爬起来……” 凯斯正试图澄清,可是他已开始在一个长长的罗纹状东西中作螺旋式运动了。

“忍住!”芬恩说,“我要加速前进了。”

墙壁模糊了。头猛地向前运动的眩晕感,眼冒金星。他们在通道中撞来撞去,有一次好像穿过了一堵几米厚的实心墙。一片漆黑。 “到了!”芬恩说,“就是它!”

他们在一间正方形屋子中央飘浮,墙和天花板都是深色长方形木头拼成的。地板上铺着一块颜色鲜艳的方形羊毛毯,上面绘有蓝色和猩红色的微型芯片和电路的图案。在房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块有着与地毯图案完全一致的白色毛玻璃方形基座。 “迷魂光别墅,”基座上一个宝石装饰物发出悦耳的声音,“是一个靠自身发展起来的物体,一座哥特式的蠢物。从某种意义上讲,迷魂光的每一处都是秘密。这些数不清的房间是由通道和像肠子一样弯曲的楼梯井连接的。在这些地方,眼睛只看得见狭窄的拐弯处、装饰屏、空凹室……” “3简的文章,”芬恩说着拿出帕塔加斯烟。“她十二岁时写的。符号学①课程。” “自由之岸的建筑师们煞费苦心地掩盖这一事实:纺锤的内部是平庸地按宾馆房间摆设来布置的。在迷魂光里,壳体的内部表面是无限扩展的结构,各种形式的东西互相连接,向上伸进微电路的坚固中心——我们家族公司的心脏,一个硅圆柱体,上面有许多狭窄的供给管,有的还没有人的手腕粗。那儿还有明亮的螃蟹洞和寄生虫,它们会注意到微型机械的腐蚀或蓄意破坏。” “她就是你在餐馆里看到的那个人,”芬恩说。 “按群岛的标准,”那头颅继续说,“我们是最老的家族,我们家的错综复杂就反映了年代的久远,而且还反映了别的东西。别墅的符号学证明了一个拐点:对外面光明空间的背弃。 “泰西埃和阿什普尔爬上重力阱后,发现自己厌恶外层空间。为了开发新岛上的财富,他们建起了自由之岸。他们变富了也变得古怪了,开始了迷魂光的扩建工程。我们用金钱掩盖了自己,向内部发展,为自己建成了一片无缝的天地。 “迷魂光里没有天空,哪怕是模拟的或是别的。 “别墅的硅中心是个小房间,联合体中唯一用直线构成的房间。这里,在一个玻璃基座上放着一尊装饰华丽的白金景泰蓝牛身像,上面点缀着宝石和珍珠。那明亮的眼珠是用飞船观察孔中的人造红宝石刻成的,正是那艘飞船把第一代泰西埃送上通道,并

① 广义上是研究符号传意的人文科学,当中含盖所有涉文字符、讯号符、密码、古文明记号、手语的科学。

回去接第一代阿什普尔……” 那脑袋安静了。 “完了?”凯斯终于问道,几乎盼望着那脑袋来回答他。 “这就是她写的一切。”芬恩说,“没有写完。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这东西是一个仪式般的终端机。我需要莫莉到这里面来,在恰当的时候说出那个恰当的字眼。这就是困难之所在。如果这东西没听到那个咒语,无论你和弗拉特莱把那中国病毒弄进来多深,都毫无意义。” “那是个什么字眼呢?” “我不知道。可以说,根本上我是由未知的事实所定义的,因为我没法得知。我就是那个不知道这个字眼的人。如果你知道,老兄,就告诉我,我自己无法得知。硬件限制死了。当你和弗拉特莱穿过那冰、扰乱中心时,同时另一人得想法弄到这个字眼,然后带到这里来。” “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以后我就不存在了。我终止了。” “我不会有事吧?”凯斯说。 “当然,但是你得小心点,凯斯!天哪,唔,好像我的另一片波瓣跟我们过不去。一丛燃烧的灌木看上去很像另一丛。阿米蒂奇正在消失。” “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