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蒂奇点点头。 “然后我要问,你有什么条件?” “跟你已经习惯了的那些没什么两样,凯斯。” “让他睡一觉吧,阿米蒂奇,”莫莉坐在蒲团上说,镖弹枪的零件像昂贵的组合玩具一样散落在丝绸上,“他快崩溃了。” “开条件吧,”凯斯说,“现在,就现在。” 他还在发抖,忍不住要抖。

这家诊所没有名字,装修得很豪华,拥有一组造型优美的分馆式病房,相互之间被一

些布局规则的小花园隔开。他记得自己刚到千叶的第一个月,因为求医曾经来过这儿。 “害怕了吧,凯斯,你真的害怕了。”星期天下午,他和莫莉站在院子里:白色的砾石,一丛绿竹,压平的黑色碎石铺成平滑的波浪状。一个花匠,像个巨大金属螃蟹那样的东西,正在侍弄竹子。 “手术会成功的,凯斯。你大概不清楚阿米蒂奇手上的东西。他付钱让这些神经科医生把他提供的程序安在你身上,并且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其中的技术将使他们比竞争对手领先三年。你明白这到底有多值钱吗?”她的大拇指勾在皮革牛仔裤的皮带扣里,支着樱桃红牛仔靴的跟向后摇晃,鞋跟上了漆。细细的靴尖包着墨西哥白银。那对中空的水银镜片注视着他,带着一种昆虫般的平静。

“你是个闯荡江湖的武士,”他说,“为他干多久了?” “两个来月。” “这之前呢?” “为别的人干。打工女,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真有趣,凯斯。” “什么有趣?” “通过他得到的那份资料,我似乎了解你。我知道你是干嘛的。” “你并不了解我,小姐。” “你会没事的,凯斯,不过是倒了霉罢了。” “那他呢?他没事吧,莫莉?”机器螃蟹向他们移来,爬在浪状的砾石路上,青铜的甲壳看上去已有千年之久。螃蟹离她的靴子还有一米时,射出一束光,然后停了片刻,分析获取的数据。

“我一向首先考虑的东西,凯斯,是我自己讨人喜欢的屁股。”螃蟹想改道避开她,可是她还是照准它给了一脚,银靴尖“铛”的碰在那硬壳上。那东西被踢翻了,不过铜肢很快又将身体调整了过来。 凯斯在一块砾石上坐下,鞋尖踢着脚下整齐的浪状碎石。手伸进衣袋里摸烟。“在你衬衣里,”她说。 “你想回答我的问题吗?”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颐和园,她用一块像是做手术用的德制薄钢片为他点燃了烟。 “好吧,我告诉你,这人肯定碰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他现在挣大钱了,过去从未

挣过这么多;他越挣越多。”凯斯注意到她的嘴绷紧了,“或者说不定、说不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找上了他…”她耸耸肩。 “这话什么意思?” “我真的不了解。我只知道自己并不清楚我们到底在为谁或为什么东西而干活。”

他盯着那对镜片。星期六早上离开希尔顿饭店后,他回到“廉价旅馆”睡了十小时。然后,他长时间沿着港口的安全区漫无目的地散步,看着海鸥在隔离链外面的空中盘旋。她如果早就在盯他的梢,那她干得可真棒。他躲避着夜城的危险,在“棺材”里等待阿米蒂奇的电话。现在,星期天下午,在这座宁静的庭院,他正和这个拥有体操运动员身材和魔术师般手的女子呆在一起。

“请进,先生,麻醉师正在等你。”技师弯弯腰,转身又进了诊所,也没等着看凯斯会不会跟他进去。

冰冷的金属气味。他的脊椎一阵冰凉。 他迷失了,在黑暗之中感觉是如此渺小,手变得冰冷,身体的影像仿佛消失在电视屏幕般的空中走廊里。 一阵响声。 接着炙热的剧痛延伸到神经的分支,疼痛感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词本身所赋有的意义……

别动,别动! 拉兹在那儿,还有琳达?李、韦吉和朗尼?佐恩。林立的霓虹灯下有上百张脸,水手、骗子和妓女,隔离栏和攒动的脑袋顶上的天空被玷污成了银灰色。

该死的,别动! 天空在静电干扰的嘶嘶声中消逝,变成了无色的矩阵。他瞥见了回旋镖,他的群星。

“别动,凯斯!我得找到你的静脉!”她骑在他胸口,一只手拿着蓝色塑料注射器。“你要是不好好躺着,我会撕开你那该死的喉咙!你身体里全是内啡肽制剂!”

他在黑暗中醒来,发现她伸展身子躺在自己边上。 他的脖子很硬,像树枝做的一样,脊椎中部还在阵阵发痛;脑子里不停的出现幻觉,

蒙太奇般的在眼前闪烁:斯普罗尔的塔、参差不齐的富勒①式多边形穹顶、从桥上或天桥阴影里向他走来的模糊不清的人影,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

“凯斯?已经星期三了,凯斯。”她转过身子,手从他身上伸过去。乳房抚过他的手臂。他听到她撕下水瓶上的密封箔,喝了口水。“来。”她把瓶子放在他手里。“我在黑暗中可以看见东西呢,凯斯。我眼镜里有微型频道影像放大器。” “我背疼死了。” “那是他们换液体的地方。你的血也换了。换血是因为你还换了一个新的胰腺。肝也给打了补丁,换了一些新的组织,大概还有神经之类的东西,我不太清楚。你打了好多针。他们动手术居然不需要切开任何部位。” 她又重新睡到他身旁。“现在是凌晨2点43分12秒,凯斯。我的视觉神经上装有输出芯片。” 他坐起来,试着一口一口地抿瓶里的水。一阵窒息、咳嗽,温热的水喷在他的胸脯和大腿上。

“我要操作控制板,”他听见自己说。他摸索着衣服。“我得弄清楚……” 她笑了起来。有力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对不起,高手,你还得等八天。如果现在就接入控制板,你的神经系统就崩溃了。这是医生吩咐的,而且他们认为手术很成功,过一两天还要来检查。”他重又躺下。

“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家。廉价旅馆。” “阿米蒂奇呢?” “在希尔顿吧,卖珠子项链给本地人或是干别的什么。反正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儿,老兄,去阿姆斯特丹、巴黎,然后回到斯普罗尔。”她碰了碰他的肩。“来,转过身去,我的按摩挺不错的。” 他俯卧着,两臂前伸,手指尖碰到了房间的墙。她的腿从他瘦削的背上跨过,跪在钢化泡沫塑料上,冰冷的皮牛仔裤贴着他的皮肤。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 “你怎么没去希尔顿?” 她把手移到他的双腿之间,拇指和食指轻柔的包住阴囊,算是回答。她在那儿动了一会,另一只手摸着他的脖子,黑暗中,他勃起了。皮革牛仔裤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

①巴克明斯特·富勒,当代美国建筑设计师,以其设计的圆顶建筑而闻名。

下面硬硬的顶着钢化泡沫塑料,凯斯挪动了一下身子。

他的头微颤着,但是脖子挺不住了。他用肘支起身子,转身仰卧着,把她拉下来,舔她的双乳。小小的乳头硬了,在他脸颊上划过,留下一缕潮湿。他摸索着找到牛仔裤拉链,用力拉下来。 “没事,”她说,“我看得见。”牛仔裤褪下的声音。她在一边双腿扭来扭去直到把裤子踢开。一条腿搭在他身上,他摸到了她的脸,意外地碰到坚硬的植入镜片。“别,”她说,“指纹。” 她又骑在他身上,抓起他的手搂着她。他的拇指沿着他分开的下体抚摸着,手指分开按在阴唇上。她低下身子,这时那些影像又出现了,一张张脸,霓虹灯碎片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又拉远。她滑下来包裹住他,他的背痉挛似的弓起来。她就这样跨在他身上,下体紧紧包住,一波又一波的冲向他,直到两人都发泄出来。他的冲动闪耀着蓝光,置身于一个广阔的无尽空间里,仿佛矩阵一般;那一张张脸被撕碎,消失在飓风的漩涡中。她大腿内侧开始一阵阵收紧,他的下面顿感一片潮湿。

每到工作日,仁清街头就少有行人。一阵阵声浪从游乐中心和弹子房传出。凯斯朝茶叶罐酒吧瞥了一眼,看见佐恩正在充满啤酒味的温暖黄昏中看着他的妓女们。拉兹正在照看吧台。 “你看见韦吉了吗,拉兹?” “今晚没见着。”拉兹朝莫莉扬了一下眉。 “要是看见他,告诉他我搞到钱了。” “嚯,好运来了?高手。” “还说不清。”

“嗯,我得见见这家伙,”凯斯说,看着她眼镜里自己的影像。“我得取消生意。” “阿米蒂奇嘛,不喜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她站在迪恩那只变形的钟下面,双手放在臀部。 “要是有你在场,这家伙是不会跟我谈的。我对迪恩他妈的一点不担心,他会照顾自己。可是如果我就这样不友好地离开千叶,有些跟我打交道的人就会垮掉。是我的人,你明白吗?” 她紧抿着嘴,直摇头。

“我新加坡有人,东京的新宿和浅草也有联系人,他们会被击败的,懂吗?”他谎称道。他的手放在她黑色夹克的肩上。“五分钟,就五分钟。按你的表,行吗?” “他雇我来可不是干这事的。” “雇你来干什么是一回事;可你要是死板地执行命令,结果让我的一些好朋友丢了命又是另一回事!” “胡扯,好朋友个屁!你进去还不是要向你那些干走私的朋友打听我们的情况!”她把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在落满灰尘的康定斯基式样的咖啡桌上。 “啊,凯斯,老兄。你的同伴看上去的确像是全副武装,她的脑袋里也塞满了大量的硅。到底发生什么事?”迪恩那魔鬼般的咳嗽声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响起。 “等等,朱利,无论如何,我会单独进来。” “这点你很清楚,老兄。没有第二条路。” “好,”她说。“去吧,只有五分钟。要是超过了,我可是会进去把你的好朋友干掉的!另外你干这事时,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想我为什么帮你的忙啊。”她转身穿过一堆装满了姜的白色箱子走了出去。

“开始跟陌生人厮混了?凯斯。”朱利问。 “朱利,她已经走了。你不让我进去吗?请开门,朱利!”

门闩活动了。“慢点,凯斯,”一个声音说。 “打开工作系统吧,朱利,桌上的那些东西。”凯斯在转椅上坐下。 “一直开着的,”迪恩温和他说。他从那台老式机械打字机后面拿出一把枪,谨慎地瞄准凯斯。这是一支短管麦格林左轮,锯短了枪管、可以装填大量火药。扳机护弓的前部已被切掉,枪柄上缠着老式保护胶布。凯斯觉得这枪在迪恩那修剪过的粉红色手里显得怪怪的。“不过是为了安全,你明白。不是针对你。告诉我你干嘛来了。” “只想了解一段历史,朱利。我要去帮别人做事了。” “出什么事了?老兄。”迪恩穿着带条纹图案的棉衬衣,领子又白又挺,像瓷器一样。 “朱利,我要走了,不回来了。帮我个忙,行吗?” “去为谁干,老兄?” “住在希尔顿套房里,叫阿米蒂奇的外国人。” 迪恩放下枪。“坐着别动,凯斯。”他在一台膝上型终端机上敲了敲。“你好像和我

的网络了解得一样多嘛,凯斯。这位可敬的先生似乎同日本黑帮有个临时约定,霓虹灯菊花会那帮小子知道如何在我这类人中间分辨出谁是他们的盟友。我只了解这些。现在,历史,你说到了历史。”他又拿起了枪,但并没有直接对准凯斯。 “想知道什么历史?”

“战争,你参加过那场战争,朱利?” “战争?想知道什么内容?一直持续了三周呢①。” “‘呼啸拳头’行动。” “咳,太有名了!这些天他们没教你历史吗?那可是战后巨大的政治难题。十足的丑闻啊。当时你们的领导人,凯斯,你们斯普罗尔的领导人,在哪儿?在麦克林吗?他们统统躲在掩体里...大丑闻。仅仅为了测试一项新技术,就让一帮爱国的年轻人白白去送死。人们后来才了解到,他们事先就了解俄国的防御工事,知道电磁脉冲武器的存在。只是为了去看看,却无视这些年轻人的生命。”迪恩耸耸肩,“全当了俄国人的活靶子。” “这些年轻人有没有逃出去的?” “上帝啊,”迪恩说,“那真是个血腥的年代…没错,我确信有几个逃了出来,有一小队人。他们搞到一架俄国武装直升机,飞回了芬兰。当然,没有入境代码。在这过程中,他们受到了芬兰防御部队的猛烈攻击。是特种部队。”迪恩嗅了一下鼻子,“血腥地狱啊!” 凯斯点点头。姜味太浓了。 “战争时期我在里斯本,你知道,”迪恩放下枪说,“很美的地方,里斯本。” “在服役吗,朱利?” “不,不过我的确目睹了战斗。”迪恩粉红的脸上挂着微笑。“战争对生意人的市场是多么有利啊!” “谢谢,朱利!我欠你个情。” “没事,凯斯。再见!”

待会,他就会告诉自己,在三见的那个晚上,打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当他跟着莫莉穿过一条地上铺满了废票根和塑料杯的过道时,他已经感觉到了。琳达的死,在等着他……

① 从上下文推测,当时可能在美国与欧洲之间爆发了一场为期三个星期的战争。

见过迪恩后,他们去了南番,用阿米蒂奇给的一卷新日元还清了欠韦吉的债。韦吉对此非常满意。可他的手下却显得并不那么开心。莫莉站在凯斯的身旁咧嘴笑着,带着一种充满野性的极度的兴奋,显然希望他们中的一个动手。然后他又带着她回到茶叶罐酒吧喝了点东西。

当凯斯从衣袋里拿出一粒八边形药片时,莫莉说:“浪费时间,牛仔。”“怎么?你想要一片?”他把药递给她。 “你新换的胰腺,凯斯,还有你肝脏里那些栓,阿米蒂奇把它们设计成了没法吸收毒品的器官。”她用一片紫红色指甲敲着那八边形药片,“从生物化学上讲,你服用安非他明或是可卡因不再会有美妙的感觉了。” “妈的!”他说。他看了看八边形药片,然后又看了看她。 “服吧,服一打,什么感觉也不会有的。” 他真服了,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三杯啤酒之后,她向拉兹问起了格斗的事。 “在三见竞技场。”拉兹说。

“我要去看看。”凯斯说,“我听说他们在那儿对杀。”

一个小时后,她向一个穿着黑色T恤衫和宽松橄榄球短裤的骨瘦如柴的泰国人买了票。 三见竞技场位于港口边的仓库后面,夸张的半球形状,用细钢丝网加固的灰色纤维绷紧而成。它两头带门的过道是一个粗糙的气密舱,用来保持支撑圆顶的压差。胶合板天花板上每隔一段距离都装有环形荧光灯,但是多数已经坏了。里面的空气又潮湿又闷热,充满了汗味和混凝土味。 他对竞技场、人群、紧张的寂静、耸立在圆顶下的光柱玩偶毫无思想准备。水泥台阶一级一级地通到中央舞台——一个升起的环形舞台,四周是闪闪发光密集交错的放映设备。没有灯光,只有全息图在舞台四周移动和闪烁,展现出下面两个人的动作。一层层香烟烟雾从一级级台阶上升起,飘浮在空中,遇到鼓凤机吹出的支撑圆顶的气流才消散。没有别的声响,只有鼓风机低沉的呜呜声和经扩音器放大了的斗士的呼吸声。 那两人兜圈子时,反射出的色彩从莫莉的镜片上流过。全息影像放大了十倍,但他们手上的刀放大十倍后也不到一米长。凯斯记得,持刀斗士刀的握法和击剑手的握法一样,手指弯曲,拇指对准刀身。两把刀舞动得似乎很协调,不紧不慢地划着弧形和直

线,刺了一刀又一刀,两人正等着开场。莫莉仰起的脸庞光滑而平静,她在等待。

“我去弄点吃的,”凯斯说。她点点头,又出神地看着那两个人不停地舞动。 他不喜欢这地方。 他转身走进阴影里。太黑、太安静了。 他发现人群里大多数是日本人,不是夜城里的人,而是来自生态建筑中的技术人员,他猜想这意味着这个竞技场是公司娱乐委员会批准的。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闪过:一生都为一个财阀工作那会是什么样子。公司的住房,公司的颂歌,还有公司的葬礼。 他差不多围着半球整整转了一圈才找到小吃摊。他买了烤鸡肉串和两大蜡纸杯啤酒,抬头望了一眼全息图,看见一个人的胸前有血斑。浓稠的棕色调味汁沿着肉串淌下来,流过他的指节。 再有七天,他就可以接入了。即使现在闭上眼,他也能看见矩阵。 当全息图随着斗士而晃动时,阴影扭曲了。 这时他感到一阵揪心的恐惧。一股冷汗水流过肋骨。不,手术还没奏效。他还在老地方,只是一团行尸走肉。呆在那里两眼盯着挥动的刀子的莫莉不见了,拿着票、新护照和钱等在希尔顿饭店的阿米蒂奇也不见了。这些全是一场梦,只是可悲的幻想……热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一束红光的照射下,血从颈静脉喷涌而出。人群发出一阵尖叫,都站起身来尖叫——一个人倒下了,全息图变暗了,忽隐忽现……

他差点儿吐了。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看见琳达·李从身边走过,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仍穿着那件法国工作服。 不见了,消失在阴影中。 纯粹出于本能的反应:他扔掉啤酒和鸡肉串向她追去。他可能叫了她的名字,但是这点他不敢肯定。 一条头发粗细的红色光线的残像。他薄薄的鞋底下是干燥的水泥地面。 她的白色运动鞋在闪烁,现在快接近弧形墙了。那束激光又射到他眼前,他奔跑时,光在他的眼前摆动。

有人把他绊倒了。水泥地擦破了他的手掌。 他又滚又踢,什么也没有碰到。一个瘦瘦的男孩正躬着身子看他,他那刺状的粗短金发在身后的七彩光环映照下发着光。舞台的上空,一个身影高举着刀子转过身来,对

着欢呼的人群。那男孩笑了,从袖口里抽出一样东西。当第三束红光在黑暗中闪过他们时,映出了一把剃刀,凯斯看见剃刀像探矿者的占卜杖朝他的喉咙落下来。 那张脸在轻微爆炸引起的嗡嗡响的烟雾中隐去了。是莫莉那支每秒发射二十发子弹的镖弹枪。那男孩猛烈地咳了一声,倒在凯斯的两腿间。

他正在阴影中朝小吃摊走去。他低头看着,以为会看到露出胸口的红宝石别针。但是胸口什么也没有。他发现了她。她被扔在一根水泥柱下,两眼紧闭。有一股熟肉的味道。人群反复地叫着胜利者的名字。一个啤酒摊贩正用一块深色的破布擦着桶塞。不知什么原因,一只白色软底鞋脱落了,躺在她的头边。 顺着墙走,弧形水泥墙,两手插在衣袋里,不停的走,经过一群人。没人注意刚才的事,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舞台上胜利者的图像。一张缝过的欧洲人的脸在火光中闪了一下,嘴上叼着一个短短的金属烟斗。浓烈的大麻味。凯斯继续走着,感觉麻木。

“凯斯。”那对镜片从浓重的阴影中浮现出来。“你没事吧?”

她身后的阴暗处传来一阵呻吟。 他使劲摇了摇头。 “格斗结束了,凯斯,该回家了。”

他想绕过她,回到黑暗中,那儿什么东西正在死去。她伸出一只手当胸阻止他。“你的好朋友为你杀了你的女人。你在这个城里并没有为朋友们做什么好事,对吧?我们收集你的资料时也收集了那个老混蛋的。为了一点新日元,他可以宰了任何人。那边的人说她正要卖掉你的RAM时,他们发现了她。对他们来说,把她杀了拿走RAM更便宜些,还节约一点钱……我让那个拿激光器的人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在这儿真是巧合,不过我得把事情弄清楚。”她的嘴绷得很紧,成了一条细线。 凯斯感到脑子像是被塞满了一般。“谁,”他说,“谁派他们来的?” 她递给他一只血迹斑斑的口袋,里面装着加工过的姜。他看见她的手上沾满了血。背后的阴影中,有人轻哼了一声,死了。

在诊所做完术后检查,莫莉把他带到港口。阿米蒂奇正在等着。他包租了一艘气垫船。凯斯视线里最后消失的景色,是千叶那些生态建筑的深色屋角。不久,薄雾就笼罩了污水和漂浮在上面的垃圾。

第二部

购物旅行

第一章

家。

家就是斯普罗尔,就是BAMA,波士顿——亚特兰大都市轴线(Boston-Atlanta Metropolitan Axis)。

假如在每千兆字节一个像素的巨大屏幕上,设计出一个地图映像程序来表示这里数据交换频率的话,曼哈顿和亚特兰大在屏幕上只能看到一片白光。接着它们开始脉动,密集的城市交通可能会造成你的模拟器过载。你的映像会变成超新星①似的,模糊难辨。你提高显示比例。每百万兆字节一个像素。达到每秒一亿兆字节时,那你就能辨认出曼哈顿中心的一些街区,和亚特兰大老城周围那些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工业区的轮廓了……

凯斯从梦中醒来。他梦到了许多机场,梦到了莫莉穿着黑色皮衣裤带着他穿梭在成田机场、斯希普霍尔机场、奥利机场的人流中……他看见自己在一间售货亭买了一瓶丹麦伏特加,是用塑料长颈扁瓶装的那种,那是在黎明前的一个小时。 斯普罗尔某处,钢筋混凝土地基下面,一列火车把一股污浊的空气扯过一条隧道。火车车体静静地在电磁感应气垫上滑行,但被扯动的空气使隧道发出唆唆声,渐渐降低,几不可闻。震动传到了他的房间,灰尘从脱湿镶木地板的缝隙中飘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见莫莉裸着身子,正睡在他刚好够不着的一块崭新的粉红色钢化泡沫塑料上。头顶上,阳光透过被煤烟熏黑的天窗网格射下来。足有半平方米本来是玻璃的地方给换成了废纸板,一条粗大的灰色电缆从天窗上吊下,离地只有几厘米。他侧身躺着,细细观察她的呼吸,她的胸部,还有胁腹部那战斗机般迷人的优美曲线。她身

① 超新星是某些恒星在演化接近末期时经历的一种剧烈爆炸。这种爆炸都极其明亮,过程中所突发的电磁辐射经常能够照亮其所在的整个星系,并可持续几周至几个月才会逐渐衰减变为不可见。

材苗条、匀称,肌肉宛如舞蹈演员。 房间很大。他坐起来。房间里除了一块宽大的粉红色床板和床板边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崭新尼龙包,再没别的东西了。墙上也没窗户,只有一扇白色的金属防火安全门。墙壁上刷了无数层白色乳胶涂料。工厂区。他知道这种房间,这种楼房;这里的房客们在夹缝中生存,一种介乎于犯罪的艺术与艺术的犯罪之间的夹缝。

他回家了。

他把脚搁在地板上摇晃。地板是小木块拼成的,有些木板已经松动,有些干脆不见了。他头还在疼。他想起了阿姆斯特丹,那位于老城区中心有数百年历史的旧楼里的一间房子。莫莉拿着橙汁和鸡蛋从运河边走来,阿米蒂奇神神秘秘不知干什么去了,他俩走过达姆广场①去一个她熟悉的达姆拉克大道上的酒吧。巴黎已成了模糊不清的梦,购物,她带他去购物。 他站起来,穿上脚边那条皱巴巴的新的黑色牛仔裤,然后在尼龙包旁边跪下。他打开的第一个包是莫莉的:尽是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一些看来昂贵的精巧玩意儿;第二个包里塞满了他自己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买的东西:书、磁带、一块模拟刺激控制板以及带法国、意大利商标的衣服。在一件绿色T恤衫下面,他发现了一个折得像手工艺品般、用日本再生纸裹着的小包。 他一拿起小包,纸就破了;一颗明亮的九角星掉了下来,竖着插在镶木地板的一条缝里。

“纪念品吗,”莫莉说,“我发现你总在注意它们。”他转过身看见她正盘腿坐在床上,懒洋洋地用紫红色指甲挠着肚子。

“等会儿会有人来这地方戒备。”阿米蒂奇站在开着的门旁,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磁性钥匙。莫莉在用她从包里拿出来的一只小小的德国炉子煮咖啡。 “我能行,”她说,“我有足够的装备,次声波扫描计,啸声炸弹……” “不行,”他一边说一边关门,“我要的是万元一失。” “合你的意就行。”她穿着一件深色网眼T恤,束在宽松的黑色棉布短裤里。 “你就这么紧张?阿米蒂奇先生。”凯斯问,他背靠着墙坐着。

①被称为阿姆斯特丹的心脏地带的达姆广场(Dam Square),是阿姆斯特丹历史的发祥地,是荷兰最具盛名的广场。广场上的战争慰灵碑,为纪念在两次大战中牺牲者而建。

阿米蒂奇并不比凯斯高,但拥有宽阔的肩膀和军人的身姿,门口几乎被他给堵住了。他穿一套深色意大利西服,右手提着一个黑色软牛皮公文包。特种部队的耳环不见了。他那毫无表情的英俊相貌展现出整容院的常规样式,这种面孔在过去十年中广为流行,使用的是防腐可塑性混合物。他眼睛暗淡的光亮增强了面具效果。凯斯开始后悔刚才的提问。

“我是说,警察里有很多特种部队参与,或者联合防卫。”凯斯不自在地补充道。莫莉递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你让他们在我的胰腺上干的好事,就像警察例行公事。”

阿米蒂奇关上门,穿过房间,走到凯斯面前,“你是个幸运儿,凯斯。你该感谢我才对。” “是吗?”凯斯吹着咖啡,发出很响的声音。 “你需要一个新的胰腺。我们为你买的胰腺让你从危险的毒瘾中解脱了出来。” “谢谢了,不过我喜欢那种毒瘾。” “那正好,因为你又有了一种新的毒瘾。” “这话怎么讲?”凯斯抬起头来。 阿米蒂奇不动声色的笑了,“你每条主动脉的内壁上长着十五个毒囊,凯斯。它们在溶化,尽管非常慢,但绝对在溶化。每一个都包含着毒枝菌素,你对毒素的效力已经很熟悉了。它正是你以前的雇主在孟菲斯给你用的那种。” 凯斯吃惊地眨着眼睛,抬头看着那张笑面孔。 “你有足够的时间为我做事,凯斯,仅此而已。完事以后,我可以给你注射一种酶,它会使毒囊脱离主动脉内壁,而不弄破毒囊。然后你还需要换血。否则,毒囊溶化了,你还会回到原样。明白了吗,凯斯,你需要我们。你现在与我们把你从阴沟里掏出来时一样非常需要我们。” 凯斯看着莫莉,她耸了耸肩。

“现在,到货运电梯那儿去把箱子拿上来。”阿米蒂奇将磁性钥匙交给他。“去吧,你会喜欢这事的,凯斯。就像圣诞节的早晨。”

斯普罗尔的夏天,购物区的人群像被风吹拂的草一样摇摆,一大帮人顺着需求和满足的急速漩涡被冲来冲去。 在滤过的阳光下,他和莫莉坐在一座干枯的水泥喷泉边,望着无尽的人流,开始回忆

自己的人生阶段:首先是不谙世事的的孩子,街区男孩,双手悠闲地垂在两边;然后是个少年,红色眼镜下的脸庞光滑而神秘。凯斯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就在房顶上打架,在黎明的玫瑰色曙光下静悄悄的搏斗。 他挪了一下屁股,感到了薄薄的黑色斜纹布下面冰冷粗糙的混凝土。这里没有仁清那类高度刺激的生意。这是另一种交易,另一种节奏,充满了快餐、香水和夏日的汗味。

阁楼后面的控制台在等着他,“小野-仙台”七型赛博空间。走的时候扔了一地的泡沫塑料包装块、揉成一团团的塑料膜和无数的小泡沫塑料球。“小野-仙台”;明年最贵的“保坂”型电脑;一台索尼显示器;一打装有企业级破冰船的电子磁盘;一只布劳恩咖啡壶。阿米蒂奇等凯斯对每样东西都认可后便离开了。

“他去哪儿?” “他喜欢饭店,大饭店。如果可能的话,要在机场附近的。我们到下面的街上去。”她穿上一件有十几个形状古怪的口袋的旧军用背心,戴上一副巨大黑色塑料太阳镜,这样就完全遮住了镀膜镜片。 “你知道那些狗屁毒囊的事,是吧?”在喷泉边他问道。她摇摇头。“你认为是真的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两种可能都有。” “你知不知道弄清这一点的方法?” “不。”她说着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表示安静的动作,“那种东西做得太妙了,就连扫描也查不出来。”接着她的手指又做了一个“等等”的手势。“不过你别对此太在意。我看见你在抚摸仙台。老兄,动作有点色情呐。”她笑道。 “那么他在你身上又弄了什么? 他是怎么拴住女士的呢?” “用专业人员的自负,亲爱的,就这点。”又是“安静”的手势,“我们去用点早餐,好吗,鸡蛋,正宗的熏肉。那滋味保准美死你,你吃千叶的合成磷虾已经太久了。来,走吧,我们坐地铁到曼哈顿去吃早饭。”

毫无生气的霓虹灯玻璃管拼出满是灰尘的“全息测量技术”的大写字样。凯斯剔着嵌在门牙里的一丝熏肉。他已经不打算再问她现在是去哪里以及为何要去,因为他得到的回答只会是戳几下肋骨和“安静”的手势。她正一个劲儿地谈论着这季的时装、运动、还有他没听说过的加利福尼亚的一宗政治丑闻。

他环顾着这条人迹稀少的死路。一张报纸翻卷着飘过十字路口。东部地区的怪风,一种空气对流、在上空相互重叠的现象。走到尽头,凯斯透过死路标记旁的一扇窗看去。他已觉悟,她所知道的斯普罗尔和他的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她带他去了十几家酒吧和俱乐部,全是他以前不知道的。她关心生意的程度,通常就是和人点点头,说声“保持联系”之类的话。

“全息测量技术”霓虹灯后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门就是一块瓦楞纸板。莫莉在门前比画了一通,都是些他弄不明白的复杂手势。他只看出了“钞票”手势——拇指与食指尖来回拂动。门朝里开了,她领着他进了一个满是灰尘味的所在。这儿仿佛是一块林中空地,两边乱糟糟地堆着许多废品,靠墙紧挨着一排排放满破旧平装书的架子。那些废品就像是从那里长出来似的,仿佛一堆盘根错节的金属和塑料“真菌”。他能够从中辨认出个别物品,不过它们很快又模糊了,成了一个整体:非常旧的电视机机心里插着无数残余的真空玻璃管;起皱的碟型天线;一个棕色纤维箱,里面装满了一节节锈蚀的合金管。空地上散落着一大堆旧杂志;废弃的建筑横梁到处可见。这一切,就是他紧跟在她后面经过废品之间的狭窄通道时所看见的。他听到身后的门关上了,但没有回头去看。

通道尽头的门口钉着老式军用毯。莫莉低头进去时,白色光线倾泻而出。 四面方形的白色塑料墙,跟天花板的颜色一样,地上铺着医院里铺的那种带小圆盘凸纹的白色防滑地砖。中间有一张白色正方形木桌和四把白色折叠椅。 此时,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的门旁眨眼睛,毯子像披肩搭在他的一只肩膀上,像是在风洞里设计出来的。此人耳朵很小,平平地贴在狭窄的头骨上,似笑非笑地露出的大门牙朝里斜得很厉害。他穿着一件老式粗花呢外套,左手不知拿着什么型号的手枪。他盯着他们,眨了眨眼,把手枪放进衣袋。他指着靠在门边的白色塑料板,向凯斯打了一个手势。凯斯走过去,发现是一块坚硬的电路夹层板,将近一厘米厚。他帮着那人抬起电路板,放在门口。被尼古丁熏黄的手迅速用一根白色维可牢尼龙搭链把它扣紧了。一台隐蔽的排气扇开始呜呜转起来。 “计时?”那人直起身子说,“还是计数。你知道价钱的,莫莉。” “我们需要扫描,芬恩。查看植入物。” “那就到那两个吊架中间去,站在带子上,站直,对。现在转身,转三百六十度。”

凯斯看着她在两个装着传感器的摇摇欲坠的架子中间转动。那人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监视器,眯眼瞧着。“你的脑袋里有样新玩意,对吧。硅,耐高温碳膜。计时器,对吗?我看得出你眼镜的材料,是低温各向同性碳膜。从生物性上看耐高温碳膜更合适,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对吗?你的爪子也是。”

“过来,凯斯。”他看见白色的地板上有一块磨黑的X形图案。 “转身,慢点。” “这家伙是个雏。”那人耸耸肩。“不过是廉价的牙科技术,仅此而已。” “你查看生物制品了吗?”莫莉拉开绿背心拉链,取下黑色眼镜。 “你认为这是梅奥技术①? 爬上台子,孩子,我们做一下组织切片检查。”他笑了,露出了更多的黄牙。“没事儿,听芬恩的话,亲爱的,你身上没有病菌,没有皮层炸弹。要我把屏幕关上吗?” “可以,芬恩。不过你出去后,让屏幕开多久,就是我们的事了。” “嘿,这对芬恩来说没关系。莫,你这回得按秒付费。”

他一出去,他们就关紧了门。莫莉拉开一把白色椅子坐下,下巴放在交叉的手臂上。“我们现在谈谈,这是我能找到的最隐蔽的地方。”

“谈什么?”

“我们正在干的事。” “我们在干什么事?” “为阿米蒂奇工作啊!” “你说这些不是为了他的利益吧?” “该死。当然不!我看过你的资料,凯斯。我也看过我们购物单上还有什么没买,看过一次。你与死人一同工作过吗?” “没有。”他看着她眼镜里自己的影子。“我想,我能。我对自己干的活很在行。”这种紧张气氛令他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