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哌哌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唿唿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眼,嗨,真是个丑东西,猢狲似的小脸,皮肤皱皱巴巴,闭着眼,额头上还有皱纹呢。不过,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中发哽,胸中涌出一股暖流。这种暖流在他的头生儿子出生时曾经尝过,不过差不多已经淡忘,毕竟是130几年前的事了。

邓飞也进来了。看着这位幸福得发晕的父亲,邓飞又几乎忘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拍拍这位“年轻父亲”的肩膀,以爷爷的心态向他祝福。萧水寒向他点头致谢。

第二天,邓飞来到产房,婴儿在育婴室里,萧水寒坐在邱风的床前,正握着她的手在说着什么。他从窗户里看到邓飞,知道邓飞有话要说,便主动走出来。邓飞没有绕圈子:

“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他心情复杂地说,“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唿吧。”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那个秘密已经没有价值了,你不过是把那个时间提前几天而已。”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你对今后是什么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吃惊地说:“什么?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猜想这发炮弹一定把局长大人从他的转椅上轰起来了。不过,这件事的沉重分量使他无法保持幽默的心境,“不是,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昏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接你。”

两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黑色的丁字型办公桌把龙波清包在里面,平添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龙局长唤秘书为邓飞斟上绿茶,秘书退出后,他把沉重的办公室大门仔细关好,坐到邓飞面前。

“老邓,我自然相信你,根据不足的结论你不会出口的。但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么相信它,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也是逐步信服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唿之欲出,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

邓飞又把思路捋一遍,说:

“李先生说,上帝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完全采用无为而治,他把亿万种生物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让它们各自进化出最有效的生存和繁衍模式。单细胞生物靠分裂方法繁衍,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每个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无限分裂是正常的功能,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科学家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在进化过程中被压抑了几亿年,但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数十亿年生命方式对我们思想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而原因是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记住,它的不存在是因为它不利于物种变异进化,而不是它不可能存在。造物主并没有禁止细胞乃至生物体的长生,没有任何物理定律限制它。”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科学探索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

“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象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这是很抽象的知识,不懂就问,不要爱面子,你别让我对驴弹琴。”邓飞开玩笑地说。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忘记了回击他的调侃:“请继续。”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死的。100年前,李先生治疗了千百年令医学界束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他用的正是克制端粒酶的办法,”

他有意停顿一会才说;

“然后,李先生就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使所有人体细胞都能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分裂(当然分裂速度不能失控),实际上也就是使 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状态。那会是什么结果?那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35岁的身体。”

邓飞介绍完了,龙波清久久与他对视,屋里安静极了。邓飞问: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龙波清慢吞吞地说,“你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很有说服力,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人怎么可能长生不死呢,连宇宙还会灭亡呢,连物质世界的砖石――质子――还会洇灭呢。”

“噢对了,我忘了为你辨清这一点。萧先生说过,严格说来,他的技术不能称作‘长生术’,而只能称作‘准长生术’。你刚才说得很对,绝对的长生确实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把他的准长生术与‘长寿’混为一谈,两者不属于一个数量级。这么说吧,如果我们用修修补补的医学手段让人类的寿命以算术级数增加,达到120岁,200岁,甚至500岁,这属于‘长寿’的范畴;但如果彻底取消基因中关于寿命的指令,使人类寿命以几何级数增长,达到1000岁,5000岁,甚至10万岁,那就是‘准长生’的范畴了。理论上说准长生是没有上限的,它能达到一个极大的但小于无限的数字。当然,实际能达到什么高度要受技术水平的制约。”

龙波清思索着,点点头:“这么说比较容易理解了。我也信服了。”

邓飞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抱着这个秘密,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纯粹的恋宝癖!他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呢。”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听到这段话,从这会儿开始他走上了自己的思路。也许他与邓飞毕竟身份不同了,作为侦察员的邓飞,关心的是破案的进程和准长生术的技术细节,而他作为公安局长,关心的是它的社会影响。如果它是真的,如果它被泄露,会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会有多少世界巨富用倾国之资来购买这项技术?有多少黑道枭雄来强取暗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社会秩序将被完全推翻,要在长生术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了。

中学时他遇见过一位很善于煽情的历史老师,在讲猿人时代时,那位老师绘声绘色地说:当一只大胆聪明的猿猴第一次学会从林火中取下火种时,这个种族的命运就发生了突变。那是人类获取的第一把科学之火,它把耶和华为人类设置的桎梏烧毁了。现在,这种长生术或者准长生术,无疑是有同等意义的第二把科学之火。与它相比,什么核能、电脑、激光都只是小玩意儿。

他多少带点怜悯地看着邓飞,这位老朋友在侦破过程中仍然保持着锐利的思维,令人佩服。除了他,谁能把这桩迷案归结到长生术上去?但他在大局观方面未免迟钝。不过这会儿他不想把话说透,他想了想,决断地说:

“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老嫂子,然后立即赶回去,死死地守着萧水寒。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然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对他本人或对社会来说都太危险。”

“好的,我马上回去。不过,那两人呢?那两个跟踪者的情况怎么样?我这两天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们。”

局长懊恼地拍拍脑袋:“噢,该死,我真该死,只顾听你讲天书,这么重要的事忘记通告你。那两人在两天前——就是你们在宝天曼山中时——突然取消跟踪,向广州那边去了。刚刚我得到通知,他们已经出国了。因为没有犯罪事实,不好拘捕他们。放长线钓大鱼吧,他们肯定还会再来的。”

邓飞警告他:“你可要小心对付,这种突然的撤退恐怕预示着更大的进攻。”

“我会小心的。快回去吧。”邓飞走后,他沉思很久,最后下了决心,直接要通北京的电话。他要求那边,立即为他安排一次破格的晋见,他有极端重要的事情汇报。那边问清他的姓名和职务,挂了电话。不久电话又打过来,告诉他约见已经安排,请他即刻来京。

8

萧水寒在琅琊台海滨的高级住宅区租了一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国内旅行结束后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去生孩子的,按她的预产期来说这个日程安排没问题,但邱风的早产打乱了他的计划。

邓飞也在附近安排了住处,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因为除了那位蒙古族的盲歌手外,萧水寒没有对生命研究所还健在的同事们泄漏真情,所以,他在这儿仍是世外之人。倒是邓飞对女主人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当然他说得很有分寸。他说,警方曾怀疑萧水寒与几位科学家的离奇失踪有关,所以派他来跟踪侦察,这些怀疑现在已经完全排除了。至于萧水寒的真实身份他没有提及,萧水寒已经说过,他将在婴儿满月后亲自告诉妻子。

邓飞自嘲道:“我就象《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费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的是一位绅士。”

他非常热情,替邱风请保姆,买奶粉和婴儿衣服,为毳毳照满月照,每天跑里跑外。不久,邱风就觉得再称他邓先生未免太见外了,应该称唿邓叔叔。她没想到这把邓飞着实吓了一跳——他怎么敢当170岁李元龙的妻子的叔叔呢,他忙说:

“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唿。”他看看萧水寒,“就称我邓大哥吧。”

邱风看看丈夫,丈夫微笑着默认了,邱风高兴地说:“那好,就依邓大哥的意。”

邱风的奶水很足。“看来我体内的黄体酮就是多,特别适合作母亲。”邱风半开玩笑半是自豪的说。每天毳毳被保姆抱过来,把头扎在母亲怀里,国国嘟嘟咽着乳汁,吃饱了,自动放开奶头,依偎在妈妈怀里,漾着模模煳煳的笑容,眼珠乌溜溜地乱转。邱风对自己的女儿简直是百看不厌。

她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母亲伊伊晤唔逗女儿说话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年的岁月就像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

35岁那年,他窃得了造物主最大的秘密,在狂喜之后,马上感到了沉重。这项秘密太重大了,与它相比,什么“克隆人”、“器官移植”等技术不过是小儿的游戏。世界要为此而颠覆了。人类社会的秩序要崩溃了。谁不想长生不老?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这个特权?如果全人类都长生不死,后来者怎么办?一个在组成成员上恒定不变的文明会不会从此停滞?

……

这只是他能设想到的前景,还有多少他不能预料到而可能出现的悖乱?

他的成功把他推到上帝的位置上,但他远没有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现在,他非常理解和同情上帝,老人家的责任实在是太重了啊。

他很快做出决断:要一人荷受这个重担,保守秘密,直到他觉得已经考虑周全,可以把它公诸于世为止。这个决定既沉重又冷酷——他有妻儿、亲戚、朋友,但他只能吝啬地藏着这个秘密,不敢与他们分享,这对他挚爱的妻儿来说,几乎是犯罪了,古人的传说中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博爱观呢。但他无权把这个天赐之物随意施舍,因为——它是福是祸还说不定。他还决定,从现在开始,他自愿放弃生育后代的权利。这代人的长生和后代的繁衍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如果他决定再生育后代,他就要同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现在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他对履行诺言从未动摇过,不过,真去实施它时,真要自愿放弃他的不世之遇时,难免有些生之恋恋。生物中的长寿者都是植物(如果不算无限分裂的单细胞生物),澳大利亚的灌木有超过一万年的。动物则普遍短寿,从没有寿命超过200岁的种群。如果他能活一万年,10万年,像上帝那样去看人世的变迁,那该是什么样的心境?他是唯一有这种幸运的人,但他现在要主动放弃了。

还有混沌未开的毳毳,无时无刻不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象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的刻骨爱恋绝不逊色于邱风。可是他要与毳毳永别了,因为爱她,所以要离开她,世事常是如此的悖论。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人类种族的延续,那么,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在毳毳面前,你能再坚持它吗?

邱风浴罢走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晚风吹拂着她的白色浴衣和漆黑的长发。他问:“毳毳睡着了?”

“嗯,这孩子真乖,从没闹过瞌睡。你看这孩子最像谁?”

“当然是像妈妈啦。”

“不,我看她最像你,特别是眼睛和额头。”

萧水寒想起毳毳才生下来时满脸皱纹的样子,不由笑起来:“她刚生来时可是丑得很呢,你看才一个月,她已经长漂亮了。”他收住笑声,沉沉地望着妻子:“风儿,今晚我想和你谈一件事,好吗?你分娩前我答应告诉你的。”

邱风忽然想起丈夫的恶誓,想起他这几天的抑郁,她很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她忙说:“好的,你快说吧――不过我已经不怕了,一点儿都不怕了。”

“风儿,这两个多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么异常?”

“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邓大哥都向我解释了。”邱风天真地说。

“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又沉默很久,不知如何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自己拉把椅子坐在旁边,娓娓讲述了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只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职业,以便验证长生之人在智力上能否保持活力。看来他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35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比较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琅琊台组建了孙思远生命研究所,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那种新鲜感和激情,那种青年的幼稚莽撞和胆大妄为,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

邱风兴奋地叫起来,一迭声地追问:“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怪不得警方说你与他们的失踪有关呢。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孙思远就是李元龙吗?他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