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按下开关,屏幕上出现了活动的画面——结果,就像之前的无数人一样,汉斯深陷其中。他进入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战斗飞船,有奇异的行星,还有神奇的外星人——实际上,这个世界属于扎普船长,太空军团的最高司令官。

只有在播放乏味的赞助广告(“伟大的‘嘎嘣脆’!神奇的谷物食品啊!”)和几乎同样乏味的拳击比赛(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像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一样打架)的时候,那个世界的魔力才会渐渐退去。汉斯是个单纯的人,他一向喜欢童话故事——而电视里的现代童话,是格林兄弟做梦也无法想象的。所以,汉斯最终也没能卖掉电视机。

可是,几个星期后,当初的天真变得老成,不加批评的享受渐渐褪色。汉斯变得越来越生气,首先是因为那个未来世界里的家具和陈列摆设。前面我们说过,汉斯是个艺术家,所以他绝对无法接受一百年以后,人们的品位还会那么差,甚至退化到“嘎嘣脆”广告商的地步。

还有,虽然他没怎么考虑扎普船长及其对手该用什么武器,因为他不想冒充内行,对他们手中的便携式质子粉碎枪的工作原理指手画脚,可它们既然能开火,那为什么还要搞得如此粗陋?完全没道理嘛。再说了,人物的服装,还有飞船的内部设计——根本没有说服力嘛。他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他一直对日常事物的发展演变保持着高度关注,就算是幻想领域,他的想法依然适用。

我们刚刚说过,汉斯是个单纯的人,同时也是个感觉敏锐的人。他早就听说,做电视节目很赚钱,于是他坐下来,开始着手画图。

汉斯?穆勒的主意令《扎普船长》的制片人眼前一亮,当即坐直了身子。其实,他早就对他手下的道具布景设计师失去了耐心。汉斯的设计里有一种真实感,充满了写实主义风骨,令人印象深刻,在剧集的幻想元素中脱颖而出。要知道,就连《扎普船长》最狂热的粉丝也开始讨厌原来的风格了。汉斯当场得到聘用。

不过,汉斯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纵然当前的工作比他从前一辈子所赚的钱还要多。他不召助手,还留在原来的小作坊里。他只想制作模型,完成基本设计。至于大批量生产,就拿到别的地方去做吧——他是个手艺人,而非批发商。

工作进展一切顺利。在过去六个月里,《扎普船长》彻底改头换面,如今已令其他太空歌剧题材的对手深感绝望。观众们认为,它已经不仅仅是有关未来的电视连续剧了,它就是未来本身——这一点毫无异议。就连该剧演员都受到了全新拍摄环境的影响——走出电视荧屏,他们有时就像来自二十世纪的时间旅行者,一不小心滞留在维多利亚时代,令他们愤愤不平,因为他们无法再使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某些小玩意儿了。

可是汉斯对此一无所知,他幸福地沉浸在工作之中,除了制片人,谁的面也不见,一切工作事务全由电话联系——他只看最后的结果,以确保他的设计行之有效。唯一能将他与商业电视节目里的幻想世界联系起来的,只是扔在作坊角落里的一箱“嘎嘣脆”。那是感激涕零的赞助商送来的礼物,他只咬过一口,当然没忘了表示谢意,毕竟,吃这玩意儿人家没收他钱。

一个周日的晚上,他工作到很晚,正在给新设计的太空服头盔做最后的润色。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人进来了。他在工作台前慢慢转过身,看向大门。门本来是锁着的——可不知怎么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口站着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汉斯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好容易才鼓起勇气面对两个不速之客。谢天谢地,还好他身上没多少钱,可他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好事,如果他们恼羞成怒…

“你们是谁?”他问道,“到这儿想干什么?”

其中一人朝他走来,另一人留在门口观察外面的动静。他们都穿着全新的大衣,头顶的帽檐压得很低,汉斯看不到他们的脸。他心想:这两人穿得如此气派,肯定不是普普通通的小毛贼。

“没必要害怕,穆勒先生。”近前那人回答道,他毫不费力就看穿了汉斯的心思,“这不是抢劫,而是公事。我们来自——安全局。”

“我不明白。”

对方掀开大衣,取出一只文件夹,打开后掏出一沓照片。他像洗牌似的快速翻找,最后抽出一张照片。

“你让我们相当头疼啊,穆勒先生。我们花了两周时间才发现你的行踪——你的雇主真是守口如瓶。很显然,他们想把你藏起来,免得被竞争对手发现。可惜,我们还是找到了你。希望你能回答几个问题。”

“我不是间谍!”汉斯气恼地回答,他听出了来人的弦外之音,“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是忠诚的美国公民!”

对方不理他,只把照片递了过来。

“认识这个吗?”他问道。

“认识。这是扎普船长的飞船内部。”

“你设计的?”

“是啊。”

来人从文件夹中又取出一张照片。

“这个呢?”

“火星都市博尔达,这是空中俯瞰的景观。”

“也是你的主意?”

“那还有假?”汉斯回答,他火气上升,不由语气加重。

“还有这个?”

“哦,是质子枪,我的得意之作。”

“告诉我,穆勒先生——这些全是你设计的?”

“废话,我没剽窃过任何人!”

提问者转向他的同伙。两人商量了几分钟,声音很低,汉斯一个字也听不清。他们似乎就某些问题达成共识,密谈终于结束,而汉斯已经忍不住要去抓电话听筒了。

“很抱歉。”来人继续说道,“这是一起严重的泄密事件。也许只是个…呃…巧合,或许出于无意,但问题的严重性毋庸置疑,希望你能配合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陌生人的语气很有力度,透露出一种权威,于是汉斯一声不吭,找到外衣穿在身上。不知怎么的,他不再怀疑两位来访者的身份,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他有些担心,但并不特别惊慌。当然,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起一个传闻,在战争期间,有位科幻作家精准地描写了原子弹爆炸的场景,结果引起当局恐慌。有许多秘密研究正在暗地里进行,这种巧合难免会发生。他只是好奇自己“泄密”什么了?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看小作坊,还有跟在身后的两人。

“这是个可笑的错误。”他说,“就算我在电视节目里‘泄露’了某些秘密,一切也都是巧合。我没做任何惹恼FBI的事。”

另一个来访者终于开口了。他的英语水平很差,口音也非常奇怪。

“FBI是啥?”他问道。

汉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一艘宇宙飞船。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我们正在编写一本名录,要把至高之神所有可能的名字囊括其中。”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们有理由相信,”喇嘛泰然自若地继续说,“在我们设计的字母表中,只要九个字母,经过排列组合,便能将神所有的名字都列出来。”

“这个要求有点儿出乎意料啊。”瓦格纳博士说——他居然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真是难能可贵,“据我所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要向西藏的寺院供应一台自动序列计算机。不是我喜欢问东问西,但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们这种…呃…‘宗教团体’会有使用这种计算机的需求。你能解释一下你们打算用它做什么吗?”

“非常乐意。”喇嘛回答道。他整理一下身上的丝质袈裟,小心翼翼地将刚才用来换算货币的计算尺放到一边,说道:“你们的马克V型计算机可以处理高达十位数以上的常规数学运算,但我们的功课比较特殊,我们更关注的是字母,而非数字。所以我们希望你们调整一下输出电路,让计算机打印出文字,而不是一串串数字。”

“我不太明白…”

“在过去的三个世纪里,我们一直在做这项功课——实际上,从喇嘛寺建成之日起就开始了。以你的思维方式,这事听起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在我解释的时候,希望你不要有成见。”

“那是当然。”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我们正在编写一本名录,会把至高之神所有可能的名字囊括其中。”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们有理由相信,”喇嘛泰然自若地继续说,“在我们设计的字母表中,只要九个字母,经过排列组合,便能将神所有的名字都列出来。”

“你们已经做了三个世纪?”

“是啊。我们预计,完成这项功课大概需要一万五千年。”

“哦。”瓦格纳博士看上去有些恍惚,“现在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租一台计算机了。但你们做这个‘功课’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喇嘛犹豫了片刻。瓦格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即便是,对方在回答时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火气。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将它称为一种仪式,但这是我们信仰的基础。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有许多名字——上帝、耶和华、安拉,等等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人造的符号。这里将会涉及一系列复杂的哲学问题,我不打算在此进行争论。可你要知道,如果能穷尽所有字母,完成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那么我们一定能找到那位至高神真正的名字。我们的功课就是要列举出所有的名字。”

“我明白了。你们是要从AAAAAAAA…开始,一直排列到ZZZZZZZZ…”

“完全正确——只不过我们用的是自己设计的一种特殊的字母表。这项功课很繁琐,所以我们打算借助于更加完善的电子设备。我们还需要设计相应的程序以剔除不合理的排列项。比如说,在一个名字中,同一个字母出现的频率不能超过三次。”

“三次?应该是两次吧?”

“是三次,没有错。你不明白我们的语言规律。就算你懂,要解释清楚恐怕也需要很长时间。”

“我想也是。”瓦格纳急不可耐地说,“请继续。”

“幸运的是,就功课内容来看,调整自动序列计算机是件相当简单的事。只要编程合理,它就可以把字母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好,再把结果打印出来。完成这项功课原本需要一万五千年,有了计算机,只要一百天就够了。”

瓦格纳博士几乎听不到从楼下曼哈顿大街传来的微弱噪音,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周围只有天然形成的群山,全无人工斧凿的痕迹。在高山之巅的偏远寺庙里,僧人们正在耐心地工作着,一代接一代,把那些毫无意义的名字誊写到一本名录上。人类的愚昧当真没有极限吗?不过,这只是他内心的想法,一丝都不能外露。毕竟,顾客才是上帝嘛…

“没有问题。”博士回答,“我们可以让计算机把名录打印出来。不过我更担心,安装和维护会比较麻烦。在几天之内把机器运到西藏可没那么容易啊。”

“我们会妥善处理的。计算机的部件都很小,完全可以空运——这也是我们选择马克V型的原因之一。只要你们把机器运到印度,剩下的运输环节交给我们就好了。”

“你还要在我们这儿雇两位工程师?”

“是的。计算机需要连续运行三个多月,要有专人维护才行。”

“我相信人事部会安排好的。”瓦格纳博士拿过桌上的便签本,潦草地记了几笔,“还有两件事…”

没等他说完,喇嘛便掏出一张小纸条。

“这是我在亚洲银行认证过的信贷余额。”

“谢谢。看起来…呃…足够了。最后一点…本来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提——还是说吧,其实这事儿蛮重要的,却经常被人忽略:你们那儿用的是哪种电源?”

“一台柴油发电机,功率五十千瓦,电压一百一十伏。五年前就安装好了,至今运行良好。有了它,寺院里的生活变得更加舒适了。不过,当初安装它的目的是为了给转经筒的电动机提供动力。”

“当然,”瓦格纳博士回应道,“我早该想到的。”

凭栏极目远眺,山下的景色令人头晕目眩,但乔治·翰利已经见惯不怪了。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无论是高达两千英尺、直插深谷的巍巍断崖,还是偏远山谷中如棋盘般纵横交错的梯田,都已无法再让他提起兴致。他倚靠在被山风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壁上,愁眉苦脸地盯着远处的群峰。至于它们叫什么名字,他一直懒得找人问。

真是的…我怎么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儿?乔治心想。“香格里拉计划”!那些躲在实验室里的滑头们是这么叫的吧?几个星期以来,马克V型计算机吐出来的打印纸足能盖住几英亩的梯田,上面写的却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是冷冰冰的计算机有耐心啊,它把那些字母变着法儿地排列组合,拼了老命似的排完一组又排一组。记录纸源源不断地从打印机中涌出,那些和尚则把它们小心谨慎地切开,再装贴成一本本厚厚的大书。赞美上帝,再过一个星期就该完工了。还好和尚们只用了九个字母,而不是十个、二十个,甚至一百个。究竟是哪种晦涩的算法让他们如此笃定?乔治不知道。但他最近老是做噩梦,其中有一个更是挥之不去。在梦中,计划有变,一个高个儿的喇嘛(乔治和查克很自然地管他叫萨姆·杰菲,尽管他跟萨姆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竟然宣布说计划将会延续到公元2060年。天哪,这种事儿他们绝对干得出来!

猎猎山风中,乔治听到厚重的木门发出“砰”的一声。是查克,他冲过来扑到乔治身边的栏杆上,像往常一样嘴里叼着雪茄,这副派头使得他在和尚中间很受欢迎——其实这些和尚很开明,他们能断大事又不拘小节,似乎很愿意享受生活的乐趣。最让他俩欣慰的是,那些和尚们在有些事上可能比较疯狂,但绝不像清教徒那般古板。比如说,他们会经常下山,走路到那些偏远的村寨中去…

“听我说,乔治。”查克急切地说,“出事了,咱们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