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他为什么一直把这儿的古槐供到客厅里?听邱风的口音,连她对此也不明就里。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在盛年离奇失踪,同样和萧水寒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这种巧合难免让人不安。

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他们打开车门上车,那位老人也上车了,然后那辆汽车缓缓向村里开,显然已安排住处。他打开窃听器,听见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众化最有陕北特色的饭菜。老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煳?荞麦合洛(注:应为食字旁加合,食字旁加各)?烤苞谷?猫耳朵(一种面食)?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在梦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垃圾袋里。他起动汽车,远远地跟在后边。窃听器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悉悉索索地进屋。暮色很快降临,那边熄了灯,安静下来。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煳煳入睡。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家乡的美味呀,我已经120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他自己也好笑,怎么有这样一个荒唐的梦。窗外微现曦光,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打开汽车电脑,把家里传来的李元龙的信息再捋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一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作。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至少了解了它们的梗概。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的思维与侦察人员其实很相似,他们对真相(真理)的探究都常常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眷,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抗。他提到俄狄浦斯--即那位杀死斯芬克斯的英雄--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在人类心理中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度是上帝决定的,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也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值。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实际是剥夺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应追求有效寿命的延长。

读着这些近乎残忍的见解,他常有茅塞顿开之叹,他觉得李先生说的是千古至理--不过,当他的老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时,他照旧求医问药,百般呵护,尽力为老爹争得哪怕多一天的寿命。所以他常笑骂自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

太阳已经很高了,萧氏夫妇还没有出村。莫非他们在这个陌生之地要盘桓几天?邓飞等得有点着急,但他不敢把车再往前开,这儿地势开阔,很容易被村里人发现的。他离开汽车,爬到坡顶向村里张望。这儿真有桃花源的古风,可能正是农闲,没有人下地干活,几缕炊烟袅袅上升,隐约看见几个孩子在大槐树下玩耍,一只黄狗很悠闲地卧在当道。萧水寒那辆漂亮的H300氢动力汽车停在一幢小院的旁边,那是昨天那位白须老人的家。

邓飞突然发现侧部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原来西边很远处也有一辆汽车,藏在崖坎下,东边的朝阳正好照在车窗玻璃上又反射过来。邓飞取出望远镜,调好焦距,看见两个穿黑衣服的人立在车侧,也在用望远镜向村里观察。其中一人手里的望远镜在扫视,无意中转向这边,与邓飞在镜头中目光相撞。那两人迅速缩回车内,很快车子就开走了。

邓飞很吃惊,也很纳闷。毫无疑问,这两人也是冲着萧水寒来的,凭邓飞几十年练就的眼光,这一点完全可以确定。但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龙波清不放心,派两个人悄悄跟在他后边?依他对龙波清的了解,不大可能。那么,是什么人也凑巧对萧水寒发生了兴趣?

邓飞不禁有点后怕,从那两人与他目光相撞后即迅速离开的情形看,他们肯定已经知道邓飞的存在。这些天来他们是在暗处,而邓飞却是在明处。也许自己毕竟老了,眼神不行了,没能及时发现身后的尾巴。邓飞思索一会儿,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什么?另有人跟踪萧水寒?”龙波清困惑地问。

“不会是你派的人吧。”邓飞开玩笑地说。

“扯淡。我派人干什么,我还能信不过你老邓?”他问清了两人的衣着、形貌特征和汽车的颜色型号,沉吟一会儿,“老邓,据你估计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我刚刚发现,只和他们在望远镜上对了一次火,心里还没数。但据我看,恐怕黑道上的可能居多。”

“娘的这可热闹啦,”龙波清嘟囔着,“既然有第三者感兴趣,那么这位萧先生恐怕是真有什么秘密啦。他这么深藏不露,没准是条大鱼哩。老邓,这两人你不要管,我另外派人去查清他们的底细,你只盯着咱们的萧先生就行。再见。”

为两个客人准备的早饭仍是地道的陕北口味。女客人不一定吃得惯,她对饭菜的夸奖看来只是礼貌性的,但萧先生是确实喜欢,吃得极投入,极热烈,一副饕餮之徒的模样。主人笑着问:看萧先生的口味,只怕在陕北住过吧。萧水寒开玩笑地说:“当然,上一辈子就住在槐垣村嘛。”一家人笑了。邱风迅速看了丈夫一眼,只有她知道,丈夫的玩笑中包含着别的内容。

昨晚他们去参观了元龙中学,这是座相当考究的学校,占地颇广,其中一座平房被辟作李元龙纪念馆。老人说,这儿是李先生的故宅,一直保留着,元龙中学就是以这座房子为中心建起来的。屋里有几件简朴的家具:桌子、床、条几。墙上挂着李氏夫妇的遗像。邱风看见丈夫在遗像下站了很久,当他最终离开这儿时,眼中闪着泪光。邱风一直观察着丈夫的感情激荡,此刻她对丈夫的“前生”又有了更深的体会。

饭后老人全家为萧氏夫妇送行,熙熙攘攘地互相告别,老人的孙媳还把邱风拉到一边,低声叮咛孕妇应注意的事项,她们在昨晚已成好朋友了。老人又拎出几包土产往车上塞,有大红枣,核桃,合洛面等。他们已坐上汽车,但萧水寒似乎在犹豫。他最终走下汽车,把老人拉到一边,轻声问:“李元龙还有后人吗?昨天一直没有听你们提起。”

“有,他的曾孙李树甲还在,原来跟他孙子小胜在外地住的,后来回到县城了。听说他孙子不是东西。”

“怎么啦?”

老人叹口气:“老话说,君子之德,五世而斩,这个李小胜真辱没他家祖宗!他是经商的,手里很有几个钱,偏偏容不得一个孤老头子。李树甲如今78岁了,独身一人住在县城,听说日子过得很紧。这些情况,李树甲从不向外说,他还顾孙子的脸面呢。我是听别人说的。”

萧水寒目光沉沉地听着,良久问道:“李小胜的地址在哪儿?”

“在西安,叫什么诚信公司,真辱没了这个名字。公司地址在西安小寨区。”

萧水寒对此没说什么,同老人及全家作了最后一次的告别,驾车离开了。汽车在盘山路上开了很久,邱风回头看看,那棵参天古槐还映在汽车的后窗里。萧水寒久久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后来他打开手机,要通了何一兵。那边在电话里喊道:

“好哇好哇,你总算舍得打一个电话,你的手机换了号,我一直打不通。现在在哪儿?”

萧水寒简单地说:“一兵,找你帮个忙。”

“说!尽管说。”

萧水寒让他到西安小寨一带找一个诚信公司,老板叫李小胜,或李什么胜,是陕北槐垣村人。“找到后想办法教训教训他,让他学会瞻养老人。他爷爷叫李树甲。这事抓紧点,在我回西安前办妥。”

“没问题,我亲自去揍扁他!”他笑道,然后收起笑谑,“放心吧,我会妥当处理的。以后常来电话啊。”

萧水寒挂断电话,没有对邱风做什么解释。在他处理李元龙的家事时,邱风一直好奇地旁观着。丈夫是在代他的“前生”料理家务啊,是阳世之人代阴世之人做事啊。他做得坦然自若,但邱风心中不免寒凛凛的。

汽车径直开往县城。县城是近几年才由一个镇子升格而建,所以城内建筑比较简陋,整个县城其实只是一条长街罢了。萧水寒的H300在这儿很惹眼,不少小孩跟在后边看。他缓缓开着,向路人打听出李树甲的地址。这是一栋破旧的住宅楼,李树甲住在顶层。敲开门,里边是一个形貌枯稿的老人,背已经驼了,屋内陈设极为简陋,不像是生活在22世纪。萧水寒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邱风的目光则随时跟着丈夫——她很好奇的,她想揣摸丈夫看到他“前生”的曾孙时是什么心境。

李树甲迟疑地问:“二位是……”

萧水寒平和地微笑道:“老人家,我们刚从槐垣村来,乡亲们给你捎来一些土产。”他把村人送给自己的红枣、核桃全给了李树甲。

李树甲很感激:“谢谢,谢谢,大老远的……乡亲们还惦记着我……请坐,快请坐。”

他要为二人沏茶水,邱风见他行动不便,忙拉他坐下,代他沏了茶。老人又张罗着留二人吃午饭,萧水寒亲切地说:“老人家,不要张罗了,我们行期很紧,马上要走的。你年纪大了,没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

“他们都走啦,黄泉路上无老少,黄叶没落青叶落呀……”

“孙辈呢?”

老人迟疑片刻,言不由衷地说:“他们忙啊,我不想拖累他们。”

萧水寒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微露怜悯。邱风想,这是长辈看晚辈的目光啊,丈夫看来真的进入“角色”了。她又悟到,萧水寒是用“老人家”这个词称唿李树甲,也称唿一切比他年纪大的人,包括自己的奶奶,回想起来,他从没用过“大爷”、“大伯”这类称唿,奶奶心里为此还结了一个疙瘩呢。萧水寒皱着眉头说:

“不要为孙子遮掩了,其实我什么都清楚。大伙批评了他,他有些悔悟了,最近就要来接你去瞻养。老人家,对儿孙辈要加强教育呀,莫要溺爱,溺爱是害他们。”

李树甲脸红了,嗫嚅着,真像是不争气的晚辈在聆听长辈的教诲。萧水寒在心中感叹,以李元龙的风骨,怎么会有这么懦弱无能的晚辈?他放软口气说:“住到小胜家之后,切记要端起长辈的架子。他是你孙子,瞻养你是他的义务,是为上辈人的抚育还债。他要是还不像话就到法院告他!记住了吗?”

李树甲红着脸点头。来人虽然比他年轻得多,但他自有一股威势,让自己心悦诚服地接受教诲。萧水寒没有多留,再次扫视屋内,叹息着起身告辞。

萧水寒在附近又盘桓了两天,邱风知道他是在等何一兵的结果,这桩心愿未了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看着丈夫这么尽心地处理“前生”的事,邱风又是感动,又是惶惑――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有点“阴气森森”的。两天后何一兵来了电话,说一切都解决了,萧水寒便立即动身去西安李小胜家。

李小胜的别墅在南郊,是一个独院,林木葱郁中露出一幢小红楼,一条小河绕墙流过,河边是古典式的凉亭。萧氏夫妇赶到时,李小胜夫妇和一个保姆正扶着爷爷散步,一派天伦之乐。看见客人,李树甲惊喜地说:“是你们二位啊!”李小胜也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但萧水寒只是冷淡地对他点点头。他们在凉亭坐定,萧水寒问老人在这儿习惯吗?饭菜可口不?孙辈们怎么样?李树甲高兴地说:好,都很好,生活好,孙子和孙媳待他好。萧水寒说:

“这就好。”他把目光转向李小胜夫妇,“晚辈出点错没什么打紧,改了就好。不过记着以后不可再犯,如果是那样,你爷爷饶不了你们!”

邱风暗暗惊讶,萧水寒是从不说这样的狠话的,何况是对陌生人?李小胜当然十分恼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家里像老子数落儿子似的教训他,谁受得了?不过他不敢顶撞。两天前,一个叫何一兵的人突然找到他,给他带来一笔大生意,条件优惠得让他不敢相信。何先生只提出一个条件:让他把爷爷接过来,好好伺候,让他心情愉快地走完人生最后几年。李小胜沉下脸说:

“生意归生意,不要扯我的家事!”

那家伙一下子变了脸,痛快淋漓地大骂一通,他说这件事老子管定了,我是受人之托,要不才不管你家闲事呢。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按我的话办,咱们的生意也做下去;二是你固执己见,生意泡汤,但事情还不算完,“我向你发誓,我要尽我的财力,让你的公司在半年内完蛋,还要把你的不孝宣传得家喻户晓。乌鸦还知道返哺呢,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李小胜被骂得灰头土脸,但没敢再顶撞。撇开对方的威胁不说(他相信那家伙有实力兑现他的威胁),毕竟他也理亏呀,单让他落个不孝之名,他在社会上的信用也就毁了,而对生意人来说,信用就是金钱。于是,他当机立断,连夜从家里接来爷爷,这两天变着法子哄老人高兴。

今天这位不速之客是什么人?很可能,他就是何小兵后边的那个人吧。李小胜和妻子讪讪地笑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爷爷赶紧为他解围:“不会的,不会的,萧先生你放心。小胜从根底说是个好孩子呀。”

萧水寒于是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和颜悦色地和全家拉起家常。他问小胜的妻子回老家去过吗?得空儿应该去一趟,那儿的大槐树远近有名,也被称做子孙槐。你们的曾爷爷叫李元龙,是一位有名的生物科学家,知道他的名字吧。你曾奶奶叫段玉清,是个非常贤惠能干的女人,可惜45岁那年就走了,是一次车祸。在元龙中学里还有他们夫妻的照片,你们可以去看看。你们做事不要辱没了他们,他们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们哩。

邱风一直插不上话,不过她觉得眼前这个场面蛮有趣的。萧水寒坐在上首,一家人(包括78岁的李树甲)毕恭毕敬地同他说话,甚至偶尔同邱风说话时,也是毕恭毕敬,这让邱风很有一点“太奶奶”的味道。他们的谈话很欢洽,连小胜夫妇的情绪也扭转过来了,开始诚心诚意地挽留客人进餐。

午饭吃得很愉快,萧水寒破例喝了茅台,多少有点醉意。一家人诚心邀他多住几天,他坚决辞谢了:“不,饭后我就要走,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不能再耽误了。百年相聚终有一别,知道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一家人开车把他们送到灞桥,依依惜别。

6

H300汽车开走十分钟后,邓飞才启动自己的汽车。几天前,他偷偷在萧的汽车尾部粘上一个信号发生器,经卫星接收,可以在他车内的屏幕上随时显示萧的行踪。这种追踪装置是很先进的,即使内行也难以发现。

与他的老式汽油车相比,氢动力汽车的性能要优异得多,时速常在150 公里以上,让邓飞追得焦头烂额。好在萧水寒体贴怀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顿饭后还有一段休息。邓飞这才能勉强追上。

汽车沿着陇海高速公路一路东行。按邓飞的猜想,萧水寒可能是去北京,到中国科学院去继续对李元龙先生的探索。但过了洛阳,前边的汽车便掉头向南,两个小时后到达豫西南的宝天曼国家森林公园。从信号上看,萧的汽车没有在进山处停留,径直向林区中心开去。邓飞从没到过这里,他一手驾驶着汽车,一手在车内屏幕上调出宝天曼自然保护区的介绍。介绍上说,它处于我国第二级地貌分阶向第三级地貌分阶过渡的边缘,是伏牛山向东南延伸的最高山体,海拔1830米。既挡住了西北寒流的侵袭,又截留了亚热带温湿气流,属典型的北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气候。生态环境独特,许多古代遗存的植物仍在这里繁衍生息。有桦栋、青杠、华山松,漆、桐、椴、桑等160余种林木;稀有树种有秦岭杉、香果、辛夷树、大果青杵等20余种;有豹、鹿、獐、羚羊、水獭、大鲵、红腹金鸡等100多种动物;有拔地而起的扫帚峭壁、牧虎顶、化石尖、中心垛等自然景观。汽车逐渐驶入宝天曼的中心地带,看到的景色确实十分秀丽清幽。河南地处中国的腹地,几千年来过度开发,且不说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战祸不断,所以,能留住这一块袖珍型的原始森林是很难得的。

从屏幕上看,萧的汽车已停下了,大约在五、六里之外,但眼前已是正规公路的尽头。邓飞下车仔细察看,发现路侧一条杂草丛生的碎石便道,便道通向一条山溪,上面有车驶过的痕迹,萧的汽车肯定是从这儿开上去的。但邓飞不敢再往前开了,前边人迹罕至,很容易被萧发现。他暂时还不愿与萧水寒弄个老将照面。

他向后倒了一段路,把车藏在树丛中。行李箱中有事先备好的行囊,里边有足够维持七天野外生存的物品,包括一个睡袋。他背上行囊,顺着山溪向前走。车内电子地图刚才显示出,这里离自然保护区的扫帚峭壁不远,萧水寒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干什么呢。

他注意观察着萧水寒开车走过的痕迹。淡淡的车辙离开河滩,在一处无路的山坡上又向前开了200米,前边是一个依山而建的院落,那肯定是萧水寒的目的地了。

萧水寒把汽车停在院落前的一片空地上。周围林木葱郁,松树扎在石缝中,裸露着虬曲的树根。一道清泉穿院而过,几只喜鹊正在清泉旁饮水。萧水寒显然对这里的路径很熟,但邱风造访过李元龙家乡后,已经学会不惊奇了——这都是丈夫在“前生”经历过的地方嘛。

门开了,一个中年人惊喜地打量着他们。是个知识分子,穿着随意,一身休闲服,秃脑袋,大胡子。中年人笑着说:“哟,真是稀客,这儿很少来人的。难怪今早喜鹊一直喳喳叫呢,喜鹊叫,贵客到。二位请进,请进。”

院内有三间平房,青砖青瓦,花草修剪得很整齐。萧水寒说,我和妻子是慕宝天曼之名来游玩的,看见这座深山中的院落,就贸然闯进来了,希望主人不要怪罪啊。中年人说:“哪里哪里,盼都盼不来呢。我隐居在这儿搞研究已经十几年了,有时也觉得太寂寞,常盼着见到山外来的客人。”中年人问了客人的改名,自我介绍说,他姓白,是一位数学家,“其实我算不上数学家,倒是数学的敌人。我终生研究的就是数学的不确定性,是数学大厦上肉眼看不到的逻辑裂缝。我要躲在荒僻的山里向数学巨人发动进攻,让它生而复死再死而复生。”白先生笑着,又突兀地问:“萧先生,你们是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

萧水寒笑道:“不,我们不是。你怎么这样问?”

白先生说,刘世雄是这座房的原主人,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生物学家,他性情比较古怪,从20几岁就遁世而居,在这儿发表了丰富的学术论文,但50岁时突然离开这里,从此音讯全无。这是90年前的事了。他走前预留了100年的房屋遗产税和修缮费,所以直到现在,这座房子在所有权上仍归刘先生所有。林区房管部门也十分重视这座房子的保护。“知道吗?我没有花一分钱就得到了居住权,但前提是要保持这座房子的原状,精心维护。你们可以看到,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对,你做得很好,保持了房屋的原状。”

白先生把这句话看作是礼貌性的夸奖,而邱风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他真的了解这座房屋的原状?他真的在这儿度过他的又一个“前生”?白先生笑着说:“所以我总觉得,某一天刘先生的后人会来这里处理房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