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虫出现了。一开始,它看上去像北方天空和沙漠之间一条黑色的运动轨迹。垂死的沙暴将沙雨从高空洒下,把他的视线遮挡了几分钟,随后沙虫变得更为清晰,离他也更近了。

  莱托所在的那座沙丘底部的背阴面开始产生夜晚的水汽。他品味着鼻孔处细微的潮气,调整蒙在嘴上的沙鲑膜。他再也用不着四处寻找水源了。遗传自母亲的基因让他拥有强有力的弗雷曼人的肠胃,能吸收几乎全部途经它的水分。而他身披的那件有生命的滤析服也能俘获它所接触到的任何潮气。即使当他坐在这里,接触到沙地的那部分膜也在伸出伪足,采集着任何能被存储的点滴能量。

  莱托研究着不断向他靠近的沙虫。他知道,那个年轻的向导此刻应该已经发现了自己——注意到了沙丘顶部的黑点。距离这么远,沙虫骑士无法辨别出黑点是什么,但弗雷曼人早已懂得如何应付这个问题。任何未知的物体都是危险的。即便没有预知幻象,他也能判断出那个年轻向导的反应。

  不出所料,沙虫前进的路线稍稍偏转了些许,直接冲着莱托而来。弗雷曼人时常将巨大的沙虫当成武器。在阿拉肯,沙虫帮助亚崔迪人击败了沙德姆四世。然而,这条沙虫却没能执行驾驭者的命令。它停在莱托面前十米远的地方,不管向导如何驱使,它就是不肯继续前进,哪怕只是挪动一粒沙子的距离。

  莱托站起来,感到纤毛立刻缩回他后背的膜中。他吐出嘴里的膜,大声喊道:“阿池兰,瓦斯阿池兰!”欢迎,双倍的欢迎!

  瞎子站在向导身后,一只手搭在年轻人肩上。他高高地仰起头,鼻子对准莱托脑袋的方向,仿佛要嗅出这次拦路的气味。落日在他的额头染上了一层金黄。“是谁?”瞎子晃着向导的肩膀问道,“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他的声音从滤析服面罩中传出,显得有些发闷。

  年轻人害怕地低头看着莱托,说道:“只是个沙漠中孤独的旅行者。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我想叫沙虫把他撞倒,但沙虫不肯往前走。”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瞎子问道。

  “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沙漠旅行者!”年轻人抗议道,“可他实际上是个魔鬼。”

  “真像迦科鲁图的儿子说的话。”莱托说道,“还有你,阁下,你是传教士?”

  “是的,我是。”传教士的声音中夹带着恐惧,因为他终于和他的过去碰面了。

  “这儿没有花园,”莱托说道,“但我仍然欢迎你与我在此共度这个夜晚。”

  “你是谁?”传教士问道,“你怎么能让我们的沙虫停下?”从传教士的声音听出,他已经预料到此次会面的意思。现在,他回忆起了另一个幻象……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终结于此。

  “他是个魔鬼!”年轻的向导不情愿地说,“我们必须逃离这个地方,否则我们的灵魂……”

  “安静!”传教士喝道。

  “我是莱托·亚崔迪。”莱托说道,“你们的沙虫停了下来,因为我命令它这么做。”

  传教士静静地站在那里。

  “来吧,父亲,”莱托说道,“下来和我共度这个夜晚吧。我有糖浆给你吮吸。我看到你带来了弗雷曼救生包和水罐。我们将在沙地上分享我们的所有。”

  “莱托还是个孩子,”传教士反驳道,“他们说他已经死于柯瑞诺的阴谋。你的声音中没有儿童的气息。”

  “你了解我,阁下,”莱托说道,“我的年龄虽小,但我拥有古老的经验,我的声音也来自这些经验。”

  “你在沙漠深处做什么?”传教士问道。

  “什么也不做。”莱托道。这是真逊尼流浪者的回答,他们能做到随遇而安,不与自然抗衡,而是寻求与环境和谐相处。

  传教士晃了晃向导的肩膀。“他是个孩子吗?真的是个孩子?”

  “是的。”年轻人说道。他一直害怕地盯着莱托。

  传教士的身体颤抖着,终于发出一声长叹。“不!”他说道。

  “那是个化身为儿童的魔鬼。”向导说道。

  “你们将在这里过夜。”莱托说道。

  “按他说的做吧。”传教士道。他放开向导的肩膀,走到沙虫身体的边缘,沿着其中一节滑了下来,到地面后他向外跳了一步,在他和沙虫之间空出足够的距离。随后,他转身说道:“放了沙虫,让它回到沙地底下。它累了,不会来打搅我们的。”

  “沙虫不肯动!”年轻人不满地回应道。

  “它会走的。”莱托说道,“但如果你想骑在它身上逃走,我会让它吃了你。”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离开沙虫的感应范围,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说,“朝那个方向。”

  年轻人用刺棒敲打着他身后的一节沙虫的身体,晃动着掀开沙虫表皮的矛钩。沙虫开始缓慢地在沙地上移动,跟随矛钩的指挥转了半个圈。

  传教士追随着莱托的声音,爬上沙丘的斜坡,站在离莱托两步远的地方。整个过程中,他的神态充满自信。莱托明白,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比赛。

  幻象在此分道扬镳。

  莱托说道:“取下你的面罩,父亲。”

  传教士服从了,把兜帽甩在脑后,取下口罩。

  莱托脑子里想像着自己的面容,同时研究着眼前这张脸。他看到了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这些相似之处仿佛被落日照亮。面庞轮廓大致融合,表明基因在延续过程中没有发生错误。这些轮廓从那些低声吟唱的日子、从下雨的日子、从卡拉丹上的奇迹之海遗传到了莱托脸上。但是,现在他们站在阿拉吉斯的分水岭,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父亲。”莱托说道,眼睛向左面瞟去,看着年轻的向导从沙虫被抛弃之处走来。

  “木·真恩!”传教士说道。他挥舞着右手做了个下劈的手势。这不好!

  “库里什·真恩。”莱托轻声道。这是我们能达到的最好状态。他又用契科布萨语补充了一句:“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我们不能忘记这句话,父亲。”

  传教士的肩膀耷拉下来。他用双手捂住塌陷的眼窝。

  “我曾经分享了你的视力,还有你的记忆。”莱托说道,“我知道你的决定,我去过你的藏身之所。”

  “我知道,”传教士放下了双手,“你会留下吗?”

  “你以那个人名字给我命名。”莱托说道,“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这是他说过的话!”

  传教士深深叹了口气。“你的行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的皮肤不再属于我,父亲。”

  传教士颤抖了一下。“我总算明白你是怎么在这儿找到我的了。”

  “是的,”莱托说道,“我需要和我的父亲待一个晚上。”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复制品,一件遗物。”他转身倾听着向导向这边走来发出的声音,“我不再进入那些有关我的未来的幻象。”

  在他说话时,夜幕完全降临到了沙漠。星星在他们头顶闪烁。莱托也回头看着向这边走来的向导。“乌巴克-乌-库哈!”莱托冲着年轻人喊道,“向你问好!”

  年轻人回答道:“萨布库-安-纳!”

  传教士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那个年轻的哈桑·特里格是个危险人物。”

  “所有被驱逐者都是危险的,”莱托低声道,“但他不会威胁到我。”

  “那是你的幻象,我没有看到。”传教士说道。

  “或许你根本没有选择,”莱托说道,“你是菲尔-哈奇卡。现实。你是阿布·达,无限时间之路的父亲。”

  “我不过是陷阱中的诱饵罢了。”传教士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

  “阿丽亚吞下了那个诱饵,”莱托说道,“但我没有,我不喜欢它的味道。”

  “你不能这么做!”传教士嘶哑地说道。

  “我已经这么做了。我的皮肤不属于我。”

  “或许你还来得及……”

  “已经太晚了。”莱托将脑袋偏向一侧。他能听到哈桑·特里格沿着沙丘斜坡向他们爬来的声音,和他们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向你问好,苏鲁齐的哈桑·特里格。”莱托说道。

  年轻人在紧挨着莱托下方的斜坡上停住脚步,身影在星光下隐约可见。他缩着脖子,低着头,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是的,”莱托说道,“我就是那个从苏鲁齐逃出来的人。”

  “当我听说时……”传教士欲言又止,“你不能这么做。”

  “我正在这么做。即使你的眼睛再瞎上一次也于事无补。”

  “你以为我怕死吗?”传教士问道,“难道你没看到他们给我配备了一位什么样的向导吗?”

  “我看到了,”莱托再次看着特里格,“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哈桑?我就是那个从苏鲁齐逃出来的人。”

  “你是魔鬼。”年轻人用发颤的声音说道。

  “是你的魔鬼,”莱托说道,“但你也是我的魔鬼。”莱托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正在加剧。这种冲突仿佛是在他们周围上寅的一场皮影戏,展示着他们潜意识中的想法。此外,莱托还感到了体内父亲的记忆,发生在过去的记忆记录了对于未来的预知,它记录了此刻这个两人都十分熟悉的场景。

  特里格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幻象之争。他沿着斜坡向下滑了几步。

  “你无法控制未来。”传教士低语道。他说话时显得非常费劲,防佛在举起一个千斤重物。

  莱托感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或他的父亲将被迫尽快行动,并通过行动做出决定,选择需要跟随谁的幻象。他父亲是对的:如果你想控制宇宙,你的所作所为只能是为宇宙提供一件能打败你的武器。选择并操纵某个幻象,要求你使一根脆弱的线头保持平衡——在一根高高悬挂的钢丝上扮演上帝,两边是相互隔绝的不同宇宙。踏上钢丝绳的挑战者们无法从两难选择中退却。钢丝两边各有自己的幻象和规律,而挑战者们身后所有过去的幻象正在死去。当某个挑战者移动时,另一个也会做出与之相抗的动作,否则平衡便会打破。对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行动是让自身与背景中的那些幻象,区分开来,使自己不被幻象吞没。没有安全的地方,只有持续变化的关系,关系本身又使边界和规律随时发生着变化。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但比较而言,莱托比他的父亲多了两个优势:他已置身于死地,而他的父亲仍希望有回旋的余地,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

  “你决不能这么做!你决不能这么做!”传教士以刺耳的声音高呼道。

  他看到了我的优势,莱托想。

  莱托将自己的焦虑隐藏起来,保持着高手对决时所需要的镇定,以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并不执迷于真相,除了我自己的造物,我别无信仰。”随后,他感觉到了父亲和他之间的互动,双方心理深处细微的变化使莱托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带着这种信仰,他知道自己已经在金色通道前立下了路标。总有一天,这个路标将指引后人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送出这份厚礼的那个个体却在送出礼物的当天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带着这种感觉,莱托泰然自若地做出了这个终极豪赌。

  他轻轻嗅了嗅空气,搜寻着他和父亲都知道必将到来的信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他父亲会警告那个等在他们下面、内心充满恐惧的年轻向导吗?

  莱托的鼻孔中闻到了臭氧的气味,表明附近存在屏蔽场。为了遵从被驱逐者给自己下的命令,年轻的特里格正准备杀了这两个危险的亚崔迪人,但他并不知道此举会令人类陷入怎样一个恐怖的深渊。

  “不要。”传教士低声说道。

  莱托闻到了臭氧,但周围的空气中并没有叮当声。特里格使用的是沙漠屏蔽场,一件特别为阿拉吉斯设计的武器。霍兹曼效应会召唤沙虫前来,并使它陷入癫狂。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这样的沙虫——无论是水还是沙鲑……任何东西都不行。是的,年轻人刚才在沙丘的斜坡上埋下了这个装置,现在他正想偷偷逃离这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莱托从沙丘顶部跳了起来,耳边传来父亲劝阻的声音。增强的肌肉释放出可怕的力量,推动着莱托的身体如火箭般向前射去。他的一只手抓住特里格滤析服的领子,另一只手环抱在那可怜家伙的腰间。一声轻微的喀嚓声,他拧断了他的脖子。随后他再一次纵身一跃,扑向埋藏沙漠盾的地方。他的手指摸到了那东西,把它从沙地里拎了出来,奋力朝南一掷。屏蔽场发生器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落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沙漠盾原来的埋藏地点之下响起一阵巨大的咝咝声。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沙漠又恢复了宁静。

  莱托看着站在沙丘顶部的父亲,他仍然是一副挑战的姿态,但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挫败感。那上面站着的是保罗·摩亚迪,瞎了眼睛,愤怒,知道自己正在远离莱托的幻象,因此处于崩溃的边缘。

  莱托一步跃回沙丘顶部,说道:“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向导。”

  “决不!”

  “你想回苏鲁齐吗?看到你独自一人回去,没有特里格的陪伴,他们会依然欢迎你吗?再说,你知道苏鲁齐搬到哪里去了吗?你的眼睛能看到它吗?”

  保罗与儿子对峙着,没有眼珠的眼窝盯着莱托。“你真的了解你在这里所创造的宇宙吗?”

  莱托听出了他话中特别强调的重音。两个人都知道,从此刻起,这个幻象踏上了可怕的征程,未来必须能够控制它,而且是创造性的控制。在这之前,整个宇宙都抱着线性发展的时间观,人类认为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序的。但是,在这个幻象被启动之后,人类登上了一辆疯狂运动的列车,只能沿着它的运动轨迹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