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斯在门边的小贩那儿买了一盒颐和园牌香烟。亚美尼亚人正对着三洋小声嘀咕。“来了,”他说,“他来了。每晚他穿过隧道到集市,从阿里那儿购买他需要的毒品。你们的女人就在附近。快来。”

这是条古老的小巷,很有些年头了。墙是用一块块深色石头砌成的,人行道高低不平,散发着上百年来滴入古代石灰石里的汽油味道。“鬼都看不见,”他低声对芬恩说。

“咱的甜心能看见。”芬恩说。

“安静。”特热巴希安说,但声音还是太高了。

木头与石头或混凝土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离巷口十米远处,一束黄色灯光射在湿漉漉的卵石上,扩散开去。一个身影闪出来,门嘎吱关上了,狭窄的小巷又陷入黑暗。凯斯哆嗦了一下。

“注意!”特热巴希安说。一道明亮的白光从市场对面大楼的房顶射来,浑圆的光圈正射在老式木门旁边那细长的身影上。明亮的眼睛左看看、右瞧瞧,接着那人倒下了。凯斯断定有人射中了他。他仰天躺倒,一头金色秀发在旧石板路上铺开,那双柔软的手看上去白皙而可怜。

探照灯灯光没有一丝颤动。

倒下的那人外衣的背部隆了起来,破裂,血溅在门口和墙上。一双长得难以置信、满是肌腱的手臂在强光中缩回,泛着灰粉色。从里维埃拉毫无生机的血泊中,直立起一样东西,仿佛是被自己拉起来一般。它有两米高,被两条腿支撑着,好像没有头。接着它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凯斯看见它有一个头,可是没有脖子,也没有眼睛,皮肤泛着肠壁内那种潮湿的粉红色。嘴——如果能称之为嘴的话——是圆锥形的,很浅,周围密密地长着毛或者是短胡须,闪着黑铬一般的光。它把破衣服和那堆肉踢到一边,走了一步;嘴抽动着,好像在对他们作扫描。

特热巴希安用希腊语或是土耳其语说了些什么,向那东西冲了过去,他的手臂向前伸着,像要跳过窗户一样。他穿过了那东西,撞入了光圈外黑暗中的枪口火光中。石子碎片嗖嗖飞过凯斯的头顶;芬恩猛地把他推倒。

房顶上的光消失了,眼前留给他的只有不协调的残像,枪口火光、怪物和白色光线。他的耳朵在鸣响。

接着光又出现了,正在摆动,在寻找影子。特热巴希安靠在一扇金属门上,脸被强光照得惨白。他扼住左腕,看着血从左手的伤口上往下滴。金发男子又回复了原样,并没有流血,躺在他的脚边。

莫莉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袭黑衣,手里拿着镖弹枪。

“用无线电,”亚美尼亚人紧咬着牙说,“叫马哈茂德来。我们得把他从这儿弄走。这不是个好地方。”

“这个无赖差点就成功了。”芬恩说。他起身时,膝盖嘎嘎作响,徒劳无益地摩擦着裤腿。“你在看恐怖表演,对吧?这可不是把汉堡包变没的把戏。确实漂亮。好了,帮他们把他从这儿弄走。他醒来之前,我得扫描检查所有的装置,确保阿米蒂奇不花冤枉钱。”

莫莉弯腰捡起一样东西。是一支手枪。“一支‘南部’①,”她说,“好枪。”

特热巴希安发出一声惨叫。凯斯发现他的中指几乎没有了。

城市沐浴在晨曦之中。她叫梅塞德斯带他们去托普卡珀宫②。芬恩和那个叫马哈茂德的高大土耳其人把还未苏醒的里维埃拉从小巷弄走了。几分钟后,一辆满是灰尘的雪铁龙开来接亚美尼亚人,他快昏过去了。

“你是个笨蛋!”莫莉对亚美尼亚人说着为他打开了车门。“你应该再等等。他一走出来,我就盯上他了。”特热巴希安怒视着她。“不过我们跟你已经了结了。”她把他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再碰到你,我会杀了你的!”她对着浅色车窗里的那张苍白的脸说。雪铁龙沿着小巷滑行,笨拙地拐上了大街。

现在梅塞德斯慢慢地驶过正醒来的伊斯坦布尔。他们经过贝伊奥卢地铁终点站,快速穿过人迹稀少七拐八拐的后街和破败的公寓楼。这一切让凯斯依稀记起了巴黎。

梅塞德斯在宫殿周围的花园边停下,“这东西是什么?”他问莫莉,眼里无精打采地盯着巴罗克风格的托普卡珀宫。

① 为日本二战时期的主要手枪,由南部骐次郎在东京炮兵工厂设计。

② 古代土耳其王宫。

“是国王的私人妓院。”她下车伸展着身体说。“这儿过去有很多女人,现在是博物馆,就像芬恩的店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塞在里面,有大钻石、剑、施洗者约翰①的左手……”

“放在培养槽里吗?”

“不,是死的。装在像这种铜手一样的东西里,旁边有个小口,这样基督教徒们可以吻它以求得到好运。它是一百万年前从基督徒手中夺来的。他们从来不清洁这玩意,因为它是异教徒的遗物。”

宫殿花园中的黑色铁鹿生锈了。凯斯走在她身边,看着她的靴尖嘎吱嘎吱踩着被晨霜冻硬的无人照看的草坪。他们在一条冰冷的八角形石板小径边行走。寒冬正蛰伏在巴尔干半岛某处。

“那个特热,简直是头号蠢货!”她说,“他是个秘密警察。刑讯者。用阿米蒂奇出的那些钱也很容易买通。”他们四周湿淋淋的树上,鸟儿开始歌唱。

“我做了你那件事,”凯斯说,“伦敦那事。我知道了些事,但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向她讲述了科托的事。

“啊,我就知道呼啸拳头里没有叫阿米蒂奇的人嘛。这事可得查清楚。”她摸着生锈的铁雌鹿的两肋。“你觉得是小小的计算机把他治好的吗?在那家法国医院里?”

“我认为是温特穆特,”凯斯说。

她点点头。

“问题是,”他说,“你认为他知不知道他以前是科托呢?我是说,他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他被送进病房时,也许温特穆特正好……”

“对啊,在快死的人身上再造了他。对……”她转过身,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有道理。你知道,这家伙少情寡趣,没什么私生活。至少我知道是这样。你见过那样的人,你以为当他独自一人时,总是要干点什么的。可是阿米蒂奇就不一样。他只是坐着,盯着墙,老兄。然后有东西咔哒一响,他就立刻为温特穆特积极工作起来。”

“那么他为何在伦敦有个储存处呢?乡愁吗?”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她说。“也许只是用了他的名字,对吧?”

“我还是不明白,”凯斯说。

“我不过是无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人工智能真是太聪明了!是吧凯斯?”

①约公元28年出现在犹太的一位先知。

“不一定,有的并不比狗聪明。宠物而已。不过要值一大笔钱呢。真正出色的也就和那些乐意被它们控制的图灵警察一样聪明。”

“瞧,你是电脑牛仔。你怎么就不坦白点,对这些东西表现出应有的神迷呢?”

“首先,”他说,“这些东西很少见。那些出类拔萃者多数为军用,我们无法破译它们的寒冰。而这正是所有寒冰技术的来源,你知道吗?其次,还有图灵警察,坏警察。”他看着她,“我不知道,这并不是旅行的一部分。”

“操作员们都一样,”她说。“没什么想像力。”

他们来到了宽大的长方形水塘边,水塘中的鲤鱼用嘴触碰着一种白色水生花的茎。她把一块松动的卵石踢进水塘,看着涟漪荡漾开去。

“是温特穆特,”她说。“对我这可是大买卖。我们只是在它的外围。涟漪太宽了,看不见扔在水池中央的石头。我们知道那儿有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你去找温特穆特谈谈。”

“我无法接近它,”他说。“你在做梦。”

“试试。”

“不行。” .

“问问弗拉特莱。”

“我们想从里维埃拉那儿得到什么?”他问,想改变话题。

她朝水塘里啐了口唾沫。“天知道。我真想一见面就把他干掉!我看过他的资料,他简直是个有强迫症的犹大。只有当他知道自己正出卖面前的对象时,做爱才能到达高潮。卷宗里就是这么说的。她们首先得喜欢他,大概他也喜欢她们。他在这儿已经呆了三年,一直在向秘密警察出卖政治犯,也许一有迹象,特热就让他去监视,这就是为什么特热很容易为我们弄到他的原因。三年中他出卖了十八个,都是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女人。这使特热也感到不满。”她猛地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因为如果他发现一个他真正想要的,他会确保她变成政客。他有美洲豹的那种个性。资料说这种类型很少见,一两百万中才有一个。我想,这还算是为人性在说好话。”她盯着白色的花朵和缓慢游动的鱼,神情郁闷。“我想我得给自己为这个彼得买个特别的保险。”接着她转过身,笑了,笑得冷若冰霜。

“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操心!我们回贝伊奥卢去吃早点。晚上我还要忙,今晚。要到芬纳的那幢住所

替他取东西,还得回集市去为他买些毒品……”

“给他买毒品?他用量多少?”

她笑了。“他不会兴奋过度致死的,亲爱的。看上去没那特别的东西他就无法工作。总之,我现在更喜欢你了,没那么皮包骨了。”她又在笑。“所以我要去找供货人阿里,把货备足。行了。”

阿米蒂奇正在希尔顿饭店的房间里等。

“该收拾行装了。”他说。凯斯试图从那淡蓝色的眼睛和棕色面具后面找到科托的影子。他想起千叶的韦吉,他知道有一定水平的操作者都善于伪装自己,但是韦吉有恶习,有情人,甚至有人传言他还有孩子。可在阿米蒂奇身上他却找不出任何具有个性色彩的东西。

“这会儿上哪儿去?”他从阿米蒂奇身边走过,盯着下面的街道。“气候怎么样?”

“那儿没有气候,只有天气,”阿米蒂奇说,“来,看看介绍手册。”他站着,把什么东西放在咖啡桌上。

“里维埃拉没事吧?芬恩在哪儿?”

“里维埃拉很好,芬恩已经上路回家了。”阿米蒂奇笑了,笑容和昆虫扭动触角时的样子差不多。他伸手去捅凯斯的胸,金手镯叮当作响,“别太精明了。那些小毒囊已经显示出破裂的迹象,可是你并不知道破裂的程度。”

凯斯尽力保持冷静的表情,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阿米蒂奇一走,他就拿起其中一本小册子。印得很精美,是用法语、英语和土耳其语写成的。

自由之岸——还等什么?

他们四人订了从耶希尔克于机场起飞的THY航班,准备到巴黎转乘JAL航天飞机。凯斯坐在伊斯坦布尔希尔顿饭店的大厅里,看着里维埃拉在有玻璃墙的礼品店里浏览仿造的拜占庭残存碎片。阿米蒂奇站在店门口,风雨衣像斗篷一样披在肩上。

里维埃拉身材修长,头发金黄,声音柔和,他的英语没有口音,十分流利。莫莉说他三十岁,可是要猜准他的年龄很不容易。她还说从法律上讲他没有国籍,他用的是一本伪造的荷兰护照。他是旧波恩城放射中心附近瓦砾场出来的产品。

三个面带微笑的日本游客匆匆走进店里,向阿米蒂奇礼貌地点了点头。阿米蒂奇大步

穿过商店,站到里维埃拉旁边,速度之快引人侧目。里维埃拉转过身来笑了笑。他非常漂亮;凯斯确信那张脸是千叶的外科技术产品。一件精美的产品,一点也不像阿米蒂奇那种带着流行脸谱的乏味的美。这人的额头宽阔平滑,灰色眼睛平静而冷漠,他的鼻子,以前一定做得非常帅气,好像后来被弄破了,又被笨拙地安上。暴力留下的伤痕衬托着他那精致的下巴和尖锐的微笑。他的牙齿细小整齐,而且很白。凯斯看着那双雪白的手抚摸着那些仿制的雕塑碎片。

里维埃拉这会看上去可不像一个昨晚刚遭遇了袭击、中毒箭、被劫持,又受到芬恩的强行检查,还在阿米蒂奇的胁迫下入了伙的人。

凯斯看了看表。莫莉去买毒品也该回来了。他又抬起头望着里维埃拉。“我敢说你现在劲儿还没过去呢,混蛋!”他对希尔顿大厅吼道。一个穿着白色皮礼服的意大利老妇人拉下眼镜盯着他。他咧开嘴笑了笑,站起身,肩上挎着包。他飞行时需要烟,但不知道JAL航天飞机上是否有吸烟区。“再见,女士,”他对那妇人说。她急忙扶正太阳眼镜,转过身子。

礼品店里有烟卖,可是他不喜欢同阿米蒂奇或里维埃拉说话。他离开大厅,在一排公用电话尽头的狭小角落里发现了售货机。

他摸出一把意大利里拉,把那些小小的合金硬币一个个投进去,他觉得这种过时的东西挺有趣。他一旁的电话响了。

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

“喂?”

微弱的泛音,细微得难以觉察的声音喀嚓喀嚓从某个轨道连接点传来,接着是一阵风声。

“喂,凯斯。”

一枚五十里拉的硬币从他手上掉下,滚落在希尔顿饭店的地毯上,从视野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