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库平,男,2040年生,青年时间在国外度过,206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设计所负责新产品的设计,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曾多次获奖励。终生未婚。2090年突然失踪。宇文小姐问道:“档案中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谢谢宇文小姐。”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是在一次授奖会上的发言:“我很高兴能得到总公司的科技进步一等奖,这是全室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可能是存放的时间太长,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沉思着。电脑里的档案太简略,而且都是死的、平面的材料,而他想得到的是活生生的东西。他问:

“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为考虑,肯定地说:“有,有一名退休工程师叫袁世明,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研究所工作过。”

“谢谢,你真是一个称职的秘书。”邓飞衷心地夸奖着,又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她致谢后走了。

家属大院就在工厂的对门,院内林立着几十幢宿舍楼。他一路打听着找到袁工的家,见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发须如银,一双长长的寿眉向下垂着,半遮着眼睛。他妻子大概已经去世了,有一位小保姆照看他。他对来访的客人淡淡打了招唿,仍半眯着眼,沉津在老年人的半睡半醒中。但邓飞提到库平的名字后,他的眼立即睁大了:“库平?他有下落了?”他急迫地问。

“没有。”邓飞小心地问:“已经是60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他?”

“我当然记得,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上总是罩着一层迷雾,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失踪60年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死,某一天他会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重新出现。”

“噢,这可是个奇怪的看法。你怎么会有这个看法?”

袁工慢慢地回忆着,他的思维还清晰,记忆力也很不错。他说,他与库平共事的时间其实不长,但相处得很融洽。那时自己是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位老工程师,业务素质不错,但也算不上天才,总的说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不过,他身上常有一些神秘之处,同事闲聊中,常见他在在哲学领域或生物学领域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将近50岁时,也就是失踪前不久,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偏重非常规思维。但他的成绩不错,以较大的优势获得第一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着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但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很特别,我总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天上的谪仙人吧,偶然落到这个普通的工厂了。他的风度一直是超然于这个环境的。你为什么来问他?我想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邓飞小心地解释:“有人带来了他的亲笔签名信件,声明放弃工厂的职工股股权。从迹象上看,可能他还活着?但来人又说他已经去世,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袁工“噢”了一声:“他比我还大25岁呢。如果他在世,我真想见见他。”他再度陷入沉思,很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房中有客人,“邓先生,你想了解的情况我讲清楚了吗?”

邓飞苦笑着摇头:“你讲得很清楚,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但我恐怕是越听越煳涂了。”

又是一个盛年失踪者,虽然这一次不是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来的一系列谋杀或绑架。或者,是他的祖辈干了这些勾当,而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这种推测同样不可能,有哪一个黑社会组织会把有计划的谋杀维持120年呢。或者,是李元龙先生留下什么至宝,依次传给刘世雄、库平、孙思远等人,萧水寒探知了这个秘密,在苦苦追寻这件至宝?但看他蜻蜓点水式的旅游安排,又不像是在追查这个宝藏。而且,这些推测中都没有涉及到重要的一点:这几个人中至少有三个是从G国回来。邓飞觉得脑袋都要胀破了。“不管怎样,衷心感谢你介绍了这么多情况。袁老再见。”

袁工让小保姆把轮椅推到门口,同邓飞告别:“邓先生,等你的调查有了结果,如果不涉及什么机密的话,请告我一声。我对库平的下落很关心。”

“好的,我一定记住。谢谢。”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不久就尾随而来。下午出高速公路收费站时,站内值班人核对了他的车号和姓名,交给他一个密封的小包。开出收费站后他打开包,里面是一把麻醉枪,而不是龙波清原先说的7.64口径的手枪,老龙很谨慎,他努力不让退休的邓飞扯进什么人命官司中。

他通过信号器找到萧的停车地点,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按照老公安的习惯,他要把这几天的见闻再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也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世前生”的鬼话,那只能骗骗邱风那样天真的女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的行程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邓飞的直觉告诉他,本案的素材已经差不多了,有一个秘密快要露出水面了——但究竟是什么,他这会儿还不知道。

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之间必定有某种隐藏的关系,有一条延续近170年的红线。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巧合,它很可能是某种象征。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除了李元龙先生外,其它三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就值得怀疑了。更令人生疑的是,除了李元龙,其它四人的青年时期都在国外度过,而且,至少其中三人是从G国回国。

但究竟能有什么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这五个人回国后天各一方,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有少量重叠,但散布在长达170年的时间轴线上,他们之间基本上是风马牛不相及。170年啊,几乎是两个世纪,什么秘密能有这么长久的生命力呢。

重叠 !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这5个人中,每两两之间,在生存时段上都有20多年的重叠,但如果除去他们各自的“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国外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段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

李元龙 1980——2030

刘世雄 2033——2060

库平 2062——2090

孙思远 2092——2120

萧水寒 2122——至今

除了“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实际生活时段确实没有重叠 ,而且每前后两人的时间段都有2-3年的间隔。

他把钢笔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可是,把所有素材综合在一起,再考虑到李元龙著作中透出的某些观点,他倾向于相信这个更离奇的神话。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一站:琅琊台生命研究所,孙思远。山东大学那位刘先生的感觉确实非常准确啊,萧水寒与孙思远的失踪确实有最密切的关系――虽然并不是刘先生设想的那种关系。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他还是拨通龙波清家里的电话。那边立即抓起电话,而且电话中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了。龙波清高兴地问:

“老邓?有什么突然变化吗?你半夜三更吵醒我,我猜是大大的进展,对不对?”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我刚刚把那条线理出来。”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还是老姜辣吆。老邓,宝刀不老啊。”他问,“简单说吧,他是不是罪犯?是哪个领域的罪犯?”

“容我暂时保密吧,我想彻底验证后再说。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如果现在就告诉你,你会怀疑我的神经是否正常。”

“哼,卖关子啊。行,我不逼你。说说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要赶到琅琊台去守株待客。如果能在那儿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邓飞苦笑着说。

琅琊台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车速放慢,时时从后视镜上看看在后座上瞑目假寐的妻子。妻子的身孕已经有7个月,不能再受颠簸了。不过,这也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站。

向后看,看不到他已经熟悉的那两辆汽车,但肯定还在后边跟着。其中一位跟稍者是退休的公安局长邓飞,自从20多年前对他对自己建立监控后,萧水寒就慢慢觉察到了。当然他没有什么可以着慌的,在以后的20年里,他不动声色,平静地反察着别人对他的观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忠于职守的老邓成了神交之友。他很想弄明白这位邓局长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怀疑,但一直不得其解。他绝对想不到是友人刘诗云挑起的由头。

另一拨跟稍者的身份不明,似乎来自国外。他们当然是为了那个人人欲得的至宝。不过他不太在意。一个看透世事沧桑的老人在迎接死亡时会目光清明地回顾一生,那时他会发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世间的种种心机权谋、倾轧钻营、勾心斗角……都是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他当然早已到了这个境界。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在他的严密防护下,两拨人如何都嗅到猎物的气息,知道了那份至宝的存在。不过这事也不必太奇怪,那件至宝来到人世上已经135年,这么长的时间,总有一些信息会透露出去的,即使再严密的防备也不行。

不过他们莫要妄想得到它。只有福缘深厚的人才配持有这件天下至宝,那肯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这次,他特意领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走一遍他四个“前生”的生活之路。他从没打算逃避自己的责任,所以,在决定要后代的同时,他就准备去履行那个血淋淋的毒誓。他想起,他10岁时父亲去世,那时,一个未脱懵懂的孩子突然悟到,死亡是这么可怕:身体化为尘土,化为空气,再也见不到亲人,再也不能复活。尤其是,那时他所受的教育已经毁灭了最后一线希望:没有可以永生的灵魂,人一死,什么也没有了。人只是世间一个匆匆的过客,即使百岁老人,也只能见到36600次日落日升。那时他真希望得到西王母的不死药,把父亲从另一个世界救出来……

他从后视镜上看看后排的妻子。邱风斜倚在沙发上,仍然在做着她近来最喜欢做的事――同胎儿对话。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肚皮,猜测哪儿是胎儿的四肢或脑袋。她做得很投入,有时格格地笑着。萧水寒在心中叹息一声。风儿风儿,你理解丈夫的苦心吗?可能理解不到的,毕竟她太年轻。那桩秘密太惊人,突然之间给邱风端出来,她会难以承受的。所以,这趟旅行中,他把答案分拆成一条条事实,逐步摆在她面前。但到目前为止,她似乎还没有起码的领悟。也许她的心智完全被未出世的孩子占据了。萧水寒叹口气,轻轻摇摇头。没办法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水晶姑娘嘛。

他把汽车开到“琅琊台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充做围墙,因为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

“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他离开我们已经30年了,但大家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 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 !”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邓部长,这位先生和太太想在研究所浏览一下,缅怀已故的孙所长。”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同二人握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一本正经地说:

“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你们想了解什么?”

萧水寒微笑地看着这位从武汉追踪而来的邓飞局长。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你也从没有在这儿当过保安部长。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雪天路滑,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山东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像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注意到他的目光,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这儿真美!这儿能闻到海洋的气息呢,水寒你说是不是?邓飞仍娓娓而述:

“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在回答前先朝妻子使个眼色:

“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频繁更换的砖石仍精确保持着原有的缔合模式,因而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量子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正是萧水寒28年前那篇文章中的观点。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实际是永生不死的,从五亿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便是人会衰老的本质原因,它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值。这两种细胞实际上是恢复了单细胞生物‘无限分裂’的本性,或者说,它们以上帝更古老的密令代替了晚近的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