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水寒笑了:“我们不是刘先生的后人,你尽管安心住下去吧。90年了,不会再有人来讨要这所房子了。”

“贵伉俪今晚就在寒舍留宿吧,明天我带你们到附近游览,这儿山水清幽,不带一点浊世的气息,很值得一看。”

“谢谢。”萧水寒笑着说,“我们正要开口求宿呢。”

白先生把两人安排到书房,把沙发拉开,拼出一张宽床。墙上挂着刘世雄的遗照,眉目刚肃,目光沉冷。邱风痴痴地端详着照片,他和丈夫有什么关系?丈夫怎么会把他看成自己的前生呢?屋内摆着简朴的藤编书柜,几百本书在柜中或立或卧。邱风随手翻了几本,都是生物学书籍。白先生解释说:这些是刘先生留下的书,刘先生可以说是他的同道,终生远离尘世喧嚣,潜心思索生命之大道。他很尊敬这位从未谋面的科学家,所以连书房也保持原状,作为对刘先生的追念。

“谢谢,我替刘先生谢谢你。”萧水寒说。

白先生注意地看看他:“你真的不是刘先生的后人?你当然不是的,你已经说过啦,再说你们两位都不姓刘。但我怎么老有这个错觉。”他自嘲地挥挥手,把这个话题抛开。

邓飞在睡袋中睡得倒也香甜。睡觉的地点选在房屋高处的半山坡上,几棵华山松的树荫下。从这儿能越过院墙看到房内的灯光,也能用激光窃听器通过窗玻璃进行窃听。屋里的灯光不久就熄灭了,看来萧氏夫妇也累了,要养足精神明天爬山。不过,他们真是来这里爬山或观山景吗?萧水寒走访的地方显然是事先选定的,他更可能是为房子的住户而来。邓飞已经跟踪了这么多天,心中还是没有一点谱。

睡前他又跟龙波清打了电话,让他通过河南警方查一下这座房子的住户白先生的情况,特别是查查原住户刘世雄后来的下落。他已经发现,萧水寒总是同失踪的科学家有关联。天明时电话打来了,龙波清说:

“喂,老邓,这会儿住在什么地方?”

“深山老林里,还能住在什么地方!汽车也开不上来,我就睡在睡袋里。”

“注意身体,你毕竟已经66岁啦。你老伴昨晚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嘱咐你一定小心。你若有什么闪失,她要跟我算帐的。喂,情况查清了。房主人叫白吉原,是一位数学家,不大食人间烟火的,履历很清楚,没任何疑点。你说得对,我也觉得你更该注意原房主刘世雄,他的档案上说,他在2060年离开这里后确实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

他的重音放在“失踪”两个字上。邓飞暗暗点头。李元龙,刘世雄,再加上后来的孙思远,已经是三个失踪的生物学家了!萧水寒对这三个失踪者的探访,恐怕很难用“巧合”来解释吧。龙波清知道老邓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说:“继续追查吧,看来这次能钓一条大鱼了!”

邓飞忽然说:“停!”然后是几分钟的沉默。停一会儿他说:“我似乎听到了远远的汽车声。这边天已经放亮,是不是那两个跟踪者也进山了?”

“很可能,我接的报告说,他们一直在你们之后跟着,大概有二三十里距离。那两个人的身份已查清了,是14天前从国外来的,一个是台湾人,叫蔡永文,有黑社会背景。另一个是G国人,叫马丹诺,背景不详,估计也是黑社会的。所以……”他把后半句话咽到肚里,“好好查吧。对了,明天我派人送你一把手枪,连同持枪证。不过你要绝对避免和这两个家伙发生冲突,他们交给我负责。”

挂断电话,邓飞又注意倾听一会儿,山林中没有听到什么响动,更没有汽车的响声,也许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天渐渐亮了,那间院子里有了动静,邓飞也把行囊收拾好。大约8点钟时分,一行三人从院子里出来,无疑,那是主人领着两个客人去逛山景,萧水寒还背着一个颇大的背囊。邓飞悄悄跟在后边,他跟得很谨慎,拉远距离,只是用望远镜时刻把三人罩在视野里。三个人没走多远,大概三四里光景吧,前边是一堵拔地而起的悬崖。三个人在悬崖前停下,热烈地商量着什么。邓飞原以为他们在寻找绕过悬崖的途径,直到从望远镜里看到萧水寒脱下外衣,把一盘绳背到背上,才恍然悟到他要干什么——他要徒手攀岩!刚才他看到的三个人的热烈讨论,肯定是邱风在竭力阻止丈夫。邓飞十分纳闷,在20年的监视中,他知道萧水寒体格健壮,爱好体育运动,但从未注意到他搞过攀岩。而对于一个没有进行过攀岩训练的人,面前这堵悬崖实在是太险恶了,何况他已经50岁!他怎么会心血来潮,“老夫聊发少年狂”呢。邱风仍在劝止,但显然没有奏效,远远看到萧水寒拍拍妻子的肩膀,潇洒地向悬崖走去,开始向上攀登。这会儿别说邱风了,就连邓飞也为他捏一把汗。

不过,攀了几步之后,邓飞看出他显然不是生手。他不疾不徐,动作轻松舒展,对攀登的路径似乎心中有数,几乎不用停下观察。一会儿工夫,他已攀到30多米。这会儿头顶是一块突出的石头,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听见邱风在喊,肯定是让他退下来。萧水寒向下边挥挥手,把膝盖卡在石棱上休息片刻,两手交替到臀部后的粉袋里抓一把镁粉,然后十只手指抓牢头顶的石棱,身子突然悬吊起来!邓飞心中扑扑通通地跳着,崖下的邱风干脆用双手掩住眼睛。萧水寒用两手在石棱上倒了两次,把身体慢慢拉起,然后身体一荡,脚尖在远处的一个凹坑里蹬牢了,再把身体慢慢移过去。

他终于翻到这块石头之上,以上的道路就比较容易了。20分钟后,他到了山顶,把登山绳固定好,拉着绳一纵一纵地坠下来。邱风扑上去,不顾第三者在场,紧紧地抱着他,捶着他的后背,这一会儿她一定是涕泪交加了。萧水寒轻轻捋着她的长发,大概在安慰她。

邓飞对萧水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即使在体力最棒的时候,也不敢奢想徒手攀上这个悬崖!而萧水寒已经是50岁的人啦。同时他也迷惑不解,萧水寒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就是为了一次攀岩活动?

那边萧水寒已经穿上衣服,三人漫步返回。邓飞藏到路边的林里,听着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去。他们回到那座院子里,没有多停,没有吃午饭,不久就出来了。主人陪着他们上了车,挥手告别,然后H300在河滩路上晃晃悠悠地开走。

邓飞没有随他们离开,半个小时后,他敲开白先生的院门。龙局长说这位白先生可能不是萧水寒此行的目标,但邓飞要亲眼看一下才放心。白先生开了门,好奇地看着他。不等主人发问,邓飞忙问道:

“请问,萧水寒夫妇来你这儿了吗?我们在进山时失散了,我发现他的汽车车辙通向这边。”

“噢,他们刚刚走,也就是半个小时吧。你没碰上他们?”白先生疑惑地问,“这儿到山外边只有一条路的。”

邓飞懊恼地说:“没有碰上。刚才我走错了一段路,一定是那一会儿正好错过了。”他笑着说,“他们这么快就走了,老萧攀岩了吗?他告我说要来这里攀岩的。”

白先生笑道:“攀了,他来这儿也就是攀了岩,而后就匆匆离开,甚至没有顾得上看看山景。我真佩服这位萧先生,听说他已经50岁了,50岁还能攀岩的人恐怕不多吧。”

邓飞苦笑着说:“说实话,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攀岩。小风——就是他妻子——一直在劝他,但一直没能劝动。这儿的攀岩活动很有名吗?”

“不,这儿从来没有人搞这项活动。”他想了想,更正道:“听林区管理员说,这座房子的原主人刘先生在世时喜爱攀岩,但那已经是90年前的事了,乡人都差不多淡忘了。”

邓飞噢了一声――也许,萧水寒这次攀岩是对已故刘先生的纪念?他与白先生又攀谈一会儿,对白先生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热情随和的男人,从他的言谈举止看,他只是萧水寒此行的局外人。白先生诚恳地留他吃午饭,他婉辞了,说要赶紧出山追那两位,再远就追不上啦。白先生把他送出院门,临出门时,邓飞无意中向院内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让他有了此行最大的发现。院子东边是依山而建的,充作院墙的石壁被藤蔓严严地盖住。但这会儿,藤蔓被拉开了,藤叶的向阳面都是深绿色,但这会儿露出很多暗红的叶背,显得比较凌乱。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那里会有什么情况,只是由于老公安的本能,不在意地指指那儿:“那儿是什么?”

白先生笑了:“噢,忘了忘了,应该让你参观一下的,萧氏伉俪看了很久呢。”

白先生领他走过去,拂开藤蔓:“喏,就是它。”

邓飞忽然眼睛发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着一只狮身人面像,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雕像表面复满青苔,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象牙雕像非常相似,不,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甚至大小都相近。所不同的只是这个雕像没有那么精致。邓飞问:

“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白先生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原主人留下的。其实我正奇怪呢,刚才来的那位萧先生竟然知道它,刚才攀岩之后,他直接对我说,他想看看这座斯芬克斯雕像。”他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可他对这儿非常熟悉。”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这座雕像就像调查之途中的一个界碑,从此之后,调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在此之前,他们对萧水寒只是怀疑,只是推理,但这座雕像出现后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萧与这三位失踪的生物学家确实有某种联系。前后相差至少90年的两座雕像如此肖似,它们之间一定有某条线在连着。但究竟是什么联系?他心中仍然全无端倪,还是龙局长的那句话,90年前,120年前,萧水寒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白先生紧紧地盯着他,再次问道:“萧先生怎么知道这座雕像?说实话,他的这次闪电式来访在我心中留了很大一个迷团。”

邓飞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噢,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这座雕像的事。”

白先生不甚满意——他想邓飞一定是不愿说罢了——但他礼貌地保持沉默。邓飞心中觉得歉然。这位白先生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大孩子,他一定认为“萧水寒的朋友”是在说谎吧。不过他没法子做解释,他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三位壮年失踪的科学家。两个相似的斯芬克斯雕像。还有两个与他同道追踪的可疑人。这些细节已经构成了一个足够坚实的逻辑框架。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么东西。

7 时间之链

这时,萧氏夫妇已来到南阳西部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人潮散尽,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车缓缓地在厂内游览,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像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一人深的杂草。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生了红锈,高大的缺乏保养的龙门吊犹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300年的里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正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一台油田用车装钻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地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着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凉。”

他们走过装配车间,铆焊车间,新产品车间等,里面的工人忙忙碌碌。这里即将转产,工人们在拆卸已经报废的旧设备。他们看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太太走进来,便用目光表示问候,没停下手里的活。萧水寒留恋地看着周围,在他作为工程师库平而生活的那个“前世”里,曾在这儿度过普通人的一生。他曾在电脑前绘图,再把图上的钻机转化为实体。他曾在这里加夜班,挥汗如雨,吃着工会人员送来的冰棒,听工人讲粗俗的笑话;为一个成功的设计而兴奋,为一个错误而悔疚。但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他熟识的人都已经去世,在他面前的都是些陌生人。现在,他领着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重走一遍这些路程,让他们把他的所有前生都保留在心里。因为,那个血淋淋的毒誓该兑现了。

邱风默默听着丈夫讲这座工厂的历史,打量着丈夫苍凉感伤的目光。在这一个多月的旅途中,丈夫的“前生”已经在她心里立体化了。有不少细节在告诉她,这些前世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臆想:丈夫在槐垣村对陕北风味的饭菜的喜爱;他对李小胜的爷爷式的训诫;他在宝天曼攀岩时的身手;他知道一座藏在藤蔓里的雕像,还有他此时的伧然……也许一个人真的能有“前世”?旧时代曾有这样的传说:人在投胎转世时如果没有喝迷魂的孟婆汤,就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前生。而丈夫投了几次胎?他竟然能记得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邱风叹口气,不想再绞脑汁了。虽然她知识不多,她也知道这只是迷信,不可能有前生前世的。至于丈夫……她相信丈夫很快会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

H300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他们显然是夫妻,男的大概有三十五六岁,衣冠楚楚,举止潇洒稳健,女的更年轻一些,只有二十五六岁吧,有五六个月身孕,仍然显得娇小美貌。宇文小姐热情地问:

“欢迎光临,我能为二位作些什么?”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是受人之托而来。贵厂曾有一位员工,叫库平,是一名工程师。他是60年前离开贵厂的。”

宇文小姐迟疑地问:“你们问他……”

“贵厂去年曾发过公告,因为工厂要发生产权转移,要求所有股东来办理相应手续。你们还特地登了启事,寻找库平或其继承人,因为他持有少量的职工股股份。”

宇文小姐笑了:“对,启事就是我办的,你是否是库平先生的继承人?你们带证件了吗?”

“不,我不是他的继承人,但我受库平之托来转交一封信,以表示感谢。他宣布放弃他的股权。”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信交给宇文小姐。宇文惊讶地问:“库平先生还在世么?那么他已经有110岁了!”

“不,库平已经去世了,但这是他的亲笔信件,具有法律效力。”

邱风奇怪地看着丈夫:她从没听说过丈夫的熟人中有一位110岁的库平!而且,对于一个去世的人,怎么能得到他的亲笔信呢?这句话简直是不合逻辑。那边宇文小姐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感谢你们对一个老人的关照。我会永远记着在那儿生活的一生。我宣布放弃我的所有股权,你们可以随意把它用于任何公益事业。

库平 "

信上没有注明日期。宇文小姐为难地踌蹰着,怎么证明这封信件是库平的亲笔?一个没有日期的遗嘱有没有法律效力?萧水寒知道她的疑虑,笑着说:“确实是库平先生的亲笔信,不会错的,你们这里肯定有他的笔迹——他在图纸的设计和审查栏中只怕留有几千个签名吧,你们不妨把信件上的签名与之比对一下。其实那点股权不值一提,他让我来,只为了当面表示谢意,谢谢你们没有忘记60年前失踪的一个老人。”

宇文小姐把信笺郑重地夹在档案夹中:“好吧,我会把它转给我们的律师。感谢二位远道而来,我这就向经理汇报,他会来见你们的,请二位今晚在这儿用一个便餐。”

“不,谢谢,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多停了。再见。”

他挽着妻子,与秘书小姐在门口道别。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来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

“请问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来人。她对刚才的年轻夫妇很有好感,因而对新来者多少有一点敌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你认为他们是骗……”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和他们恰好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0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对,请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