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温特穆特。凯斯,我们该谈谈了。”

是芯片传出的声音。

“你不想谈吗,凯斯?”

他挂上了。

在返回大厅的路上,他想起忘了拿烟。他得从那一排电话机前走过。他经过哪部电话,那部电话就响了起来,不过只响一声。

第三部

朱尔斯·维恩大街上的午夜

第一章

群岛。

岛屿。圆环形的、纺锤形的、天外聚居社群。人类的DNA像一滴浮油在陡峭的重力阱中蔓延开来。

如果用图形来简单表示L-5群岛的数据交换情况的话,那么你将在屏幕上看到一个巨大的红色矩形固体,这还只是数据的一部分。

自由之岸。自由之岸意味着许多东西,并非所有来这里的游客都了解详情,他们不过是乘坐航天飞机在重力阱中来了又回。自由之岸是妓院和金融中心,是乐园和自由港,是边境城镇和游览胜地;自由之岸是拉斯维加斯和巴比伦空中花园;是在太空轨道上的日内瓦和一个组织严密的家族——泰西埃-阿什普尔工业集团的所在地。

在飞往巴黎的THY班机上,他们一起坐在头等舱里。莫莉的位子靠窗,她旁边是凯斯,里维埃拉和阿米蒂奇的座位在过道两边。有一次,当飞机贴近水面斜飞时,凯斯看见了希腊岛上的一座像宝石般闪亮的城镇。还有一次,他伸手取饮料,看见一个像巨大精子般的东西在他的波旁威士忌酒和水中闪现。

一次,莫莉从他身上靠过去,在里维埃拉脸上打了—巴掌。“别,老弟,别玩把戏!你要在我身上玩那种潜意识把戏,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而且用不着伤你一根汗毛。我就喜欢那样。”

凯斯自然地转过头去看阿米蒂奇的反应。那张光滑的脸仍然平静,蓝眼睛仍然机警,但没有一丝怒气。“是这样的,彼得,别这么干。”

凯斯掉过头,刚好看见一朵黑色玫瑰花闪了一下,花瓣像反光的皮革,黑色茎干上的刺闪闪发亮。

彼得·里维埃拉甜甜地笑了笑,闭上眼,立刻睡着了。

莫莉转过身,镜片反射在黑黝黝的窗子上。

“你好点了吗?”他挤回JAL航天飞机硬泡沫塑料座位上时,莫莉问。

“除了生意,平时很少旅行。”乘务员正在他的手腕和左耳上贴读数带。

“希望你不会有SAS。”她说。

“晕机?不会。”

“这可不一样。在失重状态下你的心跳会加快,内耳会嗡嗡响上一阵子。飞行反射作用就如同你接到要疯跑狂奔的信号,同时还注射了很多肾上腺素似的。”乘务员转向里维埃拉,从红色塑料围裙里拿出一套新的带子。

凯斯掉过头去,想看清旧奥利机场上那些航站楼轮廓,但航天飞机发射台却被造型优美的混凝土导向装置隔开了,离飞机最近的建筑上面有一条红漆喷的阿拉伯语标语。

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航天飞机不过是一架大飞机而已,一架飞得很高的飞机。这上面的味道也跟飞机上的一样,有新衣服味、口香糖味和尾气排放的味。他听着古筝音乐打发时间。

二十分钟后,重力像一只柔软而沉重的手压在他身上。

SAS——太空适应综合征——比莫莉描述的还要糟,但持续时间不长,他很快睡着了。当JAL航天飞机快要在目的地降落时,乘务员叫醒了他。

“我们现在就转机去自由之岸吗?”他问,眼睛盯着一根从他衬衣口袋中飘出来的颐和园烟的烟丝,烟丝在离他鼻子十厘米的地方飞舞。航天飞机上不准吸烟。

“不,老板的计划总是有些怪念头,你知道。我们乘出租车到锡安,锡安社群。”她解开安全带脱扣,离开泡沫塑料座位。“地点选得真有趣,对吧?”

“那地方怎样?”

“令人生畏。拉斯特法里派①。那聚居地已存在差不多三十年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那地方对我来说倒还不错。无论如何,他们会准你吸烟的。”

锡安是由五个拒绝返回地面的工人创立的,他们背对着重力阱开始建造。他们饱受了钙质流失和心脏萎缩的痛苦,直到重力从聚居地中央圆柱的旋转中产生出来为止。从出租车的透明圆罩看出去,锡安的临时代用壳体让凯斯想起了伊斯坦布尔那些拼凑而成的住宅。在颜色杂乱的不规则平板上,有一些用激光涂写的拉斯特法里派的象征符

①指崇拜前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为神并信奉黑人终将得到救赎重返非洲的牙买加黑人教派。

号和电焊工名字的首字母。

莫莉和一个叫埃诺尔的瘦瘦的锡安人帮助凯斯顺利通过一条自由落体通道,进入了一个较小圆柱的中心。在从第二次SAS的眩晕中醒来之后,他就没见着阿米蒂奇和里维埃拉。“这儿,”莫莉说着就把他的腿塞进了头上的一个窄窄的舱口。“抓住梯子横档,就像往回爬那样,明白吗?你正靠近壳体,就像正在爬进重力,懂了吗?”

凯斯觉得胃里一阵难受。

“你会没事的,老兄。”埃诺尔咧开嘴笑道,露出了金牙。

通道的尽头便是它的底部。凯斯像一个快被淹死的人呼吸到了一丝空气那样拥抱这里的微弱重力。

“起来,”莫莉说,“呆会儿再享受吧。”凯斯伸开双臂趴在甲板上。什么东西打在他肩头,他翻过身,看见一大捆弹性电缆。“得玩‘造房子’了。”她说,“你帮我把这个拉上。”他看了看这个毫无特色的开阔空间,发现每根电缆表面都焊有金属圈,好像是随意焊上的。

当他们按照莫莉的复杂方式把电缆拉上后,又在上面挂了些旧黄色塑料布。干活儿时,凯斯慢慢注意到聚居地社群里一直在播放着音乐。这种由各种电声流行乐拼凑而成的刺激感官的音乐被称为配乐。莫莉说它是一种圣歌,为的是营造社区感。凯斯举起一块黄色塑料布,这东西很轻但并不好弄。锡安里弥漫着煮蔬菜味、人体味和印度大麻味。

阿米蒂奇伸腿从舱口滑进来。他看着塑料迷宫说:“不错。”里维埃拉跟在他后面,这家伙对弱重力不太适应。

“需要你的时候你上哪儿去了?”凯斯问里维埃拉。

他张开嘴刚要说话,一条小鲑鱼游了出来,从凯斯的脸颊边溜过,古怪的留下一串泡泡。“在我脑袋里。”里维埃拉笑了笑说。

凯斯大笑起来。“很好,”里维埃拉说。“还笑得出来。我应该尽力帮助你们,可我的手不够灵巧。”他摊开手掌,手掌立刻变成了四个,四条胳膊、四只手。

“一个无伤大雅的小丑,是吗,里维埃拉?”

莫莉站到他们中间。“喂!”埃诺尔在舱口说,“你想跟我来?牛仔哥①?”

“是你的控制板,”阿米蒂奇说,“还有别的设备。去帮他从货港把东西弄到这儿来。”

“你脸惨白,哥们。”埃诺尔说。他们正在中心通道里运送泡沫塑料包着的保坂电脑。“也

① 锡安人的英语非常口语化,不十分规范,句子中省略的音节颇多,翻译难以将之表达出来。

许你吃点甚东西。”

凯斯嘴里满是唾液。他摇了摇头。

阿米蒂奇宣布在锡安逗留八十小时。他认为,莫莉和凯斯需要训练,以便能适应在失重的状态下工作。他会给他们介绍自由之岸和迷魂光别墅的情况。凯斯不清楚里维埃拉该干什么,不过他不想问。他们到达几小时后,阿米蒂奇派他去黄色迷宫叫里维埃拉出去吃饭。凯斯发现他像只猫一样蜷曲在钢化泡沫塑料薄板上,光着身子,显然是睡着了。他头上环绕着一个环形轨道,由一些不大的白色几何立方体、圆柱体和棱锥体组成。“嘿,里维埃拉!”轨道还在旋转。他回去向阿米蒂奇讲了这事。“他嗨了,”莫莉从拆开的镖弹枪部件上抬起头说,“别管他。”

阿米蒂奇似乎认为失重会影响凯斯在矩阵中的操作能力。“别担心,”凯斯争辩道,“一旦接入,我人就不在这儿了。这活在哪儿都一样。”

“你的肾上腺素水平会高一些,”阿米蒂奇说。“你还有SAS,已来不及等它过去了。你得学会有它的情况下工作。”

“那么我要在这儿干活了?”

“不!训练,凯斯。现在,上通道去……”

控制板上显示出赛博空间,这与控制板的物理地址没有特定联系。凯斯接入,睁眼就看见了熟悉的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的阿兹特克数据金字塔轮廓。

“你好吗,迪克斯?”

“我已经死了,凯斯,在这台保坂电脑上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这件事。”

“感觉如何?”

“没感觉。”

“让你不安了?”

“让我不安的是,没什么能令我不安。”

“怎么会这样?”

“我和我的伙伴在西伯利亚俄国军营里,他的拇指冻伤了。卫生员一赶来,就把它切除了。一个月后,他整晚翻来覆去。我问埃尔诺伊,是什么东西在咬你?他说,该死的拇指很痒。于是我告诉他,搔搔吧。他说,麦科伊,这该死的是另一只拇指。”当意念大笑的时候,传来的仿佛并不是笑声,而是一把刺进凯斯脊椎里的尖刀。“帮我

个忙,伙计。”

“帮什么忙?迪克斯。”

“你们的这个阴谋,完事之后,你得把我这该死的东西抹掉。”

凯斯不理解锡安人。

不带挑衅意味的,埃诺尔讲了个故事,一个婴儿从他的脑门上跳出来,蹦蹦跳跳进了一片水生大麻林里。“很小婴儿,哥们,没你手指长。”他微笑道,手掌揉着并没有伤痕的脑门。

“那是大麻的作用,”凯斯告诉莫莉这故事后,她说。“他们对不同的状态分不太清,你知道吗?如果埃诺尔告诉你一件事发生过,那么也只是发生在他身上。这种故事不像废话,更像诗歌。懂了吗?”

凯斯疑惑地点点头。锡安人说话时,总是要摸你,手放在你肩上。他不喜欢这点。

过了一个小时,凯斯已经作好在自由落体通道中练习的准备,“嘿,埃诺尔,”他叫道,“伙计,让你见识见识这东西。”他举起带子。

埃诺尔表演了一个翻滚的慢动作。他的赤脚碰到金属墙,没拿东西的手抓住了一根大梁,另一只手提着一只透明的水袋,袋子里装满了蓝绿藻。他使劲眨着眼,咧开嘴笑起来。

“试试吧!”凯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