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恩会处理的,”阿米蒂奇说完挂上了电话。

凯斯看着她打点行装。她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可是即便她戴着固定物,她的动作也像

是在跳舞,绝无多余动作。他的衣服皱皱巴巴地堆在他的包边。“你疼吗?”他问。

“在秦那儿多呆一个晚上就更好了。”

“你的牙科医生?”

“对,很不起眼吧?那座公寓楼的一半和那间诊所可都是属于他的。他为武士们作修复手术。”她拉上包的拉链,“你去过‘斯坦布尔’吗?”

“去过一次,呆了两天。”

“总是老样子,”她说。“讨厌的旧城!”

“我们出发去千叶时也像这样,”莫莉说。她盯着火车窗外掠过的枯萎的的工业区景色,天边红色的灯标在提醒飞机远离放射工厂。“我们那时在洛杉矶。他走进来说,收拾东西,我们订好了票去澳门。到了那儿,我在里斯本大赌场玩‘番摊’①,他去了中山。第二天我就在夜城跟你捉迷藏。”她从黑色外套的袖子里拿出丝巾,擦拭植入镜片。斯普罗尔北部的风景唤起了凯斯对童年的模糊回忆,枯草簇拥在高速公路倾斜的水泥地面的裂缝中。

火车开始减速,离机场还有十公里。凯斯看着太阳从儿时的风景地、从提炼厂的炉渣堆和锈迹斑斑的钢铁建筑物外壳后冉冉升起。

①一种在中国南方流传的赌博形式。

第五章

贝伊奥卢正在下雨,租来的梅塞德斯轿车从那些谨慎的希腊和亚美尼亚珠宝商人装着护栏的黑暗窗户前驶过。街上人迹稀少,当汽车开过去时,只有几个身穿深色衣服的人影从人行道上转过身来盯着汽车。

“在奥斯曼帝国时期,这里曾是伊斯坦布尔繁荣的欧洲人居住区。”梅塞德斯带着低沉的颤动声说道。

“那么在走下坡路了。”凯斯说。

“希尔顿饭店在久姆哈伊卡代斯。”莫莉说。她靠坐在汽车的灰色特级麂皮座位上。

“阿米蒂奇怎么会独自飞走呢?”凯斯问。他头疼。

“因为你把他惹恼了呗。你快把我也惹恼了。”

他本想告诉她科托的故事,转念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飞机上用了安眠皮肤贴。

从机场通往城里的路笔直,整个城市就像被刀给切成了两半。他看到那些拼凑起来的木头住宅、公寓楼、生态建筑、阴森的房屋项目的古怪墙面,以及许多胶合板墙和瓦楞铁墙从车窗外掠过。

芬恩穿着崭新的新宿黑色套装,不耐烦地等候在希尔顿的大厅里。他孤零零地坐在丝绒扶手椅里,椅子下面铺着淡蓝色的硕大地毯。

“天啊,”莫莉说。“一只穿西装的大老鼠!”

他们走过大厅。

“到这儿来你要了多少钱,芬恩?”她把包放在扶手椅旁,“肯定没有你穿这身衣服得的钱多,对吧?”

芬恩紧咬着上嘴唇。“不太多,甜心。”

他递给她一把带黄色圆牌的磁性钥匙。“已经替你们登记了。头儿在楼上。”他四下看了看。“这个城市讨厌极了!”

“你患了陌生环境恐惧症,因为他们把你从圆顶下拽了出来。只当这里是布鲁克林或别的什么地方吧。”她用食指转动着钥匙。“你到这儿到底当佣人还是什么?”

“我来检查某个家伙的植入物,”芬恩说。

“我的控制板怎么样了?”凯斯问。

芬恩皱了皱眉头。“得遵守协议。你去问老板好了。”

莫莉的手指在外套的阴影里快速地做着手势。芬恩看着,然后点了点头。

“对,”她说,“我知道那是谁。”她朝电梯那边猛地扭过头。“快来,牛仔!”凯斯拿着两个包跟在她后面。

他们的房间很像他在千叶第一次见到阿米蒂奇时的那间,早晨走向窗户时差点就以为会看见东京湾了。街对面是另一家饭店。雨还在下。几个职业写信者在门厅里躲雨,他们的老式声纹记录仪包在纯色的塑料纸里,显然书面文字在这里仍然享有一席之地。这是个缺乏活力的国家。他看见一辆慢吞吞的黑色雪铁龙轿车,一辆原始的氢能转换电池车,从车跳下来五个表情严肃、身穿皱巴巴绿色制服的土耳其军官。他们进了街对面的饭店。

他转身看床上,目光落到莫莉身上,她苍白的脸色令他惊讶。她把微孔胶布固定物留在阁楼的床板上了,旁边是透皮诱剂。她的镜片映出了房间里的部分灯具。

电话刚响了一声,他就赶紧抓起话筒。“很高兴你起来了。”阿米蒂奇说。

“我刚起来,女士还在睡。听着,老板,我想我们该谈谈了。我想,如果我对自己正在干的事情了解得多一些,会干得更好。”

电话里一阵沉默。凯斯咬着嘴唇。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许还更多。”

“你这样认为吗?”

“穿好衣服,凯斯,叫她起床,十五分钟内有人来访。他叫特热巴希安。”电话轻声地鸣叫起来。阿米蒂奇已经放下了话筒。

“快醒醒,宝贝,”凯斯说。“有事了。”

“我都醒了一个小时了。”那对镜片转了过来。

“有个叫泽西·巴斯辛的人要来。”

“你耳朵有毛病吧,凯斯,我敢说你也有亚美尼亚人的血统。那人是阿米蒂奇在里维埃拉的眼线。快拉我起来。”

特热巴希安是个年轻人,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边镀膜眼镜。他的白色衬衣领口敞开着,露出一片黑色汗毛,毛很密,弄得凯斯起初还误以为是T恤衫。他拿来一只希尔顿饭店的黑色托盘,上面放着三小杯散发着醇香的浓咖啡和三块黏糊糊的稻草色东方甜饼。

“对这事,正如你们用依语①所说的,不用着急。”他好像直盯着莫莉。那银色眼镜终于取了下来,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跟剪得很短的头发颜色很相配。他笑了。“像这样,要好些,是吗?不然隧道会永无尽头,镜子里的镜子……特别是你,”他对莫莉说,“要小心。在土耳其,妇女穿戴太多修饰会引起人们的反感。”

莫莉一口把一块甜饼咬掉一半。“那是我的事,小子!”她说,嘴里塞满甜饼。她嚼了嚼,吞了下去,舔舔嘴唇。“我了解你的底细,你为军队偷东西,对吧?”她的手从外衣前面慢慢伸进去,抽出了镖弹枪。凯斯不知道她带着家伙。

“请别紧张!”特热巴希安说。白色瓷杯在离他嘴唇几厘米的地方僵住了。

她伸出枪。“也许你有炸药,有很多,或许你患了癌症。只要一枪,笨蛋,你就有几个月好日子过了!”

“别,别,它让我害怕,依语里叫什么来着……”

“我叫它讨厌的早晨!现在告诉我们有关你那人的事,然后滚出去!”她把枪收了起来。

“他住在芬纳,屈切居伦贾得斯街14号。我有他的行动路线,他每天晚上都去集市。最近他多数时候在叶里希赫的奥特利广场——一个很时髦的地方,不过那里的情况已引起警方的注意,叶里希赫方面的官儿们很紧张。”他笑了。他身上有股剃须膏留下的金属腥味。

“我想了解一下他的植入物,”她一边说一边按摩大腿,“我想知道他到底能干什么。”

特热巴希安点点头。“最糟的是,你们依语里怎么说来着,潜在意识幻象。”他清楚地说出了这个词的每个音节。

“我们的左边,”梅塞德斯开过弯弯曲曲的雨中街道时说,“是卡帕利·卡塞大集市。”

芬恩在凯斯身边发出赞叹声,可是他自己却看着另一边。街道的右边排列着小型废品场。凯斯看到一辆车顶锈迹斑斑的空机车,一段段有沟槽的断裂的大理石。无头的大理石雕塑如同柴火一样堆放着。

“想家了?”凯斯问。

“这地方让人讨厌!”芬恩说。他的黑色丝绸领带看上去就像一条用旧了的打印机色带。新衣服的翻领上有些烤肉串渍和煎鸡蛋的印痕。

“嘿,泽西,”凯斯对坐在后面的那个亚美尼亚人说,“那家伙的东西是在哪儿装的?”

① 原意指英语。特热巴西安的英语带有当地口音。

“千叶城。他没有左肺,另一边的肺叶被放大了,你们是这样说的吗?任何人都可以购买这些植入物,不过这个人特别聪明。”梅塞德斯突然转向,避开了一辆装满皮革的低压轮胎卡车。“我在街上跟踪他,一天就看见十几辆摩托车在他附近倒下,摩托车手都进了医院,故事总是一样的:一只蝎子吊在刹车杆旁边……”

“‘所见即所得’,是吧?”芬恩说,“我看到的是这家伙的硅芯片简图,非常精致。你看到的是他想象的东西。我想他可以把它缩成一个脉冲,很容易刺激视网膜。”

“你向你的妇女朋友讲过这个吗?”特热巴希安在两个特级麂皮靠背之间探过身子来说道。“在土耳其,女人还是女人。这个……”

芬恩哼道:“你如果斜着眼睛看她,她会把你的鸟蛋打成个领结带!”

“我不懂这个习语。”

“很好,”凯斯说。“他的意思是闭嘴!”

亚美尼亚人缩了回去,留下一股剃须膏的金属腥味。他开始用希腊语、法语、土耳其语夹杂一些英语对着一部三洋无线电对讲机低声说起来。对讲机里在用法语回答。梅塞德斯平稳地转过一个街角。“调味品集市,有时又叫埃及集市,”汽车说,“修建在苏丹·哈蒂斯1660年建立的集市的旧址上。这是本城市的中心市场,出售调味料、软件、香水、毒品……”

“毒品,”凯斯看着汽车刮雨器在莱克桑防弹车窗上扫来扫去,说,“你刚才说过,泽西,里维埃拉经常服用兴奋剂?”

“一种可卡因和麦佩里定的混合物,对。”亚美尼亚人又开始和三洋对讲机对话了。

“他们曾经把这东西叫做度冷丁,”芬恩说。“他是个兴奋剂的好手。你将和多么有趣的人物混在一起啊,凯斯!”

“没关系,”凯斯一边说一边翻起衣领,“我们会为这可怜的家伙换个新的胰腺①或者别的什么。”

一进集市,芬恩就明显有了生气。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他似乎如鱼得水,很享受这种被包围的感觉。他们跟着亚美尼亚人沿着一个宽阔的街心广场行走,头顶上是黑污的塑料板和刷成绿色的出自蒸汽时代的铁制品。上千条悬吊着的广告晃动着、闪烁着。

“嘿,天啊!”芬恩抓住了凯斯的手臂,“看那东西!”他指着前方说。“一匹马,伙计!你见过马吗?”

凯斯看了一眼那经过防腐处理的动物,摇了摇头。它被放在一个基座上展示,紧挨着

① 凯斯在千叶新换的胰腺使他无法从吸食毒品获得快感,因此有此一说。

一个入口,里面卖鸟和猴子。多年来,它的腿不知道给多少双经过的手摸过,黑了,毛也掉了。“在马里兰州见过一次,”芬恩说,“那是大流行病暴发过后三年的事了。阿拉伯人还想从DNA中找出遗传密码重新生成它们,但一直没有成功。”

那动物的棕色玻璃眼睛好像一直注视着他们走过。特热巴希安领着他们走进一家离集市中心不远的咖啡馆—— 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屋子,看起来好像已经连续营业了几个世纪。骨瘦如柴、身穿肮脏白色外套的男孩子们,端着放满土耳其酒瓶和小玻璃茶杯的钢托盘在拥挤的桌子间灵巧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