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种前景,艾德荷不由得连连摇头。

  “有个古老的谚语说,解决问题就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来。”她冷冷地说。他怎么敢以这种态度对我!除非他是演给法拉肯的眼睛看的……

  “反正,我无法想像弗雷曼和萨多卡共享一个行星。”艾德荷说道,“这层皮不肯从洋葱上下来。”

  艾德荷的话可能会引起法拉肯和他顾问的警惕。一想到这里,她冷冷地说:“亚崔迪家族仍然是这个帝国的法律!”说完,她暗想:难道艾德荷是想让法拉肯相信,没有亚崔迪的帮助,他同样能登上宝座?

  “哦,是的,”艾德荷说道,“我差点忘了。亚崔迪的法律!当然,但这个法律必须经过翻译的传达,而译者就是教会的教士。我只需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你的公爵告诉我说,土地总是通过暴力取得和保有的。哥尼过去经常唱道,财富无处不在。但只要能达到获取财富的目的,随便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吗?哦,也许我误用了谚语。也许无论公开挥舞的铁拳是弗雷曼军团还是萨多卡,全都无关紧要,将铁拳隐藏在亚崔迪的法律中也行——但铁拳就是铁拳。但就算这样,那层洋葱皮还是剥不下来,夫人。你知道吗,我在想的是,法拉肯需要的是什么样的铁拳。”

  他在干什么?杰西卡想,柯瑞诺家族会贫婪地吸收他的言论,并加以利用。

  “所以你认为教会不会允许甘尼玛嫁给法拉肯?”杰西卡鼓起勇气问道,想看看艾德荷的言论会指向何方。

  “允许她?上帝啊!教会会让阿丽亚做任何她决定的事。嫁给法拉肯完全是她自己的决定!”

  这就是他这番话的目的吗?杰西卡暗忖。

  “不,夫人,”艾德荷说道,“这不是问题所在。这个帝国的人民已经无法区别亚崔迪政府和野兽拉宾之间的不同。在阿拉肯的地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我离开是因为我无法再用剑为亚崔迪家族战斗了,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为什么来找你这个亚崔迪家族的代表?亚崔迪帝国已经背叛了你的公爵和你的儿子。我爱你的女儿,但是我俩踏上了相反的道路。如果真的要联盟,我会建议法拉肯接受甘尼玛的手——或是阿丽亚的——但一定要满足他提出的条件!”

  哈,他在表演正式从亚崔迪家族退出,她想。但他还谈到了其他事,难道他不知道他们在她身边安插了多少间谍装置吗?她怒视着他:“你知道间谍在倾听我们的每一句谈话,是吗?”

  “间谍?”他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存在。你知道我的忠诚是怎么改变的吗?很多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待在沙漠中。弗雷曼人是对的,在沙漠中,尤其是在夜晚,你会体会到深思带来的危险。”

  “你就是在那儿听到了对亚崔迪家族的诅咒?”

  “是的。在阿-奥罗巴部落。在传教士的邀请下,我加入了他们,夫人。我们称自己为扎尔·萨督司,拒绝服从教会的人。我来这儿是向亚崔迪家族的代表正式宣布,我退出了你的家族,加入了你们的敌人。”

  杰西卡打量着他,想寻找暴露他内心的细节,但艾德荷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地方能表明他在说谎或他还隐藏着更深的计划。他真的投奔了法拉肯吗?她想起了姐妹会的格言:在人类事务中,没有什么能持久的,所有人类事务都以螺旋形式进化着,忽远忽近。如果艾德荷真的觉得亚崔迪家族已然失败了,这就能解释他最近的行为了。他离我们也是忽远忽近。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

  但他为什么要强调他是受了传教士的邀请呢?

  杰西卡的头脑飞速运转。考虑了各种选择后,她意识到自己或许该杀了艾德荷。她寄予希望的计划是如此精细,不能允许任何干扰。不能有干扰。艾德荷的话透露出他知道她的计划。她调整着他俩在房间里的相对站位,让自己占据了能发出致命一击的位置。

  “不要轻举妄动。”他说。

  艾德荷思考着为什么他能一眼识破她的动机。是因为她在隐居期间变得懈怠了吗?或是他终于打破了她的比·吉斯特训练形成的甲胄?他感到后者是主要的原因,但她自己也有问题——随着年龄增大,她有些变了。新生的弗雷曼人也在发生变化,与老一代之间渐渐出现了轻微的差别。这种变化令他心痛。随着沙漠的消失,人类某些值得珍视的东西也随之消逝。他无法描述心里这种感觉,就像现在他无法描述发生在杰西卡夫人身上的变化一样。

  杰西卡盯着艾德荷,脸上满是惊奇的表情,她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反应。他这么轻易就看透她了?

  “你不会杀了我,”他用弗雷曼式的警告语气说道,“不要让你的鲜血沾到我的刀上。”说完后他暗自思索着:在很大程度上,我变成了一个弗雷曼人。这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这颗养育了他第二次生命的行星。

  “我想你最好离开这儿。”她说道。

  “在你接受我离开亚崔迪家族的辞呈之后。”

  “我接受!”她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在这场谈话中,她经历了一次纯粹的自省。她需要时间来思考和重新判断。艾德荷怎么会知道她的计划?她不相信他能借助香料的力量穿行时空。

  艾德荷倒退着离开她,直到他感觉到门就在他身后。他鞠了一躬。“我再称呼你一次夫人吧,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叫了。我给法拉肯德建议是赶紧悄悄地把你送回到瓦拉赫星系,越快越好。你是个十分危险的玩具,尽管我不认为他会把你看成一个玩具。你为姐妹会工作,而不是亚崔迪家族。我现在怀疑你是否为亚崔迪家族出过力。你们这些女巫隐藏得太深,凡人是无法信任你们的。”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竟然认为自己是个凡人。”她打断他道。

  “和你相比是。”他说道。

  “马上离开!”她命令道。

  “这也是我的愿望。”他闪身出了门口,经过一个目瞪口呆的仆人,显然他刚才一直在偷听。

  结束了,他想,他们只能以那个原因来解读我的行为。

第35章

  只有在数学领域,你才能体会到摩亚迪提出的未来幻象的精确。首先,我们随便假定一个宇宙的维度(这是个经典的理论,n个褶皱就代表n个维度),在这个框架下,正如我们通常的理解,时间也成了维度之一。把这应用到摩亚迪的现象中,我们要么发现自己面临着时间所呈现的新的特性,要么认定我们正在研究的是组合在一个体系之内的许多独立系统。对摩亚迪来说,我们假设后者是正确的。如同推算所展示的,n个褶皱在不同的时间框架内分离了。由此,我们得知单独的时间维度是存在的。这是无法拒绝的结论。然而摩亚迪的幻象要求他能看到n个褶皱,不是分离的,而是处在同一个框架内。事实上,他将宇宙封闭在了其中一个框架中,这个框架就是他眼中的时间。

  ——《在泰布穴地的讲课》帕雷穆巴萨

  

  莱托躺在沙丘的顶部,观察着空旷的沙漠对面那块突出地面的蜿蜒岩壁。它看上去就像一条躺在沙地上的巨大沙虫,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既单调又深具威胁。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头顶上没有鸟儿飞翔,没有动物在岩石上奔跑。他看到了“沙虫”背部靠近中间的地方有捕风器的凹槽,那儿应该有水。岩石“沙虫”的外形与泰布穴地的屏障很相似,但在这个地方却看不到活物。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和沙子混为一体,继续观察着。

  哥尼·哈莱克弹奏的某支曲子一直在他的意识中回荡,单调地重复着:

  

  山脚下狐狸在轻快地奔跑,

  花脸的太阳放出耀眼光芒,

  我的爱依旧。

  山脚下的茴香丛中,我看到了爱人无法醒来,

  他躺在了山脚下的墓地之中。

  

  这地方的入口在哪儿?莱托心想。

  他确定这地方就是迦科鲁图/芳达克,但除了没有动物的踪迹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意识中有东西在发出警告。

  山脚下藏着什么?

  没有动物是个不祥之兆。它引起了他弗雷曼式的警惕:要想在沙漠中生存下来,无动静往往比有动静传递了更多的信息。那儿有一只捕风器,那儿应该有水,还有喝水的人。这里是躲藏在芳达克这个名字之后的禁地,它的另一个名称已被大多数弗雷曼人所遗忘。而且,这里看不到有一只鸟或是一只动物。

  没有人类——然而金色通道却于此开始。

  他的父亲曾经说过:“每时每刻,未知都笼罩着我们,我们的知识便来自于未知。”

  莱托向右方望去,望着一座座沙丘的顶部。这儿最近刮过一场风暴,露出了被沙子覆盖的阿兹拉卡的白色石膏质地面。弗雷曼人有个迷信,无论谁看到了这种被称为比言的白色土地,都能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但却可能被这个愿望所摧毁。但莱托看到的仅仅是石膏浅盆地,这块浅盆地告诉他,阿拉吉斯曾经存在过露天水体。

  而它有可能再一次出现。

  他四下望去,想寻找任何活动的迹象。风暴过后的空气十分浑浊,阳光穿过空气,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奶白色。银色的太阳躲在灰尘幕布上方的某个高处。

  莱托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蜿蜒的岩壁上。他从弗雷曼救生包中拿出双筒望远镜,调节好焦距,观察着灰色的岩石表面,观察着迦科鲁图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望远镜发现了一丛荆棘。人们称这种荆棘为夜之女王。荆棘生长在一个裂缝处,那里可能就是穴地的入口。他沿着岩壁的纵长方向仔细观察。银色的阳光将红色岩壁照成了灰色,仿佛给岩石笼罩上了一层薄雾。

  他翻了个身,背对迦科鲁图,用望远镜观察四周。沙漠中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留下的踪迹,风已经湮没了他来时的脚印,只有他昨晚跳下沙虫的地方还留着依稀可见的弧线。

  他再次看着迦科鲁图。除了捕风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人类曾经在这个地方生活过。而且,除了这块凸出地面的岩壁,沙漠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连着天际的荒芜。

  莱托突然感到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拒绝局限于祖先们遗留下来的系统。他想起了人们是如何看他的,他们的每一瞥都将他视为一个不应该出现的错误。只有甘尼玛不这么看他

  即使没有继承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记忆,这个“孩子”也从来不曾是一个孩子。

  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他想。

  他再次沿着纵长方向观察岩壁。从各种描述来看,这地方肯定就是芳达克,而且迦科鲁图也不可能躲藏在别处。他感到与这个禁地之间产生了奇怪的共鸣。以比·吉斯特的方式,他向迦科鲁图敞开自己的意识,抛开一切成见。成见阻碍学习。他给了自己一些时间来与之共鸣,不提任何要求,不提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没有活着的动物,尤其令他担心的是,这儿没有食腐鸟——没有雕,没有秃鹰,也没有隼。即便其他生命都躲了起来,它们还是会出来活动。沙漠中的每个水源背后都有一条生命链,链条的末端就是这些无所不在的食腐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动物前来查看他的存在。他对这些“穴地的看家狗”非常熟悉,在泰布穴地悬崖边蹲守的鸟儿是最古老的殡葬者,随时等待着享用美食。弗雷曼人说它们是“我们的竞争者。”但他们并不反感食腐鸟,因为警觉的鸟儿通常能预告陌生人的到来。

  要是芳达克甚至被走私贩都抛弃了,该怎么办?

  莱托从身上的水管中喝了口水。

  如果这地方真的没有水该怎么办?

  他审视自己的处境。他骑了两条沙虫才来到此处,骑的时候还不断抽打它们,把它们累得半死。这里是沙漠的深处,走私贩的天堂。如果生命能在此处存在,它必须存在于水的周围。

  要是这儿没有水呢?要是这儿不是芳达克/迦科鲁图呢?

  他再次将望远镜对准捕风器。它的外缘已经被风沙侵蚀了,需要维护,但大部分装置还是好的,应该会有水。

  万一没有呢?

  在一个被遗弃的穴地内,水有可能泄漏到空气中,也有可能损失在其他的不幸事故之中。为什么这里没有食腐鸟?为了取得它们的水而被杀?是谁杀的?怎么可能全部被杀了呢?下毒?

  毒水。

  迦科鲁图的传说从来没有提及有毒的蓄水池,但这是有可能的。但如果原来的那群鸟被杀了,到现在难道不应该出现一群新的吗?传说盗水者伊督利早在几代之前就被消灭干净了,但传说中并没有提到过毒药。他再次用望远镜检查岩石。怎么可能除掉整个穴地呢?有人肯定逃了出来。穴地很少有所有人全都集中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人在沙漠中或城市里游荡。

  莱托放下望远镜,叹了口气,放弃了。他沿着沙丘表面滑了下来,万分小心地将蒸馏帐篷埋在沙地里,隐藏他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他打算在这个地方度过最热的那段时光。躲入黑暗之中后,疲倦之感慢慢控制了他。在帐篷的保护下,他整个白天都在打盹,或是想像自己可能犯下的错误。他吃了点香料点心,然后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再喝点吃点,然后再睡会儿。来这里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对孩童的肌肉是个严酷的考验。

  傍晚时分,他醒了,感觉彻底休息好了。他侧耳倾听着生命的迹象。他爬出帐篷。空气中弥漫着沙子,都吹向同一个方向。他能感到沙子都打在他的半边脸上,这是个明确的变天信号。他感到沙暴即将来临。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沙丘顶部,再次看着那块谜一般的岩壁。空气是黄色的,这是死亡之风——大沙暴——即将降临的迹象。届时狂风将卷起漫天黄沙,范围能覆盖四个纬度。黄色的空气倒映在荒凉的石膏面上,使石膏的表面也变成了金黄色。但现在,异样宁静的傍晚仍笼罩着他。随后,白天结束了,夜幕降临了,沙漠深处的夜幕总是降临得这么快。在一号月亮的照耀下,那块岩壁变成了一串崎岖的山脉。他感到沙棘刺入他的皮肤。一声干雷响起,听上去仿佛是来自远方鼓声的回音。在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他突然发现了一点动静:是蝙蝠。他能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有它们细微的叫声。

  蝙蝠。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地方给人一种彻底荒凉之感。它应该就是传说中走私贩的据点:芳达克。但如果它不是呢?如果禁忌仍然有效,这地方只有迦科鲁图鬼魂们的躯壳呢?他该怎么办?

  莱托趴在沙丘的背风处,看着夜色一步步降临。耐心和谨慎——谨慎和耐心。他想了些消磨时间的法子,例如回顾乔叟

从伦敦到坎特伯雷的所见所闻,并由北向南列出他当时途径的城镇:两英里外的圣托马斯湿地,五英里外的德特福德,六英里外的格林威治,三十英里外的罗彻斯特,四十英里外的西丁博,五十五英里外的伯顿,五十八英里外的哈勃当,然后是六十英里外的坎特伯雷。他知道这个宇宙中几乎没有人还能记得乔叟,或是知道除了在甘斯德星上的那个小村庄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也叫伦敦。想到这一点不禁令他有点得意。奥兰治天主教的书中提到过圣托马斯,但是坎特伯雷已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就像它所在的那颗行星一样。这就是记忆带给他的沉重负担,体内每个生命都是一种威胁,随时可能接管他的意识。那次去坎特伯雷的旅行就是他体内生命的经历。

  他现在的旅行更长,也更加危险。

  他开始了行动,爬过沙丘的顶部,向着月光下的岩壁前进。他躲在阴影里,从沙丘顶部滑下,没有发出任何暴露踪迹的声音。

  和每次风暴来临之前一样,空中的沙尘已经消失,只剩下晴朗的夜空:白天这地方没有动静,但是在黑暗中,他能听到小动物在飞快地跑动。

  在两座沙丘之间的谷地,他碰到一窝跳鼠。看到他以后,跳鼠们立刻四散逃命。他在第二座沙丘顶部休息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一直被内心的焦虑困扰着。他看到的那条裂缝——是通道的入口吗?他还有其他一些担心:古老的穴地周围通常设有陷阱:插着毒桩的深坑,安在植物上的毒刺等。他觉得一条弗雷曼谚语非常适用于在他现在的处境:耳朵的智慧在于夜晚。他倾听着最细微的声音。

  现在,他头顶之上就是灰色的岩壁。走近了看,它显得十分巨大。他倾听着,听到了鸟儿在悬崖上呜叫,尽管看不到它在什么地方。那是日鸟发出的声音,但却传播在夜空中。是什么颠倒了它们的世界?人类的驯化?

  突然间,莱托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悬崖上有火光,在夜晚黑色的幕布上跳着闪光的舞蹈,看样子是穴地向守卫在开阔地上的成员所发出的信号。谁占据着这个地方?他往前爬进悬崖底部阴影的最深处,一路上用手感觉着岩石,身子跟在手的后头,寻找着白天看到的裂缝。在爬出第八步的时候,他找到了它,随后从救生包中拿出沙地通气管。当他开始往里爬时,一团硬硬的东西西缠住了他的肩膀和手臂,令他动弹不得。

  藤条陷网!

  他放弃了挣扎,这样做只会使陷网缠得更死。他松开右手手指,扔下通气管,想去拔挂在腰间的刀。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竟然没有在远处先向那条裂缝里扔点东西,看看有什么危险。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悬崖上的火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