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监控材料做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夫的名著《静静的顿河》是剽窃他人,对这个观点有赞成有反对,一直是个煳涂案子。这种怀疑之所以有一定的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论文,但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界也是佼佼者。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怀疑萧水寒的处女作是剽窃他人呢——尤其还与谋杀连在一起?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在研究所和生物学界有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疑惑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婚姻,妻子是一个水晶般纯洁的女人。

但是,在一片灿烂中,邓飞总觉得有那么几丝阴影:萧水寒的来历自始至终罩着一层迷雾。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他是从G国回来,而G国是国际社会公认的一个毒瘤,那儿的法律已经崩溃,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洗钱和“洗身份”的天堂,江洋大盗和毒贩都能在这儿得到一个清白的档案。所以,萧在G国的这段经历难免使人怀疑——孙思远正好是在G国失踪的啊。而且,萧的为人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几岁的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点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但萧水寒却超凡入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观察着。他退休后由龙波清接下这项工作。

龙波清十年前就干上邓飞的副手,他是一个红脸大汉,身高体胖,说话时声震屋瓦。进门他就喊:嫂子,今天拿什么招待我?邓飞妻子苗茵说:邓飞钓的一条鱼,有三四斤重,管你饱了。实不相瞒,老邓钓鱼以来,也就今天钓了一条大鱼,恰巧让你碰上了,你有口福哇。晚饭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颍,他对女主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夸了女主人,又夸邓飞的好运气,因为竟有这样的傻鱼咬邓飞的钩。两人是打惯嘴巴官司的,邓飞笑着,不理他的话茬。酒足饭饱后,他们来到书房,女主人泡了两杯君山银毫后退出去。龙这才开始正题。

“银行的马路消息,”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轻轻敲打着茶几,看着君山银毫在杯中升降,富有深意的瞟着邓飞。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违法行为,所以他们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自己户头上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一艘豪华游艇低价售出,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他在天元公司的股票拿出一半,无偿分给其它股东,另一半转到妻子名下。听说他已提出辞职,说他工作太累了,想到国内和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5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欧元的国外旅支。”

邓飞品着热茶,静静地听着他介绍。老龙说:“按说,现在不是他旅游的日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那时他们没孩子,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把别人家的孩子接来玩。我想,对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一定会加倍珍惜的。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正常。”

“还有一点十分可疑,他在董事会上宣布,他将到南太平洋某个岛屿隐居,从此不再和人世有任何联系。”

“噢?这么决绝?”

“是啊,这是他的原话。这不太正常吧。不过你知道证据太不充分,而且这些证据‘来路不正’,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他狡猾地笑着,“我知道一抛出这付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想起了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龙说:

“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么漏子,龙局长概不负责。”他笑了,“这是几句公事公办的扯淡话,我知道你老邓的身手。还有,龙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邓飞简单地问:“他什么时候离开武汉?”

“据说就在这两天了。说要等一座斯芬克思雕像安好就出发,那是萧水寒留给公司的记念。你不妨去看看,听说非常漂亮精致。”

“好的,我接下这件活。我把需要的侦察器械列个单子,明天交给你。”

“行,没问题。喂,老邓,你预测一下,这件事追下去会不会追出什么结果?凭你的直觉猜吧,你的直觉常常很管用的。我现在可是满脑门浆煳。”

邓飞摇摇头:“不行,这次我预测不出来,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超出常规。”龙波清没再说话,向卧室喊道:“嫂子,我走啦,下次老邓再钓到鱼别忘了喊我。”他到衣帽钩处取下风衣。

5 树祖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第一站定在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萧水寒说,这是他“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就是此处的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对此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H300的行驶十分平稳,车身很长,后排的座椅可以放成一张相当宽阔的床,座椅是手工缝制的小牛皮的皮面,车里还有桃花心木的家具,配备有GPS定位系统、商务电脑、电热咖啡壶等,设施十分齐全。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动,她就欣喜地喊:

“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

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 or she?”

“你呢?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随你。”

“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你猜呢?”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呀。”

“啊呀,这可是对我的诬蔑,我什么时候说过男孩才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生男生女都一样好,女儿同样延续我们的家族之树,还更知道疼爹妈呢。”

邱风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吧,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紧,不过最好能有一个小伢一个小囡,各有各的好处。后来她让丈夫停车,换到前边右侧座位。她发现丈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邱风在心中叹道:

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不再说话,怜悯的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么前生前世的神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的某种经历造成的,心灵受了伤又没有长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岁以前是在G国的一个华人区长大,怎么可能把梦中场景选在中国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赶到槐垣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他的妄想症。

他们的旅行十分从容,没有一个时间表——有整个后半生供他们消费呢。出发前他们曾到邱风奶奶家住了两天。两人结婚后,奶奶坚决不随孙女婿住,只好让她留在老房子里,为她找了一个能干的保姆。这次邱风对奶奶说,他们要出国了,等他们在澳大利亚安下家,就来接奶奶同去。奶奶笑着说:“风儿,去吧,跟着水寒你会很幸福。不过别打我的主意,我是决不会挪窝的。”

“那怎么行,我们住那么远,把你一个人撂家里,能放心吗?”

不管孙女怎么劝,奶奶只是一个劲摇头。后来被逼紧了,奶奶小声说:“你甭劝了,再劝也没用的,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邱风说不知道。“想想吧,水寒和你结婚后喊没喊过一声奶奶?”

邱风哑口了,萧水寒确实从没喊过一声奶奶。她勉强解释道:“奶奶,你知道水寒年岁较大,‘奶奶’有点喊不出口,但他从来对你很尊敬。你不要争竞这一点,行不?”

“我不争,水寒对我很好,我不争他喊不喊奶奶。可是你知道不,我和他在一起总感到拘谨,倒像他是我的长辈似的……你别笑,真是这样。所以你别劝我啦,我决不会随你们住的,知道你们的孝心就行啦。”

一直到他们离开,对这件事奶奶也没有松口。邱风心里不好受,但只有随奶奶的意了。他们在信阳游览了鸡公山,在西安游览了大小雁塔,又到黄陵县的黄帝陵参拜一番。去黄帝陵时正赶上重阳大祭,陵前人头攒聚,海内外来的炎黄子孙都在肃穆地行礼。邱风印象最深的是桥山轩辕庙里的黄帝手植柏,据传已有5000岁,枝干虬曲,树叶层层密密如一顶硕大的绿伞。旁边的石碑上写着:“此柏高五十八市尺,下围三十一市尺,中围十九市尺,上围六市尺,为群柏之冠。谚云:‘七楼八擤半,圪里圪瘩不上算’即指此柏。”邱风想,5000年哪,按25年为一代,已经有200代人在这株树下走过了,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再叱咤风云的英雄也变成了尘土,但这株老树还是生机盎然。她不由对它肃然起敬。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担心妻子的身体,不时侧脸看看。他没有打算乘飞机来这儿,因为他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儿女,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2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土黄的底色中自然不乏绿意,但它们显得衰弱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越往北走,道路越狭窄和陡峭,有时,H300的长车身转弯相当艰难。汽车随山路下行,涉过铺着碎石的浅溪,又随着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升。萧水寒告诉妻子,这些绵亘起伏的群山实际是平坦的黄土高原被水流千万年地切割出来的,你看那些最高的山头都是平顶,而黄土高原却纯粹是风力搬运而成。所以,在这一带你很难找到一块石头,只有到几百米深的河谷里才能看到碎石,那就表明这是黄土层的底部了

傍晚,萧水寒叫醒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 夕阳斜照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褐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树干底部很粗,约有三抱,往上渐细,直插云天。相对这么粗的树干来说,树冠显得较小,但浓绿欲滴,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愈显得生机盎然。极目所止,这是周围唯一的一棵大树,它和黄帝手植柏一样的老迈苍劲,但比手植柏要高,再加上周围的空旷,更显得卓尔不凡。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什么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像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来。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树。它与家里的古槐图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这是邱风第一次和丈夫的“前生”有实际的接触,只是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正在听一位老头摆古,看见来了两位外地人,他们好奇地远远看着。那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分开人群,走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我先生领我专程赶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后种下的。这只是传说,没什么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过年轮,它已经满1200岁了。还有更奇的呢,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已经濒死了,树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再看看树根,从老树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我们这儿叫它子孙槐。”

邱风嫣然一笑:“我看见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它。”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先生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 ’,画的就是它,真像!知道吗?我丈夫没事时常与画上的‘它’对话呢,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一直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放在心中多年,很希望能听到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视树顶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爷的太老师,一个姓李的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

萧水寒笑着点头。老人很兴奋,面前的远客一下子变得十分亲近。他热心地介绍道: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唷,他就是这株树下长大的,从小调皮胆大,曾赤手空拳爬到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还有黄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座中学,还到大树下来告别,把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只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像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忤,笑哈哈地搬指头算道:"我快交90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诞辰,他是50岁去世的,离现在有120年,算来我是见不到他。也许是老辈人经常讲摆这些事,弄得我像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90了?我还以为你不到70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长寿》杂志经常来这儿采访。古时候还有120岁的人瑞呢,村北有一个‘升平人瑞’牌坊,宣统二年立的,中柱对联上刻着:椿树百年耆艾荣旌绥福履;竹林千叶瓣香普祝寿期颐。你们不妨去看看。”他又问:“我刚才说过,李元龙先生去世前损资在这儿建了元龙中学,你们想不想参观?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你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树下的动静。他带有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震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的谈话声。他看见那一行人正准备去参观元龙中学,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风文化层次不高,没听说过这位120年前非常著名的生物学家。邓飞在涉猎生物学知识时倒是经常看到这个名字,知道他是用基因手术治愈癌症的鼻祖。话筒中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的偏僻故乡已经被神化。

随着人群远离萧水寒的汽车,话筒中的声音渐渐微弱。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着,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他告诉龙波清,萧水寒夫妇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偏远的陕北山村,是著名生物学家李元龙的故乡。看来他的探访是针对李元龙而来的,希望家里尽快把李元龙的详细资料找出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安排人在电脑中查询,然后问:

“怎么样,这一星期有收获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这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心地坦荡,看来是一场正常的旅游。我担心咱们的跟踪要徒劳无功。”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或者,能证明他确无嫌疑,同样是大功一件嘛。喂,资料查到了,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年诞辰,你要的资料应有尽有。”

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的籍贯确实是该村,1980年出生,2010年结婚,有一个儿子。李元龙是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世纪性的突破,由此获得世界声誉。他在生物学理论上的贡献也绝不逊色,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中的开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后还是生物学界的圣经。他50岁失踪,一般认为他是死了,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

“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他总不能飞到120年前去谋杀李元龙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