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上帝的技术措施!这个词说得多好,因为上帝在生物世界中的所有魔法,都要通过某种生物学的机理而实现。喂,爬上前面那块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说:“我也要上去看看,没事的,我能上去。”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由此生出怅然的思绪。她偷偷看看丈夫,发现这种怅然又浮现在他的眸子深处了。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他的思想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萧水寒想。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尤其是在他决心割断人生羁绊时。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踪迹,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一道高坎。邓飞瞥一眼被留在高坎下的邱风,深吸一口气,慨然道:

“看见了吗?那边的建筑是望越楼,是越王勾践迁都这儿后修建的。这边是徐福启航处,他从这儿入海东渡,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像唐玄宗啦,唐武宗啦,宋徽宗啦,宋真宗啦,他们或炼丹,或访道,甚至因服用仙丹而丧命。但这些失败并不能阻止后人追寻长生的努力,因为,长生不老,这个诱惑对所有人都太强烈了。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这是一个科学的观点,但也被演化成新的迷信。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规律,现在我们该把种迷信打破了。你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知道两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唿,打断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么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要比男人强大。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在旅行途中,此人曾驾着一辆红色奥迪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奇怪的是,丈夫似乎已经洞悉他的身份,两个人的对话似乎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么。

没错,他们正在密谈什么,从他们的形体语言上就能看出来。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蒙着薄雪的石坎很滑,她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失声喊了一声。两个人闻声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痛楚。萧水寒忙扶起她,急急地问:

“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都怪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检查一下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没关系的。”她扶着丈夫站起来,“真的,你看我好好的。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我想休息一会儿。”她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自己心中模模煳煳的不安。萧水寒答应了。邓飞当然不能放萧水寒就这么离去,热情地说:

“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乎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他们坐进萧水寒的汽车,开出研究所。成吉思汗烤肉苑离这儿不太远,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衬着外边的皑皑白雪,别有一番风味。屋内,一块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两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一边悠闲地交谈着。但这种表面的悠闲驱不走邱风内心的不安,她已经嗅到两人之中有什么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肴端来,她就把烦恼抛到一边了。啊呀,真香,单是看着这些菜就能生出美感!她大声地赞叹着。邓飞高兴地说:

“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70岁的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双目失明,穿一件镶边的蒙古长袍,刻满风霜的脸庞犹如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宽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道,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歌手的歌,那时,这位歌手才30多岁。孙先生一直是独身,几乎每星期总要光顾这儿,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靠他的推介和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这位老人已经有近10年不唱歌了,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特意把老人请来的。他只比萧水寒早到一天,一天内马不停蹄地干了这许多事,够忙乎的。

静场片刻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由于孙先生的喜爱,它成了这座餐馆的保留节目。歌的大意是:

"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

你为什么不愿留在温暖的南方,

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

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

冥冥中的召唤不可抗拒。

大雁问老人:

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

为什么要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

不是我愿意老,

是无情的时光催我老去呀。"

老人的声音高亢苍劲,伴着苍凉的马头琴声。但观众的感动并不只为他的演唱技巧,更为这首歌内在的苍凉,它像雪山上冰凉彻骨的融水,悄悄渗入人的内心。歌声和琴声都在高音区戛然收住,听众们沉津在秋风萧杀的氛围中,忘记了鼓掌。邱风听得泪流满面,看看丈夫,他的眼中也闪着水光,而那位邓先生此刻正紧紧盯着丈夫,目光中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萧水寒没有在意邓的盯视,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

“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听到熟悉的话语,全身一震。他昨天已听邓飞说过一些情况,但那时还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

“真的是你吗,孙先生?你还活着?”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咱们已经30年没见面了,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你的这首歌。”

老人的泪水溢出来,高兴得语无伦次了:“孙先生,你没死,我太高兴了。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邓飞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身体。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

“真的是你吗,170岁的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他的身体生气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他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捂着肚子,脸色雪白,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

“太太是刚才摔跤动了胎气,快送医院!我去把车倒出来!”

他要过萧的汽车钥匙,把车开到门口,一个侍者赶来,帮萧水寒小心地搀扶着邱风上车,汽车迅即向妇产医院开去。

医生说邱风要早产,把她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门外不时听到撕裂般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他的步伐急迫轻灵。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

“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激地点点头。邓飞解嘲地说:“嗨,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老人的平和,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怎么猜到我的秘密?”

邓飞笑道:“喏,就是这张纸片。”他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来,“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他端详着萧的面容,“萧先生,你的整容术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G国的何塞·马蒂医生,波塞略医生等。警方也查到,从李元龙开始的这五个人,血型都是AB型。当然这可能是巧合,但也是一个有力的旁证。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录音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我又尽力找到李元龙先生一些原始录音作了对比。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

他心情复杂地再次端详着萧水寒。他头发乌亮,皮肤光滑润泽,动作富有弹性,绝对不像170岁的老人,甚至不像50岁的中年人。他的身体一直保持着35岁的状态。邓飞不满地说:

“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在他面前立定,用170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他。他在35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在结发妻子因车祸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荷受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

“年轻人,这真是一个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父亲缠绵床榻的痛苦晚年,那时他真的愿意以世上的一切换取父亲恢复青春。“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呢。这是每个人从灵智开启时就具有的愿望,是人类千万年来的渴求。而且在现代,长生的必要性是越来越大了。科学飞速发展,知识爆炸,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的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从此停滞了,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不过,这不是一时片刻能说清的话题,咱们以后再说吧。”他补充道,“我的真实身份请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等她满月后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裂般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闭着眼,头发被虚汗浸透。她忽然摸到丈夫的手,身体起了一波震颤,眼睛睁开了:

“水寒,是你吗?”

“风儿,是我。我在陪你。”

“不要离开我,我怕……”

阵痛使她的精神变得恍惚,使她的心理变得脆弱。丈夫背负的那个毒誓已在她心中深深扎根,邓飞今日的神秘举止又加重了她的恐惧。孩子就要出生,“天谴”会不会真的落到丈夫身上?她怕丈夫会抛下她和孩子而去。萧水寒知道她的心理,爽朗地大笑起来:

“怕什么?是不是我曾说过的誓言?告诉你吧,那是骗你的,我一直都在骗你。人怎么可能有前生呢?当然,这里有一个曲折的故事,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笑着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