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康定斯基(1866~1944),俄国画家和美学理论家,抽象主义画派的创始人之一。他的画常以色彩、点线和面来表现画家的主观感情和内心需要。

“我的确欠他一点钱,迪恩。他和你说过什么吗?” “最近我们没联系。”说完,他叹了口气。“当然,即使他对我说过,恐怕告诉你也不合适。事情就是这样,你是知道的。” “事情?” “他是个重要的生意伙伴,凯斯。” “我知道。这么说他是想杀我喽,朱利?” “这我可不知道。”迪恩耸耸肩,本来他们之间的话题该是有关姜的价格。“如果这只是个没有事实根据的谣言,老伙计,一星期左右后你再来,我会让你知道点新加坡的秘密。” “关于贝科伦街的南海饭店吗?” “又说漏嘴了,老伙计!”迪恩咧开嘴笑道,那张金属书桌塞满了许多程序调试装置。 “再见,朱利,我会问候韦吉的。”

迪恩抬起手指捋了捋浅色真丝领带上打得很漂亮的结。

他离开迪恩的办公室,走了才不到一个街区,细胞的本能意识就告诉他有人在盯他的梢,而且跟得很近。

凯斯认为,他们想培养一个乖乖听话的偏执狂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以为窍门在于控制他不使其失控,其实那一堆八边形药片才是真正的窍门。他与激增的肾上腺素搏斗,把细微的面部变化组合成一张空洞失神的脸,假装随着人流而行。当他看见一个暗淡的橱窗时,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外科用品商店,正在停业装修。他的手放在外衣口袋里,透过玻璃橱窗,注视着放在仿玉雕刻支架上由人工培养的菱形肌肉组织。这块肌肉的皮肤颜色使他想起了佐恩手下的妓女们,皮肤上纹有连着一块皮下芯片的发光的数字显示器。凯斯寻思着,汗水从他的肋骨流下:若能把这东西装在衣袋里到处溜达,还需要什么外科医生?

他的头没动,只抬起眼,看着映在玻璃上的人群。 在那儿! 在穿着卡其布短袖衫的水手们后面:黑头发,镀膜眼镜,深色衣服,苗条的身材…… 又不见了。 接着,凯斯在人群中弯下身子遮掩着跑了起来。

“能租给我一支枪吗?阿信!”

那男孩笑了。“两小时。” 他们站在一个堆满新鲜海味的志贺寿司摊后面,“两小时后你再来。” “我这会儿就要,伙计。现在有吗?” 阿信从两公升装的辣根粉空罐子后面,翻出一个细长的灰色塑料纸包,“泰瑟电击枪,一个小时二十元,押金三十。”

“该死的!这我可用不着。我需要枪,能杀人的那种,明白吗?”

男孩耸耸肩,把泰瑟枪放回辣根粉罐子后面,“过两小时再来吧。”

他径直走进了店里,看也不看橱窗里的回旋镖。这玩意他这辈子一枚也没掷过。

他用一张名字是查尔斯·德里克·梅的三菱银行芯片买了两盒颐和园牌香烟。这名字比他在护照上使用的杜鲁门·斯达尔更合他意。

终端机后面的日本妇女显得比过去的老迪恩还要老几岁,这二人都未能从科技那里受益。他把那一小卷新日元从衣袋里掏出来给她看。“我想买家伙。”

她指了指一个装满了刀的柜子。

“不,”他说,“我不喜欢使刀子。”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盒子。黄色的纸板盒盖上,印着一条盘绕着的表皮昃皱的眼镜蛇的粗糙图案,盒内有八个用相同纸巾包着的圆柱体。他看着那长着斑点的手指拆开一个纸包,她把那东西举起来让他查看,是根并不锋利的钢管,一端有条皮带子,另一端有个小小的铜角锥,她一只手握住管子,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角锥一拉,三段紧紧绕在螺旋弹簧上的油腻腻的套筒滑了出来,锁定好。“这叫‘眼镜蛇’。”她说。

在仁清闪烁的霓虹灯照射不到的地方,天空呈现出令人讨厌的灰色,今晚的空气更糟了,像长了牙似的,有一半人戴着过滤面罩。凯斯在厕所里花了十分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眼镜蛇”藏起来。最后,他将手柄塞进牛仔裤的裤腰中,让管子斜靠在腹部。锥尖就在他的胸口和风衣衬里之间。似乎再走一步,这东西就会“当啷”掉在人行道上,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稳妥。 “茶叶罐”酒吧并不是一个真正做生意的场所,不过每个工作日的夜晚它还是会吸引

一群互有联系的委托人,可星期五和星期六就不同了,大多数常客虽然仍旧聚在这儿,却都退到了川流不息的水手和掠夺水手们的行家后面。凯斯进了门,找寻起拉兹,可这伙计不见了。朗尼·佐恩这酒吧皮条客,像父亲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一个妓女和一个年轻的水手调情。佐恩对一种日本人称为“云中舞”的安眠药上瘾。凯斯与皮条客的目光相遇,示意后者到吧台来。佐恩从人群中飘然而至,他那张长脸松弛而平静。

“今晚看见韦吉了吗,朗尼?”

佐恩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摇摇头。 “真的,伙计?”

“也许他在南番,大约两小时前。” “有手下跟着吗?其中一个很瘦,黑头发,可能穿着黑外套。” “没这人,”佐最后说,他光滑的前额爬满了皱纹,这表明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记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来。“他手下都是大块头。一群杂种。”佐的眼睛里露出很少的眼白和虹膜,低垂的眼皮下,瞳孔很大。他盯着凯斯的脸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目光。他看见了钢鞭突出的部分。“是眼镜蛇,”他扬起一边眉毛,“你想教训谁?” “再见,朗尼!”凯斯离开了酒吧。

盯他梢的人又出现了。他对此非常清楚。八边形药片和肾上腺素与别的东西混合起来,带给他一种狂喜的刺激。你喜欢这样,他对自己说,你准是疯了。

因为,从某种奇怪但又非常准确的层面上来说,这正像在矩阵中执行一次任务。耗费掉许多精力,结果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绝望离奇而又复杂多变的境地里。你也可以把仁清视为一个数据的场所,就像矩阵一样,这种方式曾使他想起蛋白质连接是如何分析细胞特征的。你可以把自己抛进高速的飘移和滑行之中,百分百投入但又完全与之分离,四周环绕着你的全是各种各样的交易,交互的信息。在错综复杂的黑市买卖中,只有数据才能创造价值……

他告诉自己:加油,凯斯,把他们都干掉!这是他们的报应。他离第一次见到琳达·李的那个游乐中心有半个街区了。 他奔走穿行在仁清的街上,冲散了一帮散步的水手。其中个在他身后用西班牙语高声嚷着。接着他进了一道门,声音潮水般向他涌来,次声波在腹腔里有节奏的悸动着。

有人在玩欧罗巴坦克战,那人成功地投放了一颗千刀吨级的原子弹。随着一团耀眼的全息火球在那人头上呈蘑菇状升腾、爆炸,游乐中心淹没在一片白声之中。他径直向右边走去,大步踏上一段没有上漆的刨花板楼梯。他跟韦吉到这儿来过一次,是和一个叫松贺的人谈一笔违禁荷尔蒙触发剂的生意。他记得这条走廊,还有那肮脏的席垫和那一排排整齐的门,那里通向小办公室隔间。现在有一扇门开着,一个穿着无袖黑T恤衫的日本女孩从白色终端机上抬起头,她的脑后是一幅希腊旅游宣传画,爱琴海蓝色的海水溅起流线形的汉字。

“让你们的保安上这儿来。”凯斯对她说。 接着他飞快地跑出了她的视线,跑到走廊上。最后两扇门关着,他猜,而且还是锁着的。他用尼龙跑鞋底猛踹最靠边的那扇用蓝色日本漆漆成的合成材料门。“啪”的一声,那些廉价的硬质材料从破裂的门框上掉了下来。里面很黑,只能辨别出终端机外壳的白色轮廓。他迅速站回右边那扇门前,双手握住透明的塑料球形把手,用力靠上去。“吧哒”一声门开了,他走了进去。这正是他和韦格与松贺碰头的地方,不管松贺开的是什么样的公司,他已经早就不在这儿了。里面没有终端机,什么也没有。游乐中心后面小巷的灯光透过煤烟污染的塑料窗射了进来,他看见一个蛇形光纤圆环从墙上的插座里伸出来,还有一堆吃剩的饭盒和没有叶片的电扇罩,

窗户只是一个廉价塑料窗格。他抖落下外套,包在右手上,猛击一拳。窗子裂开了,看来需要两拳,才能把它从窗框上打掉。渐渐不闻的游戏噪音中响起了循环的警报声,看来不是窗户破裂引发的就是走廊头上的那女孩拉响的。 凯斯转过身,拉上外衣,“啪”的一声甩开了“眼镜蛇”。 门关着,他指望盯梢者以为他进了那扇被他踹开的门。“眼镜蛇”的青铜锥尖开始轻盈地上下摆动,金属弹簧轴令他心跳加速。 什么也没发生。只有颤动的警报声、游戏机的撞击声和他嘭嘭的心跳声。恐惧袭来,好似久违了的朋友。这不是安非他明引起的那种冷酷而又急速的心理状态,而是身为动物本能的恐惧。一个人长期生活在不断焦虑的边缘,以致于他几乎忘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这间小屋是个死亡之地。他会死在这儿,他们可能有枪…… 走廊的尽头传来撞击声。一个男人用日语嚷着什么。一声恐怖刺耳的尖叫声。又一阵撞击声。 脚步声近了,从容不迫,越来越近。

已走过了他关着的门。停了片刻,时间相当于他此刻狂跳的心脏搏动三下,脚步声又回来了。一、二、三。靴底刮了一下席垫。

八边形药片激起的最后一丝虚张声势的勇气也瓦解了。他把“眼镜蛇”收进手柄,急促地爬上窗户,恐惧使他失去了理智,他的神经发出尖叫。他还没来得及反映自己在做什么,就已跳出窗外,跌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巨大的冲击使他的小腿一阵阵剧痛。

一束窄窄的楔形光线从一扇半开着的售货小窗射出,照亮了一堆废弃的光纤和老式控制台。他脸朝下摔在一块湿透了的硬纸板上,接着又滚进控制台的阴影里。那间小屋的方窗透出一平方米微弱的光亮。警报还在鸣响,传到这儿的声响更大,后墙挡住了一部分游戏的噪声。 一个人头出现在窗口,走廊的荧光灯从后面照来,一会儿人头消失了。马上又出现了,可是他仍然看不清那张脸,脸上的眼睛闪过一丝银光。“妈的!”有人说。是个女人,斯普罗尔北部口音。

人头不见了。凯斯在控制台下躺了足足二十秒才爬起来。他手上还握着“眼镜蛇”,过了几秒,他才记起它是什么东西。他揉着脚踝,沿着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阿信的手枪是一把五十年前越南仿造的南美沃尔瑟PPK,第一发是双动式①的,扳机很粗糙,枪膛口径为点二二。凯斯本想要叠氮化铅炸药,但阿信只有那种简单的中国式空心弹头。不过它好歹是一把手枪,还剩下九发子弹。他从寿司摊走向志贺时,一直把枪放在外衣口袋里。枪把的材料是明亮的红色塑料,上面还有浮起的龙形图案,在黑暗中你的手指也能触摸出。他把“眼镜蛇”扔进了仁清的一个垃圾桶,又干咽下一粒八边形药片。

药片令他亢奋起来,他顺势从志贺冲向仁清,接着又来到梅逸。确信已摆脱了盯梢后,他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还有电话要打,有生意要做,他不能再等了。从梅逸一路下来的第一个街区,面朝港口那边矗立着一幢毫无特色的、墙面用丑陋的黄砖砌成的十层办公大楼。现在楼里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要伸长脖子才看得见楼顶上微弱的光。大门旁的一堆汉字下有一个写着“廉价旅馆”的霓虹灯广告牌,灯光熄灭着。要说这

① 双动式转轮手枪发射时,在手扣扳机的同时,击锤自动待击,转轮转动到位并自动击发。双动转轮手枪也可以单动射击。后期转轮手枪大多采用双动式。 单动式转轮手枪发射时,需先用手压倒击锤,同时带动转轮转动到位,再扣扳机击发。

地方还有什么别的名字,凯斯可不知道,反正它总是被唤作“廉价旅馆”,从梅逸过一条小巷就可到达这家旅馆,有一部电梯停在透明的通道脚下。与“廉价旅馆”这名称一样,电梯也是后来加上的,用竹子和环氧树脂紧紧绑在大楼上。凯斯走进塑料电梯,用钥匙——一盘没有标记的长条硬磁带启动了电梯。

凯斯刚到千叶,就在这里租了一间“棺材”,租金按周付。但他从来没在这廉价旅馆睡过。他睡在更蹩脚的地方。

电梯里充满了香水味和烟味,四壁全是划痕和肮脏的拇指印,电梯升到第五层后,他看到了仁清的灯光。当电梯发出嘶嘶声慢下来时,他的指尖不停地敲击枪把。跟平常一样,电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才停下来,他对此早有准备。出了电梯走进院子,这里既作大厅又作草坪。

在绿色塑料草皮方毯中间,一个日本少年坐在C形控制台后面读着课本。工业脚手架构成的建筑基架里,布置着用白色玻璃纤维造的“棺材”,一共六层,一层十间。凯斯朝那孩子点点头,瘸着腿走过塑料草皮,走向最近的楼梯。这个建筑的屋顶用便宜的层板搭成,一遇大风就哗啦作响,在雨天又漏个不停,别看这样,手里要是没有钥匙,房门还真难得打开。

他侧着身子挪向第三层的92号房,窄小的伸缩式栅格栈桥随着他的脚步颤动。每个“棺材”只有三米长,椭圆形的门一米宽,近一米半高。他把钥匙插进锁孔,等待房内电脑确认身份。磁门闩发出“砰”的一声响,门随着弹簧嘎嘎向上升起。他一爬进门,荧光灯就闪烁起来,他反手拉下门,“啪”的一声插上手动门闩。

92号房除了一台标准日立牌便携式电脑和一个白色的小泡沫塑料冰箱外,空空如也。冰箱里有三块十公斤重的干冰,仔细地用纸包着,这样能减缓挥发的速度;里面还有一支铝压铸的实验用长颈瓶。凯斯蹲在既作地板又作床的棕色钢化泡沫塑料上,从衣袋里掏出阿信的点二二手枪,放在冰箱上,然后脱去外衣。房间里的终端机装在一面凹陷的墙上,墙对面的镜框里列出了七种语言写的房屋租赁条例。凯斯抓起粉红色的电话听筒,拨了个他记得的香港号码。铃声响了五次,他才挂上。买主没接电话,这个人想买他手上刚从日立公司偷来的三兆字节RAM。

他又拨了一个东京新宿的号码。 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用日语说了些什么。 “蛇仔在吗?” “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蛇仔的声音从分机上传来,“我正在等你的电话呢。”

“你要的曲谱我弄到了。”他瞅了冰箱一眼。 “这消息太让我高兴了!不过现在我们的资金流通有点问题。你能担任领奏吗?” “哎呀,老兄!我真的非常需要那笔该死的钱……” 蛇仔挂断了电话。 “他妈的!”凯斯对着呜呜响的话筒咒骂道,然后看着那支便宜的小手枪。 “不对劲,”他说,“今晚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

拂晓前一个小时,凯斯走进茶叶罐酒吧,双手放在外衣口袋里,一只手握着租来的枪,另一只手抓着铝制长颈瓶。 拉兹在最后一张桌子旁,正捧着啤酒壶喝阿波罗饮用水。他斜靠着墙,那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压得身下的椅子嘎嘎作响。一个叫库尔特的巴西男孩在吧台处招待着稀少的顾客,多数人喝醉了,一声不吭。拉策举壶喝水时,他那塑料手臂发出吱吱的声响,剃光的头上蒙着一层汗。“你好像不太对劲儿啊,高手朋友,”他说着,露出一口饮酒过多导致的烂牙。

“我还行,”凯斯咧着嘴,像个骷髅在笑,“应该说很不错。”他重重地坐在拉兹对面的椅子上,手仍旧插在衣袋里。 “当然了,你就靠着酒精和安非他明的掩护到处逛来逛去。想抗拒粗俗的激情,是吗?” “你为什么就不能别管我的事呢,拉兹?见过韦吉吗?” “抵御恐惧和孤独,”酒吧招待接着说,“听听恐惧的劝告吧,也许它才是你的朋友。” “你听说昨晚游乐中心打斗的事了吗,拉兹?有人受伤吗?” “有疯子砍了一个保安。”他耸耸肩,“他们说,是个女的干的。” “我得跟韦吉谈谈,拉兹,我……” “啊,”拉策的嘴唇紧闭着,抿成一条线。他的目光越过凯斯,向入口处望去,“你马上就可以跟他谈了。” 凯斯觉得那窗子里的飞缥靶突然闪了一下,心中一阵快意。他手里的枪沾了汗,很滑。

“韦吉老大,”拉兹说着,慢慢伸出那只粉红色的假手,好像指望有人去握似的。“您难得大驾光临,我不胜荣幸啊!”

凯斯扭过头,抬眼看着韦吉的脸。那是一张棕褐色的、很难给人留下印象的面孔。海绿色的眼睛来自于尼康公司的人工培育的移植眼。韦吉穿着一套炮铜色丝绸西服,两

只手腕上都戴着普通的铂金手镯。他两旁各站着一个年轻的手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手臂和肩膀上移植的肌肉鼓胀着。

“你好吗,凯斯?” “先生们,”拉策说着用那只粉红塑料爪子抓起桌上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我可不想这儿有麻烦。”烟灰缸是用厚厚的防裂塑料做的,上面印着青岛啤酒广告。拉策不动声色地把它捏碎,烟头和绿色塑料碎片撒落在桌面上,“你们明白吗?” “嘿,亲爱的,”韦格的一个手下说,“你想在我身上来这一手吗?” “用不着费事的瞄准腿,库尔特,”拉兹说,语调轻松。凯斯朝那边一看,见那个巴西人站在吧台上,拿着一支“史密斯-维森”短筒防暴枪瞄着韦吉他们三人。这东西的枪管是用和纸一样薄的合金做成的,上面缠了至少一公里长的玻璃丝,枪口大如拳头。轮廓分明的弹仓里装着五颗橘子大小的子弹,那是亚音速沙袋炸胶。

“打不死人的,”拉兹说。 “嗨,拉兹,”凯斯说,“我欠你的情。” 酒吧招待耸耸肩,“你什么也不欠我。是他们欠我的,”他转头怒视着韦吉和他的手下,“你们该懂得规矩,不准在‘茶叶罐’酒吧杀人!” 韦吉干咳一声,“谁说要杀人了?不过是想谈谈生意罢了。凯斯与我是合伙人。” 凯斯从衣袋里拿出点二二手枪,瞄准韦吉的胯部。“听说你要干掉我。”

拉兹伸出粉红色爪子抓住手枪,凯斯松了手。 “唉,凯斯,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怎么了,发疯了吗?我杀你有个屁用!”韦吉转向他左边的手下,“你俩回南番去,等着我。”‘ 凯斯目送他们穿过酒吧,现在除了库尔特和一个蜷缩着醉倒在高脚凳下穿着卡其服的水手,其他人都跑光了。“史密斯-维森”枪管随着那两个往门口走的手下而移动,然后又转向韦吉。凯斯的手枪弹仓“哗啦”掉在桌上。拉兹用爪子抓着枪,把一发子弹从仓里压了出来。 “是谁对你说我要杀你的,凯斯?”韦吉问。 是琳达。

“谁告诉你的,老兄?是有人想煽动你吧?”

那个水手呻吟了一声,哗的开始呕吐。 “把他弄出去!”拉兹对库尔特叫道,库尔特现在坐在吧台边,“史密斯-维森”枪放在怀里,点着一支烟。

凯斯感到夜晚就像一袋沉重的湿沙子掉在他脑子里似的压着他,他从衣袋里拿出长颈瓶交给韦吉。“我所有的货都在这儿了。是脑垂体。如果你出手快,还能赚五百块。如果我剩下的那些还在RAM里就好了,可是现在都没了。” “你没事吧,凯斯?”长颈瓶已经消失在那炮铜色的西服翻领后面。“我是说,还好吧,我们现在扯平了。可你看上去很糟,像坨锤扁了的屎。你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 “是啊。”他站起身,感到茶叶罐酒吧在旋转,“咳,我本来还有五十块,可是我把它给人了。”他格格地笑起来,拾起点二二的弹仓和那一发退出来的子弹,放进衣袋。“我得去找阿信,拿回我的押金。” “回家吧。”拉兹不自在地摇着嘎嘎响的椅子。“高手,回家去吧!”

他穿过酒吧,感到他们在看着他,他用肩顶开一道道塑料门。

“你这狗娘养的!”他对着志贺玫瑰色的天空骂道。在仁清,那些全息图像正像幽灵般消失,大多数霓虹灯已经冷了、灭了。他啜着在街边摊上买的浓咖啡,望着太阳升起。 “远走高飞吧,亲爱的!像这样的地方只属于那些喜欢干些背信弃义的勾当的人。”事情并非如此,他发现要保持这种做坏人的感觉越来越难。她只想要张回程票,要是她能找到合适的销赃者,他那日立牌RAM会为她提供一张票的。她几乎拒绝了那五十块钱,她知道那是在掠取他剩下的最后一点钱。

他走出电梯,桌边仍坐着那个男孩,手上的课本换了。 “你好,老弟,”凯斯站在塑料草皮上朝他叫道,“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有漂亮女士来访,她说有我的钥匙。小费可观,有五十新日元吧?” 男孩放下书。 “女人,”凯斯说着用拇指在脑门上划了一条线。“丝带。”他张开嘴笑起来。 男孩也笑了笑,点点头,“谢谢,笨蛋!”凯斯说。

在窄桥通道上,凯斯开锁时碰到了点麻烦。她摆弄锁的时候不知怎么把它搞乱了,他暗自嘀咕,菜鸟。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租到黑匣子,能打开这廉价旅馆里任何一道门。

他刚一爬进房间,荧光灯就亮了。

“门关慢点,朋友。预订的周末夜晚特色菜享用过了?”

她背靠着墙坐在房间的一头,曲着双膝。手腕放在膝上,手里露出了转管镖弹枪的枪

口。 “在游乐中心的是你吗?”他拉下门。“琳达在哪儿?”

“按下门闩开关。”

他照做了。 “你的女人,琳达?”

他点点头。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真是个神经质的小姑娘!你那枪呢,伙计?”她戴着镀膜眼镜,穿一身黑衣,黑色靴底深深地陷进钢化泡沫塑料地板里。 “我把它还给了阿信,拿回了押金,子弹半价卖给了他。你要这笔钱吗?” “不要。” “来点干冰吗?现在我就只剩下干冰了。” “你今晚怎么了?干吗要在游乐中心闹事呢?弄得我不得不干掉跟在我后面那个拿着双截棍的雇佣警察。” “琳达说你要杀我。” “她说的吗?我到这里来之前从没见过她。” “你不是和韦吉一起的?”

她摇摇头,他发现那眼镜是通过手术嵌进去的,封住了眼窝。银色镜片好像从颧骨上那光滑苍白的皮肤上长出来似的,握着镖弹枪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涂成亮紫红色,看起来像是人造的。“我觉得你太紧张了,凯斯。我一出现,你就把我当成了要杀你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着,女士?”他往后退,靠着门。 “想要你,一个肉体活着、才智基本没受损伤的你。我叫莫莉,凯斯,莫莉。我是为我的雇主来找你的,无非想谈谈,没人想伤害你。” “呼,那就好。” “不过,有时我确实会伤人,凯斯。我想这就是我的能耐。”她穿着紧身黑色手套皮牛仔裤,肥大的黑色外套,面料是一种能吸光的表面粗糙的布。“我如果把镖枪收起来,你会自在些吗,凯斯?你这样子看上去会干傻事的。” “嘿,我很自在啊,我是个挺容易被说服的人,没问题!” “那就对了,老兄!”那枪放进了黑色外套里,“如果你打算与我干仗,你就干了这辈子最愚蠢的事。”

她伸出双手,手掌朝上,白皙的手指微微张开,“咔”的声,十把四厘米长的锋利的双面刀片从紫红指甲盖里滑了出来。 她笑了。刀片慢慢地收了回去。

第二章

在“棺材”里住了一年之后,千叶希尔顿饭店二十五层的这屋子显得过于宽敞了。十米长八米宽的这部分只是套房的一半。靠着滑动玻璃窗的矮桌上,一只白色布劳恩咖啡壶正冒着热气。窗户开着,正对着外面的小阳台。

“喝点咖啡吧。看起来你需要它。”她脱去黑色外套,镖弹枪挂在腋下的黑色尼龙枪套里。她穿着一件肩上带拉链的无袖灰色套衫,凯斯断定,那是防弹的。他把咖啡倒进鲜红的杯子里,手臂和腿硬得像木头。 “凯斯。”他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我叫阿米蒂奇。”深色浴衣一直敞开到腰部,前胸宽阔无毛、肌肉发达,腹部平整而坚硬。他的蓝眼睛如此黯淡,让凯斯想到了漂白剂。“太阳升起来了,凯斯。这是你的幸运日,伙计。” 凯斯的手臂往旁边一挥,那人灵巧地躲开了滚烫的咖啡。棕色污迹从贴着仿卷烟纸的墙上流下来。他看见了那左耳垂上带角的金耳环。是特种部队的标志。那人笑了。

“喝你的咖啡吧,凯斯,不会有事的,”莫莉说,“但是阿米蒂奇不开口,你哪儿也不能去。”她盘腿坐在丝织蒲团上,拆卸起镖弹枪来,眼睛压根不往枪上看。他走到桌前,重新倒了杯咖啡。她那一对镜片一直在睃视着他。

“年纪太轻不记得那场战争了,是吧,凯斯?”阿米蒂奇的大手向后抚着一头剪得很短的棕色头发。沉甸甸的金手镯在腕上闪着光。“列宁格勒,基辅,西伯利亚。可以说是我们在西伯利亚创造了你①,凯斯。” “什么意思?” “‘呼啸拳头’,凯斯。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某项行动,是吗?试图用病毒程序毁掉俄国的计算机中心。对,我听说过。没有一个人生还。”

他感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阿米蒂奇走到窗前,向东京湾望去。“那不是事实。一个分队成功地回到了赫尔辛基,凯斯。”

凯斯耸耸肩,一口一口地啜着咖啡。

“你是一个电脑牛仔。你用来破坏工业银行的程序样本,是为‘呼啸拳头’攻击吉尔吉斯的计算机中心而编制的。行动的基本装备是一架‘夜翼’型微型飞机,一名飞行

① 意指凯斯这类电脑黑客能够在虚拟世界大显身手,技术基础其实源自于此项“呼啸拳头”行动。

员,一块矩阵控制板,一个计算机操作员。我们使用一种叫‘摩尔’的病毒。摩尔系列是第一代真正的窃密程序产品。” “破冰船!”凯斯从红色杯子边微微抬起头说。 “冰,这字源自ICE——反窃密电子技术(intrusion countermeasures electronics)。” “问题是,先生,我如今已不是操作员了,所以我想我该离开……” “我在那里,凯斯!当他们创造你和你的同行时,我在场。” “想利用我们,没门儿!老兄,你可以出高价雇用昂贵的女杀手把我撵到这儿来,仅此而已。我绝不会为你或其他任何人再碰控制板了!”他走到窗边朝下看。“那里才是我现在生活的地方。” “我们手上的有关你的资料说你正在大街上行骗,稍不留神你就会被干掉。” “资料?” “我们建立了一个精细的模型。收买了一些人来查找你所有的化名,并用一些军用软件来过滤。你是在自我毁灭,凯斯。模型提供的情况表明,在外面你最多再待一个月就会被干掉。而我们的医学预测表明,一年内你需要一个新的胰腺。” “‘我们’。”他看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我们’指谁?”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修复你受损的神经,你会怎么说呢,凯斯?”突然,阿米蒂奇怔怔地看着凯斯,那样子就像一尊用金属板刻出来的雕像,没有生气,极其沉重。凯斯现在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梦,他很快就会醒来。阿米蒂奇不会再开口。 凯斯的梦总是在这样的定格中结束,现在这个梦也完结了。

阿米蒂奇再次开口说话。“你怎么说,凯斯?”

凯斯望着窗外的海湾,颤抖起来。“我得说,你是在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