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千叶①城 伤心人

第一章

港口的天色,犹如没有节目的电视屏幕一般。

“这可不是我在嗑药哟,”凯斯正从“茶叶罐”酒吧门口聚集的人群挤开一条路时,听到有人在说,“是我的身体自己养成了严重的药物缺乏症。”这是个斯普罗尔②口音,也是一个斯普罗尔玩笑。“茶叶罐”是一个专供外国人娱乐的酒吧,在这儿你就是喝上一个星期的酒,也听不到两句日语。

拉兹照看着酒吧,他的假肢单调的摇晃着,往整整一托盘的杯子里倒麒麟生啤。他看见凯斯,笑了笑,露出了棕黄的蛀牙。这就是来自东欧钢材的网状杰作。

凯斯好不容易在酒吧里找了一个座,结果刚好夹在朗尼·佐恩手下一个有着不自然棕色皮肤的妓女和一个穿着皱巴巴海军服、颧骨上有一排排清晰部落印记的大个子非洲人中间。“韦吉刚才在这儿,带着两个手下。”拉兹边说边用那只没毛病的手从吧台推过来一杯生啤,“又有生意要和你做了吧,凯斯?”

凯斯耸了耸肩,那个妓女就对他咯咯的笑了起来,还用肘轻轻推了推他。

酒吧招待咧开的嘴笑得更欢了,他那丑模样简直只有在传说中才能见到。在这个花钱就能买到美貌的时代,这种丑陋倒成了他的招牌。他伸手去取另一杯啤酒,老式的胳膊嘎嘎作响。这是一个俄罗斯军用假肢,一个包装在脏兮兮粉红塑料里的有着七种功能、带力回馈的操作臂。

“你可真是个能人啊,凯斯老大。”拉兹咕哝道,这咕哝声就表示他在笑。他用粉红色的爪子挠了挠罩着白色衬衫的大肚子。“在摆弄那些可笑的买卖方面,你确实是个高手!”

“那当然。”凯斯说,啜着他的啤酒,“这儿总得有人能让大伙乐一乐。但他妈的肯

① 日本千叶县的首府,位于关东地区东南部,西侧濒临东京湾。本书所有注解均为译注。

② 原文作Sprawl,又可称为蔓生都市。是作者臆造的美国大都市轴线,范围从波士顿到亚特兰大,几乎覆盖整个东海岸。

定不是你!”

那个妓女咯咯笑的声音来了个高八度。

“也不是你,小姐。所以赶紧走开,好吗?佐恩,他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她瞪着凯斯的眼睛,嘴唇几乎没动,轻轻呸了一声。不过还是离开了。

“天哪!”凯斯说,“你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连杯酒都不能好好喝。”

“哈!”拉兹应着,清扫被老鼠啃得伤痕累累的桌子,“佐恩能得到好处。你我在这图个乐子罢了。”

凯斯拿起啤酒,周围突然奇怪的安静下来,就好象上百个互不相干的对话同时被拉了闸。那个妓女咯咯笑的声音更响了,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叮叮声。

拉兹咕哝的笑着,“刚才路过一个天使吗?”

“中国人!”一个醉酒的澳大利人在吼着,“就是中国人发明了神经铰接术!什么时候让我到大陆去做这活儿,准能把你治好,老兄……”

“瞧这话,”凯斯对着酒杯说,一阵好似胆汁的苦涩充满了他全身,“简直就是放屁!”

就算是那些日本人已经遗忘的神经外科技术,也比中国人现在知道的要多。千叶地下诊所的技术是一流的,每个月都有整套整套的技术被新的替代,但即便是他们,仍然不能医好他在孟菲斯那家酒店所受到的损伤。

来这里一年了,他仍然每夜都梦见赛博空间,希望也日渐渺茫。在夜城,不管他以什么速度行走,拐过任何一条弯道,抄任何一条小路,他都会看见梦中的矩阵,明亮的逻辑网络在无色的空间展开……如今斯普罗尔早已成为了太平洋彼岸一个遥不可及的陌生家园,他也不再是操作员、不再是赛博空间牛仔了,只是一个想方设法度日的骗子。但是身处于日本,在夜里梦境总是像生龙活虎的巫师般向他袭来,他为此哭泣,在睡梦中哭泣,然后在黑暗中孤独的醒来,蜷缩在那些旅店棺材般的房间里,双手深深抓进床板,钢化泡沫塑料充满了指间,手指试图触碰那并不存在的控制台。

“昨晚我看见你女人了。”拉兹说着,给了凯斯第二杯麒麟。

“我没女人。”他回答,然后喝啤酒。

“琳达?李小姐。”

凯斯摇摇头。

“没女人?什么也没有,除了生意?我的高手朋友!全身心投入到交易里了?”酒吧

招待的小棕色眼睛深深的陷进皱纹里,“我更喜欢你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会你笑得更多些。现在呢,说不定哪个晚上,你可能干的太棒了,然后倒毙在诊所的池子里,完蛋,最后剩下一堆零件。”

“你这话可伤我的心了,拉兹。”他喝完了啤酒,结帐离开,瘦瘦的肩膀在沾有雨渍的卡其布尼龙风衣下面高高耸起。穿行在仁清的人群中,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

凯斯今年24岁。在22岁的时候,他曾是斯普罗尔最好的牛仔和活跃分子之一。他接受了最好的培训,教授者是业界的传奇麦科伊?波利和博比?奎因。工作时他依靠几乎持续不断的肾上腺素的亢奋——一种年轻和技艺精练的副产品——接入一个定制的赛博空间控制板,这能让他的虚拟意识投射进所谓矩阵的交互幻象中去。他是个为别人工作的贼,雇主则是一些更加富有的同行,他们提供他所需的特殊软件,这种软件能够渗透进公司系统的安全壁垒,从而打开通向丰饶数据场所的窗口。

可惜他后来犯了一个行业里典型的错误,一个他曾发誓绝不会犯的错误。他从雇主那里盗窃了数据,占为己有并企图想办法弄到阿姆斯特丹去。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如今这倒也无关紧要了。起初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他们只是笑着。钱他可以留下,没问题,他们告诉他,而且他一定用得着这笔钱。因为——还在笑着——他们要让他再也干不了这一行。

他们用一种军用俄罗斯毒枝菌素破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捆在孟菲斯一家酒店的床上,智能被一微米一微米的吞噬掉,在幻觉中,他度过了艰难的30个小时。

这一破坏可称得上细致、精妙,而且绝对有效。

对于凯斯,一个活在赛博空间、由于可以不受肉体累赘而感到狂喜的人来说,这种遭遇真是犹如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一般的堕落。在他还是牛仔精英的时候所经常出入的那些酒吧里,所谓的精英气质,就饱含了那种对肉体深深的蔑视,身体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堆肉而已。可现在,凯斯倒像被关进了肉体的笼里,动弹不得。

他的全部财产很快就变成了新日元,那厚厚的一扎旧纸币,在全球黑市的封闭渠道中无止境地流通,就像特罗布里恩人①的贝壳一样。在斯普罗尔用现金做合法交易非常困难,而在日本,这已经违法了。

①指居住在离新几内亚东部不远的特罗布里恩群岛上的美拉尼西亚人,他们以其特殊的贸易方式著称。他们按顺时针方向沿诸岛进行红色贝壳项链的交易;而按逆时针方向,则进行白色贝壳手镯的交易。

他现在还能坚信的,就是在日本会找到治愈的办法。更确切的说,是在千叶,在这里不管是正规诊所还是地下的黑诊所都能行得通。作为神经移植、神经绞接和微型仿生学的同义词,千叶就像一块磁铁般牢牢吸引着斯普罗尔的科技罪犯圈子。

在千叶,他眼瞅自己的新日元在两个月的检查和会诊中飞快的耗尽。地下诊所的人本来是他最后的希望。但他们先是对使他致残的专业技术惊叹不已,接着便慢慢地摇头。

现在他只能住最便宜的“棺材”旅店里,这些旅馆靠近港口,码头整夜被明亮的石英卤素灯照得像个大舞台。处在这样的强光之下,天空也被照得如电视屏幕般雪亮,从旅馆根本无法看到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到高高耸立的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标志;东京湾只是一片黑色的广阔区域,海鸥在漂浮于海面上的成片白色塑料泡沫上空盘旋。港口后面是市区,工厂圆顶被公司生态建筑的巨大立方体所遮挡。港口和市区被老街组成的狭长地带分开,这地区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这就是夜城,它以仁清为中心。白天,仁清的酒吧都关门闭户,毫无特色。霓虹灯灭了,全息景象也了无生气,每样东西都仁立在被污染了的银色天空下,静静的等待着。 从茶叶罐酒吧往西走两个街区,有一家名叫“茶杯”的茶馆。在这儿,凯斯合着一大杯浓咖啡吞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药,粉红色的药片呈扁平的八边形,这种安非他明①的药力很强,是他从佐恩手下的一个妓女手上买的。

“茶杯”的墙上都安着镜子,每块镜片都镶嵌在红色的霓红灯中。

起初,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呆在千叶,钱少得可怜,治愈的希望也很渺茫。他开始陷入了一种极端的超负荷状态,一心一意想捞钱,而这种捞钱的强烈愿望又好像并非出自他的本性。第一个月里,他就为那些一年前还被他视为少得可笑的钱杀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仁清就这样挫败了他,直到眼前的街道似乎都开始对他发出某种死亡的召唤:一种他不知道的神秘毒素隐藏在他体内。

夜城就像个疯狂的社会进化论实验室,那些永远把指头按在快进键上的无聊研究者把它设计出来。这地方如果不去想办法弄钱,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动得稍微快点,你又会扯断黑市表面绷紧的那根脆弱的弦。反正走哪条路都会完蛋,除了在像拉兹这样的家伙脑子中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象,你什么也不会留下。当然,你的心脏、肺或肾脏也许会被人用新日元买下来,存在诊所的池子里,将来继续为某个陌生人服务。

①苯丙胺的俗称,是一种中枢兴奋药(属苯乙胺类中枢兴奋药)及抗抑郁症药。因静脉注射具有成瘾性,而被列为毒品(苯丙胺类兴奋剂)。

在这儿,生意就是没完没了的下意识的欺骗,而死亡则是对懒惰、粗心、没风度以及不守道上规矩的惩罚。

他独自坐在茶馆的一张桌子边,那八边形药片开始发挥药效了。他的手掌心冒出了针尖大的汗珠,突然间他感到双臂和胸部的每根汗毛都在刺痛。凯斯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跟自己玩起了一种游戏,一种没有名字的非常古老的游戏,一种决定性的单人纸牌游戏。他不再携带武器,也不采取最基本的防范措施。他在街上做着最快捷、最方便的交易;他有能耐搞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这点是出了名的。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很清楚,在客户看来,他自我毁灭的兆头已经很明显了,客户因此也日渐减少。这种毁灭只是迟早的事,他因为此时的临近而感到高兴。同时,为此沾沾自喜的同时,他还深深痛恨着自己对琳达?李的思念。

一个雨夜,他在一个游乐中心遇见了她。 在一片明亮的香烟的蓝色烟雾中,在魔法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建筑物轮廓线的全息图像下,他就那样记住了她……脸沐浴在闪闪烁烁的激光之中,她的相貌仿佛变成了代码:双颊在魔法城堡的映照下闪着红光;当慕尼黑陷入坦克战时,她的前额一片蔚蓝;当滑动的光标在摩天大厦的墙壁上碰出火花时,她的嘴又映现出金光。

那晚他大获成功,带着韦吉的一块一千克重的氯胺酮①送往横滨,口袋里装着钱。他正从浙渐沥沥下着热雨的仁清人行道上进来,在他看来,她非常出众,控制台前十几张脸,就她的脸吸引了他。她正专心玩着游戏,脸上挂着几小时后他在港口边的一家蹩脚旅馆中所看到的那种她熟睡时的神情,上嘴唇的轮廓就像小孩画的表示鸟飞行轨迹的线条。

他穿过游乐中心,站到她身旁,为自己刚才的那笔交易踌橱满志,他见她抬眼瞅了一下。那灰色的眼睛画了一圈黑色眼线,宛如一双盯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前灯的动物眼睛。 他们一块儿过夜,第二天早上,又到气垫船站买了票,作了横渡海湾的旅行,这是他第一次横渡海湾。在原宿街头,雨越下越大,雨珠打在她的塑料外衣上,穿着白色洛弗衫和紧身披肩的东京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走过著名的时装店,雨一直下到午夜,他俩置身于一家弹子房连续不断的清脆撞击声中,她像小孩子一样牵着他的手。

① 一种很危险的精神科药物,属于非鸦片系麻醉科药物。俗称K粉。

经过一个月药物和压力的格式塔①治疗,他那双长期受惊吓的眼睛才恢复了点本能的反应。他看见她人格的碎片,像一块浮冰崩裂,裂片飘走了,最后只见赤裸裸的欲望和对毒品的渴求。看她专心致志地注射毒品的模样,他想起了志贺沿街货摊上出卖的螳螂,那旁边还摆着一缸缸蓝色的突变鲤鱼和装在竹笼里的蟋蟀。

他盯着自己的空杯子,觉得杯里的那圈黑色咖啡残渣正随着他刚才服下的药片在一起晃动。桌面上一块老旧的划痕使棕色层板失去了光泽。安非他明的药效已慢慢侵入脊椎,他看到了组成桌面的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茶杯”是按上世纪陈旧的不知名风格装修的,日本传统和米兰浅色塑料不谐调的混合在一块,可是每件东西都仿佛隐隐蒙上了一层薄膜,好像无数神经紧张的客人都没来由的拍打过镜子和那曾经有光泽的塑料,从而在每处表面都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嗨,凯斯,老兄……” 他抬头看见一双画了眼线的灰色眼睛。她穿着褪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和新的白色运动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在他的对面坐下,胳膊肘放在桌上。蓝色拉链工作服的袖子己从肩膀处撕去。他下意识地瞅了瞅她手臂上有无皮肤贴或针眼。

“抽烟吗?”她从脚踝处的口袋里摸出一盒压皱了的“颐和园”牌过滤嘴烟,递了一支给他。他接过烟,她用一根红色塑料真空管为他点燃,“睡得好吗,凯斯?你似乎很疲倦。”听口音她是斯普罗尔南部人,靠近亚特兰大。她眼睛下苍白的皮肤显得不太健康,不过还算光滑,富有弹性。她二十岁。新的痛苦线条开始永久地刻在她的嘴角。一根印着图案的丝带将她的黑发束在脑后,那图案可能是微电路图或一幅城市地图。

他说:“我如果老想着服药就总是睡不好。”一阵切实的渴望热浪般向他袭来,性欲、孤独伴随着安非他明药效同时在起作用。他想起了她皮肤的味道,在港口边棺材旅馆燥热的黑暗里,她的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背。 不过是对肉体的渴求罢了,他想。

她眯缝着眼睛说:“韦吉想看到你的脸上被打个洞呢。”她点燃了自己的烟。 “谁说的?拉兹吗?你和拉兹谈过?”

①又译作“完形”,是德国的科勒和考夫卡等首创的概念,强调整体不是其组成部分的相加而有其本身的特性。

“不,是莫娜。她的新追求者是韦吉的一个手下。”

“我欠他的钱还不够多。要是干掉我,他那些钱就没指望了。”他耸耸肩。 “现在欠他的人太多了,凯斯!也许他会杀你来示众的,你得特别小心才是。” “我会小心的。你怎么样,琳达?有地方睡觉吗?” “睡觉?”她摇摇头。“当然没有,凯斯。”她身子颤抖着往前倾,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来,”他说着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五十元票子,不自觉的在桌子下面抚平,一折四递给她。 “这钱你用得着,亲爱的,你最好拿去给韦吉。”那双灰眼睛里闪着他无法明白、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 “我欠韦吉的钱比这多得多。拿着吧,我会弄到更多的钱。”他谎称道,看着他的新日元给她装进了带拉链的衣袋里。 “凯斯,你赶快拿上钱,去找韦吉吧!” “再见,琳达!”他站起来说。 “再见。”她的瞳孔下面露出一丝白色。“留点儿神,老兄。” 他点点头,急着想离开。他回过头,塑料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看见她的眼睛正映在红色霓虹灯箱上。

仁清,星期五晚。 他走过烤鸡肉串摊、按摩店和一个叫“美女”的连锁加盟咖啡店、以及轰响着电子音的游乐中心。他退到一旁,给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白领雇员让路,瞥见那人右手背上纹有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标识。

是真的吗?如果这并非冒牌货,那么他是来找麻烦的。如果是假的,那这人活该倒霉。凡有一定地位的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职员,身上都植有先进的微处理器,用来监视血液中的诱变剂①含量。在夜城,这种玩意能把你碾碎,然后你就可以直接滚进地下诊所了。

那白领雇员是日本人,可仁清完全是外国人的天下。这儿有上岸的水手,寻找没列在旅行指南上的娱乐场所的零散游客,炫耀着移植器官的斯普罗尔恶棍,十几种不同类型的骗子,他们各怀心思,挤在街上,做着各种生意。

① 一种能引起生物体遗传物质发生突然或根本的改变,使其基因突变或染色体畸变达到自然水平以上的物质。显然在文中的时代,人体基因改造已经相当普遍。

对千叶何以会容忍仁清这块飞地①,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揣测。但是凯斯更倾向于这样的看法:黑帮想把这儿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以便牢牢记住记住自己卑贱的出身。但是,他觉得这种容忍还有另一层含义:一个非法区域对迅速发展的技术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夜城不是为它的居民而存在,而是由于技术的发展需要有这么一个蓄意不受监督的地盘。

琳达没弄错吧?他抬头望着街灯沉思。韦吉会杀他示众吗?这没什么道理。可韦格主要从事的可是违禁生物制品的交易,人们都说只有疯子才会做这种交易。 但是琳达说韦格想要他的命,对于本地黑市交易的发展,凯斯的基本看法是,无论买方还是卖方都并不真正需要他。中间人所干的事就是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恶魔。在夜城的犯罪圈子里,凯斯为自己赢得的摇摇欲坠的地位,完全是用谎言以及每晚一次的背信弃义垒起来的。现在发觉它的壁垒开始瓦解,他感到极度兴奋。

前一周,他推迟了一种合成腺提取素的转让,以零售方式获取了多于以往的利润。他知道韦吉不喜欢这样。韦吉是他的主要供货人,已在千叶呆了九年,是为数不多的外国贩子之一。他们一直在设法与夜城之外等级森严的犯罪集团建立起联系。基因物质和荷尔蒙是通过极为复杂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汇入仁清的。这么一来,韦吉便循迹而上,现在他已与十几个城市保持着稳定的联系。

凯斯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家商店的橱窗,这家店专卖些给水手们的发光小玩意儿,有手表、弹簧刀、打火机、袖珍磁带录像机、模拟刺激控制板、流星锤和回旋镖。回旋镖总是令他着迷,那镖上刀尖状的金属星星。有的镀了铬,有的呈黑色,另一些表面则被装点得色彩斑斓,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还是镀铬的星星吸引了他的眼睛。它们镶嵌在几乎看不见尼龙线靶环的猩红色鹿皮上,中间贴有龙和太极图,星星上反射出变了形的街头霓虹灯。凯斯突然想到自己正是在这些群星之下航行,自己的命运就写在这廉价的镀铬回旋镖上。

”朱利,”他对着他的群星说,“该去见朱利了。他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朱利叶斯·迪恩有一百三十五岁了,他的新陈代谢因每周使用大量血清和荷尔蒙而变得反常。他抵御衰老的主要方法是每年一次的东京之行,在那里,基因外科医生会重新设置他的DNA编码,这种做法千叶没有。然后他飞往香港,订做一整年的西服和衬衫。

①一种人文地理概念,意指在某个国家境内有一块主权属于他国的领土。

他本人缺乏性欲,还拥有超人的耐性,最大的爱好似乎是欣赏那些只有内行才懂的缝纫式样。同一个式样的西服,凯斯就从没见他穿过两次,尽管他的衣柜里挂满了一丝不苟重制过的上世纪的服装。他偏爱店里配的有度镜片,金丝边框,镜片用粉红色人造石英薄片打磨而成,呈一个斜度,就像维多利亚玩具小屋里的镜子一般。

他的办公室位于仁清偏僻处的一个仓库里,办公室的一部分像是在多年前随便用一些欧洲家具装饰了一下,看起来迪恩本打算把家安在这地方。凯斯身后的那堵墙边,放着一个积满了灰尘的新阿兹特克书柜。一对球茎状的迪斯尼风格的台灯,非常别扭地放在一张低矮的康定斯基①式样的红色金属咖啡桌上。一只达利钟挂在书柜之间的墙上,那变形的钟面垂到了没铺地毯的水泥地面。全息指针可随钟面弯曲的程度而改变,但钟本身从来没显示过正确的时间,屋子里堆满了白色玻璃钢货箱,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姜味。

“你好像很守规矩嘛,伙计,”迪恩说,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进来吧。”砰的一声,书柜左边那扇巨大的仿红木门的磁性门闩开了。大写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字样的不干胶粘在一块塑料上。如果散布在迪恩临时门厅里的家具使人想到上个世纪末的话,那么他的办公室本身简直就属于上个世纪初了。 一盏有着深绿色长方形玻璃罩的古铜灯,映照着迪恩那张没有皱纹的淡红色脸孔。灯光下,他盯着凯斯。这位进口商被一张上了漆的巨大金属书桌安全的围了起来。凯斯认为,这东西曾经是用来存放某种文书的,那桌面上杂乱地放着盒带、一卷卷发黄的打印纸和某种机械打字机的零件——迪恩大概压根儿没想过要把它重新装好。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伙计?”迪恩问道,递给凯斯一颗用蓝白相间的格子花纹纸包着的细长糖果。“尝一颗吧,‘丁丁嘉和’,最好的。”凯斯没要姜糖,在一把旋转木椅上坐下,一只大拇指神经质的顺着黑色牛仔裤的线缝摸下去。“朱利,我听说韦吉想杀我?” “嗯?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以告诉我吗?” “他们说的。” “他们,唔。”迪恩又吃了一颗姜糖,“什么人?朋友吗?” 凯斯点点头。 “可要弄清谁是你真正的朋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