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风听得瞪圆眼睛,觉得身上有了寒意:“前生?你是说你相信前生?”

“对,甚至不仅只是‘相信’,它几乎是真实的存在。所以,我的行为常常透着古怪。平时,我把它严严地伪装了,你们看到的萧董事长只是一个带着光环的虚像。不过,当合上家庭的帷幕后我就会取下假面了,那时这些古怪可能就要显露。若想成为我的妻子,应对此有所准备,应学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要刨根问底。”

他的话语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郁,目光沉重。邱风心疼地看着他,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和所有女伴)心目中的至神至圣竟然会有如此的心理创痛。不过这更坚定了她的爱情,她决心走进他的生活,他的内心,像小母亲一样爱抚他,温暖他的心。

“还有,与我结婚的人,终生不得生育……”

邱风急急地打断他:“不能生育?为什么?”

他苦笑道:“这正是我的前生遗留给此生的不祥遗产,是一个重誓:我的亲生子女一定会使我遭受天谴,我的生命将在亲子降生之日结束。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决不是虚幻的,可以一笑置之的,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的巫力,也决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说,“愿意做我妻子,就不得不牺牲作母亲的权利。我知道,这对你是残忍的,不公平的,你没有义务受我的连累。但我无法摆脱这个重誓的约束,这也是我迟迟不结婚的原因。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希望在你在做出决定前慎重考虑。”

邱风沉下目光,内心翻江倒海。她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孩,平常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但这件事恰恰戳到了她的痛处。这个决定不容易做出啊。沉思很久,她才抬起头,眼中泫然有光。她说:

“记得我读过一本台湾小说,说母爱没有什么神秘,那是黄体酮在作怪,人身上有了那玩艺儿,就会做出种种慈眉善目的怪样子。看后我气极了,奇怪怎么有人能想出这种混帐话。很可能,我身上的黄体酮就特别多,月经初潮那年,我就萌生了作母亲的隐秘愿望,我老是想入非非,幻想有一个白胖小孩伏在我怀里吮吸。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对女伴讲,怕她们嘲笑我。你是我倾诉内心世界的第一人。”目光楚楚地沉默良久,她断然说道:

“不过,我愿意为你做出这种牺牲!”

萧水寒感动地把她搂入怀中。那晚他们没有再说话,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相偎相依,听着雨帘叮咚,《春江花月夜》的古琴声如水波荡漾,月华泻地。他们在静默中缔结了此生之盟。

三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一个豪华的,中西合璧式的婚礼。同伴艳羡的目光。奶奶笑得合不拢的嘴巴。整个婚期中,邱风是在狂喜和恍惚的感觉中度过的,就似乍进王宫的灰姑娘。她走进了萧水寒的生活圈子,走进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但在结婚的狂喜中,她内心深处仍有着些许不安。毕竟,那两条关于婚姻的约定太古怪了。而且,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点古怪只是冰山的露头。在它下面究竟藏着什么——不知道。婚期的喜悦冲淡了这些阴影,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在幽暗处悄悄潜藏着。

婚后的生活十分美满。萧水寒真的既像慈祥的老爸爸,又是一个热烈的情人。婚前提及的前生之梦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邱风仅觉察到丈夫偶尔会陷入伤感,此时,他会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凝视客厅中一张古槐图,那是一张水墨国画,干枯皱裂的树皮以大刀阔斧的皴法渲染出来,古槐的老态龙钟中透出睥睨万古的气势。没有作者。丈夫没有介绍过这张古槐图的来历,仅透露过一句,说这株古槐便是前生的一个象征。

邱风遵守婚前的约定,对此装作视而不见。不过,每到这些天里,她就从一个淘气的女娃娃变成慈爱的小母亲,把丈夫放进爱的摇篮里,为他唱着遥远的催眠曲。

唯一的不如意之处是——孩子,那个经常卧在邱风的想象中、又永远悬挂在半天之遥的孩子。邱风当然要遵守自己对丈夫的承诺,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个孩子常常从半空中下来,走进邱风的梦中。醒来后,她会眼眶潮红,痴痴地想念他(她)。丈夫对她的心事了如指掌,每逢这时,他就会把妻子搂到怀里,慢声细语地扯开话题。

3 人面狮身像

邱风的怀孕没有向外人透露。但这瞒不住过从甚密的谢玲。她很快发现邱风嗜酸,呕吐,惊喜地问:“是不是怀上了?”邱风羞涩地点点头,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啊呀呀,真是天大的喜事,老板(这是公司所有员工对萧的通用称唿)改变主意了?爱情的力量无坚不摧呀。”

在此之前,何一兵等密友都知道萧不要孩子的信条,他们觉得这个信条有点古怪,有点不近情理,但没人敢尝试去说服他,因为萧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仰之弥高的偶像。听说邱风怀孕的消息后,他们小心地回避着,不同萧水寒谈论此事,不过谢玲更成了萧氏别墅的常客,对邱风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一管到底。

胎儿有五个月时,萧水寒召开了一次临时董事会。他向董事会宣布,他决定退隐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权转给妻子(但妻子终生不在董事会中任职),一半股权按照贡献大小,分给这些与他共同创业的生物学家。他和妻子将离开故土,定居在南太平洋深处某个与世隔绝的岛屿,这是彻底的隐居,从此“不会再同人世间有任何联系了”。这个决定显然是晴天霹雳——而且太不近情理,太不正常,董事会十分震惊,在震惊中都联想起萧水寒“不要后代”的信条和其后邱风的怀孕。无疑,这个古怪的决定与此有关。董事们一片反对声浪。但萧水寒的态度没有任何松动转寰的余地。几天以后,他们被迫接受这个决定,并推选出新的董事长何一兵。

何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学家,后来成了萧不拘形迹的密友。会后,董事们脸色阴沉地陆续散去,何一兵留下来,闷坐着,以手扶额,心情沉重。萧水寒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何抬起头,闷声说:

“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决定,你一定是疯了。”

萧水寒平静地说:“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复习一些生理知识?人脑在30岁达到生理巅峰,以后每天要死掉十万个脑细胞;人体细胞在分裂约50代后,就会遵循造物主的密令自动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万物都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自然界和人类都没有不死的权威。”

何一兵气恼地骂道:“见你的鬼!你是八九十岁的衰朽老翁?你才刚刚50岁呀,正处于智力的成熟巅峰。按照新的年龄分类法,你只能算是‘青年中年人’呢。再看看你的身体,陌生人绝不会认为你超过35岁 !”他恳求道:“为了天元,为了你的伙伴,是否再考虑考虑你的决定?老实说,我们几个自认算不上弱者,天元的董事长我并不是拿不下来。但像你这样的全才,既有渊博的知识,又有灵动的才情,思维极为简明清晰,世上不容易找到的。有你在旁边,哪怕是一句话也不说呢,我们会胆大一些。再考虑考虑吧,行不行?”

萧水寒目中掠过一丝伤感:“我老啦,已经没有灵动的才情啦。我常常佩服——比如120年前的李元龙。你当然知道他的,他算得上生物学界的教父。直到120年后,我在学术成就上仍然不能超越他。”

何一兵烦躁地骂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迷了心 !”他心情郁闷,总觉得萧水寒这种毫无理由的突然退隐有什么沉重的隐情,萧水寒过去曾坚持“不要后代”,甚至宣称什么“天谴”。现在邱风怀孕了,他的退隐决定当然与此有关,但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何一兵的心中隐隐有不祥之兆。最后,他苦笑道:

“看来你是劝不回来了。我的老板兼大哥呀,你真够狠心的,在一块儿摸爬滚打15年,一句‘拜拜’你就走了,还要‘终生不再有任何联系’……算了,不说了。有什么善后工作,你安排吧。”

萧水寒笑道:“没什么可安排的了,实际上这几年——我结婚后的六年间,一直是你在全面主政嘛。只有一件事,你抓紧把那尊雕像生产出来,安装好。我出国前要在国内转一圈,走前我要看看它。”

他说的是一尊斯芬克斯像。三天前萧水寒已经把一尊百分之一比例的小雕像交给何一兵,它将成为一尊大雕像的生长内核。何一兵说:没问题,保证你走前安装好。“祝你旅途顺风。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应该记住,我的友情是值得信赖的。”

他沉沉地说。萧水寒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很感动,但没有形之于色,微笑着同何一兵握别。

几天后的拂晓,何一兵夫妇、威廉科克斯、朴再元夫妇等七八个密友在斯芬克斯雕像前为他送行,萧氏夫妇要开始他们的国内之游。

人头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坐落在公司主楼下,通体四米有余,晶莹洁白,光滑柔润。它是象牙生长基因按人工编写的造型密码“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无缝,精美无暇。这座雕像是希腊传说的中国化,狮身是中国的传统造型,但未取明清以来那种凝重的风格,而是师法汉朝的辟邪、天禄石刻,腰身如非洲猎豹一样细长,体态矫健飘逸,双翼似张似合。女人头像部分写意简练,一头长发向后飘拂,散落在狮身上。她的身形凹凸有致,口角微挑,笑容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从看她的第一眼,邱风就被迷住了,她绕着狮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啧啧惊叹着,眼神如天光一样流盼不定。

“太美啦!我没法形容它,实在是太美啦。”她由衷地说。

何一兵自豪地说:“我想它应该算是一件毫无瑕疵的绝品。”

萧水寒很高兴,笑问邱风:“还记得希腊神话中的斯芬克斯之谜吗?”

“当然记得啦。狮身人面怪斯芬克斯是巨人堤丰和蛇怪厄喀瑞娜的女儿,她向每一个行人问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到的就被吃掉。没有人能战胜她,连国王克瑞翁的儿子也成了牺牲者。国王只好下了诏书:凡能除掉斯芬克斯的英雄可以占有他的王位,并娶他的姐姐为妻。这时,一个勇敢聪明的青年俄狄蒲斯来到底比斯城,他一直受到一个不祥神谕的蛊害。这条神谕说他这一生注定要杀父娶母,他只好四处流浪,以逃避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从不看重生命,决心要为民除害。他去向斯芬克斯挑战,后者给他出了一个最难猜的谜语,谜语是:早晨走路四条腿,中午走路两条腿,晚上走路三条腿;用腿最多的时候,正是力量和速度最弱的时候。聪明的俄狄蒲斯一下子猜到了:谜底是人啊,人的幼年、中年和老年正是人生的早晨、中午和迟暮。斯芬克斯羞愧自杀,俄狄蒲斯便做了国王。水寒,我说的对吧。”

“对,说得很对。”萧水寒叹道,“我很佩服古希腊人的思辨,科学家们从希腊神话中常常能得到哲理的启迪。这个斯芬克斯之谜其实是一个永久的宇宙之谜,是人生的朝去暮来,是人类一代代的生死交替。”他对何一兵说,“请费心照料好这座雕像,也许我的人生之谜就在此中。”

何一兵等几人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点头。他们并不能理解萧水寒的话中深意,但他们说:放心吧,我们会履行你的嘱托。秋风萧瑟,梧桐叶在地上打旋,空中落下一声雁唳,十几只大雁奋力鼓动着双翅,按照迁徙兴奋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飞去,人字形的雁阵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下。萧水寒同朋友们一一拥别,然后小心搀扶着怀孕的妻子,坐进H300汽车。斯芬克斯昂首远眺,目送汽车在地平线处消失。

4 垂钓27年

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几十步外的回水湾是老李在钓鱼,那是他新近结识的渔友。可能是看他一直不提杆,老李忍不住过来对他进行“教诲”:老邓啊,我早说过你选的钓位不行,这条河里草鱼多,钓草鱼要钓顶风,面朝阳,大树下,水草旁。你这儿是顺风、背阳,咋能钓得住呢。还有,你用的饵料也不对,我这儿有新鲜苇芯,草鱼最爱咬钩,你试试,你试试。

邓飞笑着听他数落,不过仍然我行我素。老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嘟囔着“糟蹋了这副好钓具”,摇着头回去了。邓飞瞑目靠在树干上,柳丝轻拂着他的睡意。他梦见年轻的爸爸领着五岁的自己去钓鱼,归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梦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宽厚的嵴背和坚硬的肌腱。父辈的强大使“那个”小孩睡得十分安心,这种感觉一直深藏在他的记忆中……梦中倏然换一个场景,衰老的父亲躺在白瓷浴盆里,忧伤深情地看着他,他正替父亲洗澡,那时父亲已是风前残烛,他瘦骨嶙峋,皮肤枯黄松弛,眼白浑浊,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无力地仰在水面上,那是邓家生命之溪的源头啊。这次洗澡之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父亲洗澡,当时父子二人对死亡都有预感了。他至今记得父亲松弛的皮肤在自己手下滑动的感觉,记得自己对“衰老”的无奈。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人生如梦,转眼间自己也是66岁的老人了。

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休,感觉自己在一天之内就衰老了,健忘,爱回忆往事。妻子早为他的退休作了准备,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日本鱼竿,配凝胶纺钓丝,日本鱼钩,孔雀羽根浮漂,全套现代化钓具。现在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垂钓上。不过说实话,他至今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净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这会儿是不是正在钓鱼,垂钓技术如何。还嬉笑道,听老钓客们介绍,你的手最“臭”,河边坐一天常常钓不上一条鱼,然后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去充自己的战果。有没有这档子事?邓飞不耐烦地说;

“少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

龙局长笑道:“好吧,书归正传。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的。”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告诉你,咱们设的那根‘海竿’的浮子已经动啦。”

邓飞的神经立即崩紧了:“是那根海竿?”

“对,是那根,27年前设置的那根。晚上我到你家里详谈吧,你在家等我。”

挂了电话,身后有人轻声喊:“浮子动啦,快提!”水面上的浮子果然在轻轻抽动,他扔掉手机,慌手慌脚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老李说:快抖手腕,先把鱼挂上,再顺着鱼的游势引遛。水中鱼儿挣扎逃走,把线崩得倍紧。他的操作太不专业,老李忍不住,从他手中夺过钓竿,赶紧放线,一边惊叹着:嘿,还是条大鱼呢,至少三四斤!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草鱼拉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老李不平地说:老话说外行人撒扁担网(指渔网撒不圆)偏能罩大鱼,看来真不假。就你这臭手也能钓到这么大的鱼?真让行家气死。邓飞笑着说,运气来时赶都赶不走的,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那根“海竿”已经设置27年了,邓飞那时39岁,是刑侦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山东大学生物系的权威,七十多岁,银发银须,身体十分衰弱,走路颤颤巍巍。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来不来这儿我犹豫很久,我不愿因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或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直到现在,尽管自那根海竿设置之后,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义,说是论述DNA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复制,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DNA在精卵细胞中的信息传递已经属于量子效应的范围了,而量子的行为是不可控制的,但为什么生物性状的遗传是那样精确而稳定?文章对此作了非常精到的解释。

“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视野广阔,基本功异常扎实。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

刘老捧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呷了一口热茶,继续往下说:

“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山东琅琊台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我们只是在信函中讨论过一些问题,此后他就一直以师长之礼待我。其实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我啦,生物学界甚至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教父--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G国旅游时,竟然离奇地失踪,那年他刚刚50 岁。这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和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回忆起这桩案子,它曾登在全国的案情通报上,公安部也曾发过协查通知,后来没有结果。但他不知道这桩失踪案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么关系。刘老说:

“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连文章中一些细节都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像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

“我与孙相识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谙熟,他的思维极其简捷明快,行文冷静简约,其内在力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非常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

“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在判断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么,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年前从G国回来的,”他在“G国”两个字上加重读音,并看了邓飞一眼。“他回国后就如爆炸般接连发表了几篇高水平的生物学论文,接着创办了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可是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籍籍无名,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

“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话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邓飞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啦。”

走到门口,老人交代着:“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尽快给我联系,我这把年纪,不定哪天就爬烟囱了。”

那时邓飞笑着说:“不会的,不会的,你老能活到100岁。”他把老人送出大门。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去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那天邓飞没有听出老人话中的不祥之音,回济南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原来他已经是肺癌晚期。他为了故人情意,临终前还抱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不顾别人的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的监控。不过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