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膜与他的身体融合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莱托平趴在地上,开始向前爬行,在沙地上摩擦着那张膜。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每颗沙粒,但没有任何东西在摩擦着他自己的皮肤。过不多久,他已经在沙地上前进了五十米。他感觉到了摩擦产生的热量。

  那张膜不再尝试盖住他的鼻子和嘴巴,但是现在他面临着进入金色通道之前第二个重要的步骤。他刚才的行动已带着他越过了水渠,进入被困的沙虫所在的峡谷。它被他的行动吸引了,他听到了它发出咝咝声,而且正逐渐向他靠近。

  莱托一下子跃起身来,想站在那儿等着它,但结果仍和刚才一样:加大加快了的动作让他的身体向下栽倒,往前蹿出了而是来米。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屁股着地坐在地上,挺直上身。沙子直接在他面前凸起、蠕动,在星光下留下一条魔鬼般的轨迹接着,在离他只有两个身长的地方,沙地爆裂开来,微弱的光线下,水晶般的牙齿一闪而过。他看到了沙洞内张开的大嘴,洞内深处还有昏暗的火光在移动。浓郁的香料气味弥漫在四周。但是,沙虫没有向他冲来,它停在他眼前。此时,一号月亮正爬上山丘。沙虫牙齿上的反光映衬着它体内深处闪耀的化学反应之火。

  深埋于体内的弗雷曼人对于沙虫的恐惧要莱托逃走。但他的幻象却让他保持不动,让他沉迷于眼前这一似乎无限延长的时刻。还没有人在离沙虫牙齿这么近的距离下成功逃生。莱托轻轻移动自己的右脚,却绊在一道隆起的沙脊上,放大了的动作使他冲向沙虫的大嘴。他连忙膝盖着地,停住身体。

  沙虫仍然没有移动。

  它只感觉到了沙鲑。它不会攻击自己在沙漠深处的异变体。在自己的领地内或在露天的香料矿上,一条沙虫可能会攻击另一条。只有水能阻挡它们——还有沙鲑。沙鲑是盛满水的胶囊,也是水的另一种形式。

  莱托试着将手伸向那张可怕的大嘴。沙虫往后退了几米。

  消除恐惧之后,莱托转身背对着沙虫,开始训练他的肌肉,以适应刚刚获得的新能力。他小心地向引水渠走去。沙虫在他身后仍然保持着静止。当莱托越过水渠后,他兴奋地在沙地上跳了起来,一下子在沙地上方飞行了十余米。落地后,他在地上爬着,翻滚着,大声地笑着。

  小棚屋门的密封条被打开了,亮光洒在沙地上。萨巴赫站在油灯黄紫色的灯光下,愣愣地盯着他。

  笑声中,莱托又回头越过引水渠,在沙虫面前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伸开双臂看着她。

  “看啊!”他呼喊道,“沙虫服从我的命令!”

  她被惊呆了。他转身围绕着沙虫转了一圈,然后跑向峡谷深处。随着他对新皮肤的逐渐适应,他发现自己只需稍微动一下肌肉就能快速奔跑,几乎完全不耗费他自己的力气。随后,他开始发力,在沙地上向前飞奔,感到风摩擦着脸上裸露的皮肤,让他觉得一阵阵发烫。到了峡谷尽头,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纵身一跃,跳起足有十五米。他攀住悬崖,四肢乱蹬,如同一只昆虫般,爬上俯视坦则奥福特的山顶。

  沙漠在他眼前延展开来,在月光下如同一片巨大的银色波涛。

  莱托的狂喜之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踱着步,感觉着变得异常轻盈的身体。刚才的运动使他的身体表面产生了一层光滑的汗水膜。通常情况下,滤析服会吸收这层膜并把它送往处理装置,在那儿过滤出盐分。而此刻,等到他放松下来,这层汗水已经消失了,被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膜吸收了,而且吸收的速度远比滤析服能达到的快得多。莱托若有所思地拉开他嘴唇下的那个隆起,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吮吸着甜蜜的液体。

  他的嘴巴并没有被覆盖住。凭着弗雷曼人的本能,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水分随着每次呼吸流失进了空气。这是浪费。莱托拉出一段膜,用它盖住自己的嘴巴。当那段膜想钻入他鼻孔时,他又把它卷了下来。他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那段膜封住他的嘴、而又不再往上想封住他的鼻孔。随后,他立即采用沙漠中的呼吸方式:鼻孔吸气,嘴巴呼气。他嘴上的那段膜鼓成了一个小球,但嘴上不再有水汽流失,他的鼻孔同时却保持着畅通。

  一架扑翼机飞行在他和月亮之间,倾斜着机翼转了个弯,随后降落在离他大约一百米左右的山丘上。莱托朝它瞥了一眼,然后转身看着他来时的峡谷。下面引水渠的对岸,许多灯光正晃来晃去,乱成一团。他听到了微弱的呼喊声,听出了声音中的歇斯底里。从扑翼机里下来了两个人,向他逼近。他们手中的武器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现在是通向金色通道最关键的一步。他已经穿上了有生命的由沙鲑膜形成的滤析服,这是在阿拉吉斯上的无价之宝……我不再是人。今晚的事将被广为传播,它将被放大、被神话,直到亲身参与其中的人都无法从中看出真实事件的原貌。但总有一天,那个传奇会成为事实。

  他朝山崖下望去,估计自己离下方的沙地大约有二百米距离。月光照亮了山崖上的凸起和裂缝,但找不到可以下去的路。莱托站在那儿,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看朝他跑来的人,随后走到悬崖边,纵身跃入空中。下落约三十米后,他弯曲的双腿碰到了一个凸出物。增强了的肌肉吸收了冲击力,并把他弹向旁边的一个凸起。他双手一抓,扳住一块岩石,稳住身形,接着又让自己下坠了二十米左右,然后抓住另一块岩石,又再次下降一段距离。他不断跳跃着,不断抓住凸出的岩石。他用纵身一跃完成了最后四十米,双膝弯曲着地,然后侧身一滚,一头扎进沙丘光滑的表面,沙子和尘土扬了他一身。他站了起来,接着一举跃上沙丘顶部。嘶哑的叫喊声从他身后山丘的顶上传来,他没有理睬,而是集中注意力,从一座沙丘顶部跳到另一座沙丘顶部。越来越适应增强的肌肉以后,他觉得在沙漠上的长途跋涉简直是一种享受。这是沙漠上的芭蕾,是对坦则奥福特的蔑视,是任何人都未曾享受过的旅途。他算计着那两个扑翼机乘员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到重新开始追踪需要多长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时,他一头扎向某座沙丘背光的一面,钻了进去。获得新力量以后,沙子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比重稍大的液体,但当他钻得太快时,体温却升高到了危险的程度。他从沙丘的另一头探出头来,发现膜已经封住了自己的鼻孔。他拉下鼻孔中的膜,感到他的新皮肤正忙着吸收他的排泄物。

  莱托把一段膜塞进嘴里,吮吸着甘露的同时抬头观察天空。他估计自己离苏鲁齐有十五公里远。一架扑翼机的轨迹划过天空,仿佛一只大鸟。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又一只大鸟。他听到了它们拍打机翼的声音,还有消音引擎发出的轻微声响。

  吮吸着有生命的管子,他等待着。一号月亮落下了,接着是二号月亮。

  黎明前一小时,莱托爬了出来,来到沙丘顶部,观察着天空。没有猎手。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前方的时空中是重重陷阱,一步踏错,他和人类就会受到永世难忘的教训。

  莱托向东北方向前进了五十公里,随后钻入沙地以躲避白天,只在沙地表面用沙鲑管子开了个小孔。那张膜在他学习如何与之相处的同时也在学习着如何与他相处。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张膜会对他的肉体带来其他什么后果。

  明天我要袭击嘎拉·鲁仁,他想,我要摧毁他们的引水渠,把水放到沙漠中。然后我要去闻达克、老裂缝和哈克。一个月内,生态转型计划会被迫推迟整整一代人。这会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发展出新的时间表。

  自然,沙漠中的反叛部落会成为替罪羊。有的人还可能想起迦科鲁图盗水者的往事。阿丽亚会被这些事缠住。至于甘尼玛……莱托默念着那个能唤醒她记忆的词语。以后再来处理这件事吧……如果他们能在这纷繁的线头中活下来。

  金色通道在沙漠中引诱着他,它仿佛是一个现实存在的实体,他睁开双眼就能看到它。他想像着金色通道中的情景:动物游荡在大地上,它们的存在取决于人类。无数个世代以来,它们的发展被阻断了,现在需要使它们重新走上进化的正轨。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随后告诉自己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像男人般面对面,幻象中的未来只有一个能最终化为现实。”

第53章

  气候设定了生存的极限。缓慢的气候变迁可能经过了一代人都无法察觉。极端的天气变化设定了四季的模式。孤独的、生命有限的人类能观察到四季,感受到一年中天气的变化,有时还可能会注意到其他一些情况,例如“这是我知道的最冷的一年”。这些变化是能被感知的。但人类对跨越多年的缓慢的气候变迁却感觉迟钝。而这种感觉却是生存于任何行星上所需的。他们必须学习观察气候。

  ——《阿拉吉斯的变迁》哈克·艾尔-艾达

  

  阿丽亚盘腿坐在床上,想通过背诵抗拒恐惧的祷词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她头颅中回响的嘲笑声阻挠了她的每一次尝试。她能听到他的声音,这个声音控制了她的耳朵和她的意识。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在害怕什么?”

  她想逃走,但是小腿上的肌肉抽搐着。她逃不掉。

  黎明即将到来。她穿着一件纯天然的丝绸睡衣,睡衣下的肉体已开始发胖。过去三个月的报告躺在她眼前的红色床单上。她能听到空调发出的嗡嗡声,还有微风吹起释迦藤卷轴上标签的声音。

  两个小时以前,她的助手慌慌张张地叫醒了她,给她带来了最新的破坏消息。阿丽亚要来了报告卷轴,想从中找出破坏的规律。

  她不再背诵祷词。

  这些破坏肯定是反叛者们干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对摩亚迪的宗教。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体内嘲讽的声音说道。

  阿丽亚用力甩了甩头。纳穆瑞让她失望了。相信这么一个人,她是个傻瓜。她的助手不断提醒她斯第尔格也该受到惩罚,他在秘密造反。还有,哈莱克怎么样了?和他的走私贩朋友待在一起?可能吧。

  她拿起一个报告卷轴。还有穆里茨!这个人发癔症了。这是惟一可能的解释,否则她只能相信世上真有神话。没有人,更别说是个小孩子(即使是像莱托那样特别的孩子),能从苏鲁齐的山崖上跳下,还能活着横穿沙漠,能够一步从这个沙丘的顶部跳到另一个上。

  阿丽亚手中的释迦藤冷冰冰的。

  那么,莱托去哪儿了?甘尼玛坚信他已经死了。真言师已经证实了她的说法:莱托被拉兹虎咬死了。那么,纳穆瑞和穆里茨报告的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她浑身颤抖。

  四十条引水渠被摧毁了,它们的水流入沙漠。四十条水渠,分别属于忠诚的弗雷曼人、反叛者,还有那些愚昧的迷信者。属于各种各样的人!她的报告中充满了各种神奇的故事。沙鲑跳入引水渠,把自己弄得粉碎,然后每个碎片又长成了新的沙鲑;沙虫故意在水中把自己淹死;二号月亮上滴下鲜血,掉落在阿拉吉斯上,在落地处引发了巨大的沙暴。沙暴爆发的频率急剧上升!

  她想起被发配到泰布的艾德荷,斯第尔格遵从她的命令,将他置于严密的看管之下。斯第尔格和伊如兰整天都在谈论种种破坏迹象背后隐藏着什么。这些傻瓜!可就连她的间谍都暴露出受到反叛者影响的迹象。

  为什么甘尼玛要坚持拉兹虎的故事呢?

  阿丽亚叹了口气。这么多报告中,只有一个让她安心。法拉肯派出了一队家族卫兵,来“帮助你处理麻烦,并为正式订婚仪式做好准备”。阿丽亚和头颅里的声音一起笑了。至少这个计划仍然完好无损。至于其他报告,她一定会找到符合逻辑的解释,打发那些迷信的胡言。

  她将利用法拉肯的人去关闭苏鲁齐,逮捕那些已知的反叛者,尤其是耐布中的反叛者。她衡量着该对斯第尔格采取什么措施,但体内的声音提醒她应该慎重。

  “还没到时候。”

  “我母亲和姐妹会仍然有她们自己的计划,”阿丽亚轻声道,“她为什么要训练法拉肯?”

  “或许他激发了她的兴趣。”男爵说道。

  “他那么个冷冰冰的人?不会。”

  “你不想叫法拉肯把她送回来吗?”

  “我知道这么做的危险!”

  “好。与此同时,兹亚仁卡最近带来的那个年轻助手,我想他的名字可能叫作阿加瓦斯——是的,布尔·阿加瓦斯。如果你今晚能邀请他来这里……”

  “不!”

  “阿丽亚……”

  “天就要亮了,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老蠢货!今早有个军事委员会的会议,教士们将——”

  “不要相信他们,亲爱的阿丽亚。”

  “当然不会!”

  “很好。现在,这位布尔·阿加瓦斯……”

  “我说了,不!”

  老男爵在她体内保持着沉默,但她开始感到头疼。疼痛从她的左脸颊开始,一直爬进她的大脑内部。他以前也对她用过这个把戏。但是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拒绝他。

  “如果你再玩下去,我会服用镇静剂。”她说道。

  他听出她是认真的。头疼开始减弱。

  “很好,”他说道,“改天吧。”

  “改天。”她同意道。

第54章

  你用力量分开沙子;你长着来自沙漠中龙的头颅。是的,我把你看成来自沙丘的野兽。你虽然长着羊羔般的角,但是你的叫声却像一条龙。

  ——《新编奥兰治天主教圣经》第二章,第四节

  

  未来已经决定,不会再有变化了。线头已经变成了绳索,莱托仿佛从一出生就熟悉了它。他眺望着远方落日余晖下的坦则奥福特。从此往北一百七十公里是老裂缝,那是一条穿过屏蔽墙山的裂缝,蜿蜒曲折,首批弗雷曼人就是由此开始了向沙漠的迁徙。

  莱托的内心不再有任何疑惑。他知道自己为何独自一人站在沙漠中,感觉自己就像大地的主人,大地必须服从他的命令。他看到了那根连接着自己和整个人类的纽带,感知到了宇宙中最深远的需求。这是一个符合客观逻辑的宇宙,是个在纷繁的变化中有规律可循的宇宙。

  我了解这个宇宙。

  昨晚,那条载着他前来的沙虫冲到他的脚底,然后冲出沙地,停在他眼前,就像一头驯顺的驼兽。他跳到它身上,用被膜增强的手拉开它第一节身子的表皮,迫使它停留在沙地表面。整晚向北奔驰之后,沙虫已经筋疲力尽。它体内的化学“工厂”已经达到了工作的极限,它大口呼出氧气,风吹着它的气息,形成一个涡流,包围着莱托。时不时地,沙虫的气息让他觉得头晕,让他的脑海中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他将心灵之眼转向体内的祖先,重新体验了他在地球上的一部分过去,用历史对照现在的变化。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离通常意义上的人类相差甚远。他吃下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香料,在它们的刺激下,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膜不再是沙鲑,就像他不再属于人类一样。沙鲑的纤毛刺进了他的肉体,从而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生物,它将在未来的无数世代中进行着自身的演变。

  你看到了这些,父亲,但是你拒绝了,他想,这是你无法面对的恐惧。

  莱托知道应该怎么去看待父亲,而且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看待。

  摩亚迪死于预知幻象。

  保罗·亚崔迪在活着时就已超越现实宇宙,进入了预知幻象所显示的未来,但他逃离了这个未来,而他的儿子却敢于尝试这种未来。

  于是保罗·亚崔迪死了,现在只剩下了传教士。

  莱托大步行走在沙漠上,目光注视着北方。沙虫将从那个方向来,在它的背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弗雷曼少年和一个瞎子。

  一群灰白色的蝙蝠从莱托的头顶经过,向东南方向飞去。在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它们看上去就像随意洒在空中的斑点。一双有经验的弗雷曼眼睛能根据它们的飞行轨迹判断出前方庇护所的位置。传教士应该会避开那个庇护所。他的目的地是苏鲁齐,那儿没有野生的蝙蝠,以防它们引来不受欢迎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