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丽亚知道不会有行动去打扰传教士,这是她下达的命令,在今天给他以行动的自由。她用一件上乘的滤析服伪装自己,滤析服的面罩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常见的长袍头罩掩盖了她的头发。她就站在传教士下方人群中的第二排,仔细地端详他。

  是保罗吗?时光可能会把他变成这个样子。而他又是那么擅用魔音大法,单凭他的声音便足以号令人群,就连保罗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她感到,在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一定要先弄清楚他的身份。他的声音真的有一种强大的煽动、蛊惑力,连她都受到了影响!

  她感到,传教士的话中没有任何讽刺意味。他的声音充满真诚,用一个个不容置疑的句子逐渐将人们牢牢地吸引在他周围。有时人们可能无法一下子理解他话中的深意,但随着听讲的继续,又变得茅塞顿开。看来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是他授课的方式。传教士清楚地感应到了人群的反应,他说:“讽刺通常意味着一个人无法将思路拓宽到他的视界之外。我不会讥讽别人。甘尼玛对你们说她哥哥的鲜血永远不可能被洗刷干净,我同意她的说法。

  “有人说莱托去了他父亲去的地方,做了他父亲做过的事。摩亚迪的教会说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说他的行为有点荒唐鲁莽,但是历史会做出判断。从这一刻起,历史已开始重写。

  “我要告诉你们,从这些生命与结束之中,我们还能学到另一个教训。”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阿丽亚不禁自问,传教士为什么要用“结束”来替代“死亡”。他是指保罗与莱托并没有真的死去吗?怎么可能?真言师已经确认了甘尼玛的故事。传教士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说的是事实还是传说?

  “请牢记这个教训!”传教士举起双手大声喝道,“如果你想留住你的人性,你必须放弃这个宇宙!”

  他放下双臂,将他空洞的眼窝直接对着阿丽亚,似乎要对她单独说些什么。他的动作是如此明显,以至于阿丽亚身边的人都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她。阿丽亚在他的力量下颤抖着。他有可能是保罗。有可能!

  “但是我意识到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现实,”他说道,“大多数生命都是一条脱离了自我的航程。大多数人偏爱圈养的生活。你把头伸进食槽,满意地咀嚼着,直到死的那天。你从来不曾离开过牲口棚,抬起头,做回你自己。摩亚迪来了,把这些事实告诉你们。要是无法理解他的声音,你就不配崇拜他。”

  人群中的某个人,可能是个伪装成群众的教士,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发出刺耳的叫声:“你又不是摩亚迪本人!你怎么敢告诉别人该怎么崇拜他!”

  “因为他死了!”传教士怒喝道。

  阿丽亚转过身去,看是谁挑战了这位传教士。他躲在人群中,看不出是哪一个,然而他的叫声却再次响了起来。“如果你相信他真的死了,那么从此刻起,你就不要再以他的名义说话了。”

  应该是个教士,阿丽亚想着,但她听不出那是谁。

  “我来只是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传教士说道,“难道每个人的道德都跟着摩亚迪一起自杀了吗?难道这就是先知——弥赛亚死后无法避免的结局吗?”

  “那么你承认他是——弥赛亚?”人群中的声音叫道。

  “为什么不?我知晓这一切,因为我是他那个时代的先知。”传教士说道。

  他的语气和态度是那么自信平和,就连他的挑战者也陷入了沉默。人群发出一阵不安的嗡嗡声,好像动物的低吼。

  “是的,”传教士重复道,“我是这些时代的先知。”

  全神贯注的阿丽亚发觉了他在使用魔音大法的迹象。显然他在控制着人群。他接受过比·吉斯特训练吗?这又是护士团的某个策略吗?他会不会根本不是保罗,而是无尽的权力游戏中的另一盘棋?

  “我创造了神话和梦想!”传教士叫道,“我是接生孩子、宣布他出世的大夫。但我却偏偏在死亡之日来到你们身边。你们怎么不觉得不安呢?这本来应该能震撼你们的灵魂。”

  他的话让她感到怒火中烧,但尽管如此,阿丽亚还是理解了他话中的深意。她发觉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不知不觉地向台阶靠得更近,拥向这位一身沙漠打扮的高个男子。他的年轻向导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小伙子的眼睛可真亮啊!摩亚迪会雇用这么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吗?

  “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不安!”传教士吼道,“这就是我的目的!我来这里是为了与你们这个保守的、官僚的宗教体系中的缺陷和幻想做斗争。和其他宗教一样,你们的宗教正变得懦弱,正变得平庸、迟钝和自满。”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嗡嗡声。

  阿丽亚察觉到了现场的气氛,暗自希望能发生一场骚乱。传教士能应对这里的紧张局势吗?如果不能,他可能会就此死在这里。

  “那个挑战我的教士!”传教士指着人群喝道。

  他知道!阿丽亚想。一股寒气涌遍她的全身,传教士在玩一险的游戏,但他玩得很精彩。

  “你,穿着便服的教士,”传教士喝道,“你是个自满者的牧师。我来不是为了挑战摩亚迪,而是要挑战你!当你无需付出,无需承担任何风险时,你的宗教还是真的吗?当你依靠它发财时,你的宗教还是真的吗?当你以它的名义犯下罪行时,你的宗教还是真的吗?从原来的启示堕落到现在这样子,根源是什么?回答我,教士!”

  但被挑战者保持着沉默。阿丽亚发现人群再次陷入了渴望听清传教士每个单词的状态中。通过攻击那个教士,他获得了他们的同情!而且,如果她的间谍是可靠的,那么阿拉吉斯的大多数朝圣者和弗雷曼人都相信他就是摩亚迪。

  “摩亚迪的儿子承担了风险!”传教士叫道,阿丽亚听出了他的声音中含有眼泪,“摩亚迪也承担了风险!他们付出了代价!而摩亚迪造就了什么?一个离他而去的宗教!”

  这些话如果从保罗的嘴里说出来会有什么不同?阿丽亚问自己,我必须调查清楚!她向台阶靠近,其他人随着她一起移动。她穿过人群,来到一伸手就能摸到这位神秘先知的地方。她闻到了他身上沙漠的味道,一种香料和燧石的混合味道。传教士和年轻向导的身上满是灰尘,仿佛才从沙漠深处过来。她能看到传教士那两只暴露在滤析服之外的手上青筋暴绽,她还能看到他左手的一根手指上曾经戴过戒指,留下了痕迹。保罗就在那个手指上戴戒指:现保存于泰布穴地的亚崔迪之鹰。如果莱托活着,有一天他会戴上这个戒指……如果她允许他登上宝座的话。

  传教士再次将空洞的眼窝对准阿丽亚,低声说着,但声音仍旧传遍了整个人群。

  摩亚迪给了你们两样东西:一个确定的未来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他以他的意志对抗了大宇宙的不确定性,但他从他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上瞎着眼离开了。他向我们展示了,人必须永远选择不确定性,远离确定性。”阿丽亚发现,最后陈述的语气竟变得像是在向大家祈求。

  阿丽亚环顾四周,偷偷将手放在啸刃刀的刀把上。如果我现在把他杀了,他们会怎么样?她再次感到一阵寒意袭遍全身。如果我杀了他,然后显示自己的身份,再宣布这位传教士是个冒名顶替的异教徒,会怎么样?

  但是如果他们能证明他就是保罗呢?

  有人推着阿丽亚,她离传教士更近了。尽管她满怀难以遏止的愤怒,阿丽亚发现自己同时被他的模样迷住了。他是保罗吗?她该怎么办?

  “为什么又有一个莱托离开了我们?”传教士问道,他的声音中有真实的痛苦,“回答我,如果你有答案!哈,他们的信息很明确:抛弃确定性!这是生命最深处的呼喊。这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们自身就是向未知世界、向不确定世界派出的探测器。为什么你们听不到摩亚迪?如果未来的一切都变得确定,那么这世界就是经过伪装的死亡!这样一个未来会从现在起步,它必将来临!他展现给你们看了!”

  凭借着可怕的方向感,传教士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阿丽亚的手臂。他行动时没有任何摸索或是迟疑。她想挣扎开,但他把她抓得生疼,冲着她的脸和她身后那些疑惑的面孔说道:

  “保罗·亚崔迪是怎么对你说的,女人?”他问道。

  他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她问自己。她想退回到体内的生命中,寻求他们的保护,但是她的内心世界沉寂得可怕,似乎被这个来自过去的形象催眠了。

  “他告诉你:完美等于死亡!”传教士喝道,“绝对的预知幻象就是完美……就是死亡!”

  她想掰开他的手指。她想拔出刀,把他砍倒在她眼前。但是她不敢。一生之中,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沮丧。

  传教士抬起头,对着她身后的人群喊道:“我给你们摩亚迪的话!他说:‘我要用你们想要逃避的东西来打你们的耳光。你们愿意相信的只是那些能使你们安逸的东西,我并不为此感到奇怪。否则,人类还怎么发明能让自己陷入平庸的陷阱?否则,我们怎么才能定义怯懦?’这就是摩亚迪对你们说的话!”

  他突然放开阿丽亚,把她推入人群。她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身后的人挡住了她。

  “生存,就是要从人群中站出来,挺身而出。”传教士说道,“你不能被看作真正活着,除非你愿意冒险,让你自己的生存来检验你的心智。”

  传教士往下走了一步,再次抓住阿丽亚的手臂——没有摸索,也没有犹豫。这一次,他温柔了些许。他前倾着身子,以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要再次把我拖入人群,妹妹。”

  随后,他把手放在年轻向导肩上,步入人群。人们为这对怪人闪开一条通道,并纷纷伸出手去触摸传教士,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害怕在那件沾满灰尘的弗雷曼长袍下摸到些什么东西。

  阿丽亚一个人站在那里,陷入了震惊。人群跟随着传教士离去了。

  她已经无比确定。他是保罗。没有疑问。他是她的哥哥。她的感觉和众人一样:她刚才站在了神的面前。现在,她的世界是一片混乱。她想跟着他,恳求他把自己从内心中解救出来,但是她无法移动。

  当其他人跟随着传教士和他向导远去之后,她只能犹如喝醉了一般站在这里,充满绝望。深深的绝望令她全身颤抖,无法控制自已的肌肉。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问自己。

  现在就连邓肯都不在她身边,她也无法依靠她的母亲。体内的生命保持着沉默。还有甘尼玛,被关押在重重把守的城堡内,但阿丽亚没有勇气去向双胞胎中活下来的那一位坦白自己的痛苦。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

第34章

  有一种观点认为:你不应该关注极遥远处的困难,因为那些问题可能永远不会和你产生关系。你应该对付的是闯进你自己院子里的恶狼,院外的狼群也许根本不存在。

  ——《阿扎宗教解析》第一章,第四节

  

  杰西卡在客厅的窗边等着艾德荷。这是间舒适的屋子,屋里放置着柔软的长沙发和老式的椅子。她的寓所内没有悬浮椅,墙上的球形灯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水晶。她的窗户位于二楼,正对着下面的花园。

  她听见仆人打开房门,然后是艾德荷走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她倾听着,却没有转过身来。她必须先压制住内心无声而又可怕的情绪波动。借助她接受过的龟息训练,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高悬在天空的太阳向花园中射下一束束光线,灰尘在光束中欢快地舞动。光束照亮了一张挂在菩提树枝桠间的银色蜘蛛网,高大的菩提树几乎快要遮住她的窗口。房间里很凉快,但是密闭的窗户外面,空气热得能使人发疯。整座柯瑞诺城堡躲藏在这个炽热世界的绿荫中。

  只听艾德荷在她身后停下脚步。

  她没有转身,径直说道:“语言意味着欺骗和幻觉,邓肯。为什么你想和我谈话?”

  “我们两个中可能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他说道。

  “而你希望我能为你的所作所为说几句好话?”她转过身来,看到他平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对没有焦点的灰色金属眼睛看着她。它们看上去是多么空洞啊!

  “邓肯,你担心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吗?”

  她略带责备地说出这句话,并想起了另外一次她和这个男人针锋相对的场景。那时他受命监视她,但内心因此十分不安,在一次喝醉酒之后,他吐露了实情。但那是重生之前的邓肯。他已经不是那个人了。这个人的内心不会起冲突,不会受到折磨。

  他的笑容证明了她的结论。“历史自会做出裁决,”他说道,“但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对历史的裁决感兴趣。”

  “你为什么来这儿?”她问道。

  “和你来这儿的原因一样,夫人。”

  她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听到这句话之后的震惊,但是她内心却掀起了狂涛:他真的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吗?只有甘尼玛知道。他取得了足够的数据来进行门塔特计算?有可能。一旦他把她供出来该怎么办?如果她把她来这儿的原因告诉他,他会去告发吗?他肯定知道,他们之间的所有谈话、所有行为都在法拉肯或是他仆人的密切监视之下。

  “亚崔迪家族走到了一个痛苦的十字路口,”她说道,“家人开始自相残杀。你是我公爵最忠诚的人,邓肯。当哈肯尼男爵——”

  “我们不谈哈肯尼,”他说道,“那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事。你的公爵也死了。”他暗自思索:难道她没猜到保罗已经发现了亚崔迪家族中有哈肯尼的血?对保罗来说,那可真是一大难关,但却使邓肯·艾德荷与这个家族的纽带更为紧密。保罗对他坦诚相告,所展现的那种信任是无法想像的。保罗知道男爵的人都对艾德荷做了些什么。

  “亚崔迪家族还没有消亡。”杰西卡说道。

  “亚崔迪家族是什么?”他问道,“你是亚崔迪家族吗?阿丽亚是吗?甘尼玛?是那些为这个家族效劳的人吗?我看着这些人,他们每个人的痛苦都写在脸上!他们是亚崔迪吗?你儿子说得对:‘我的追随者将无法摆脱痛苦与受压迫的命运。’我想摆脱这一切,夫人。”

  “你真的加入了法拉肯那边?”

  “你不也这么做了吗,夫人?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说服他迎娶甘尼玛,然后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他真这么想吗?她表示怀疑,他是说给那些暗中的监视者们听的?

  “亚崔迪家族一直有一个核心理念,”她说道,“这你是知道的,邓肯。我们以忠心换忠心。”

  “对人民尽忠效力。”艾德荷冷笑一声,“哈,我多次听到你的公爵这么说。看到现在的情形,他肯定在坟墓中躺得不安心,夫人。”

  “你真的认为我们已经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夫人,你知道有弗雷曼反叛者吗?他们称自己为‘沙漠深处的爵爷’,他们诅咒亚崔迪家族,甚至摩亚迪本人。这你知道吗?”

  “我听过法拉肯的报告。”她说道,不明白他究竟要将谈话引向何方,想说什么问题。

  “比那更多,夫人。比法拉肯报告中提到的多得多。我自己就听过他们的诅咒。它是这么说的:‘烧死你们,亚崔迪家的人!你们不再有灵魂,不再有精神,不再有身体,不再有皮肤、魔力和骨头,不再有头发、想法和语言。你们不会有坟墓,不会有家、墓穴和墓碑。你们不再有花园,不再有树木和灌木。你们不再有水,不再有面包、光明和火。你们不再有孩子,不再有家庭、继承人和部落。你们不再有头,不再有手臂、腿和脚。你们在任何行星上都没有落脚之处。你们的灵魂将永远被锁于地底深处,永无超脱之日。你们永远都看不到夏胡露,你们将永远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恶灵,你们的灵魂将永无天日。’它就是这么说的,夫人。你能感受到弗雷曼人心中的仇恨吗?他们诅咒一切亚崔迪人,要让他们饱受地狱之火的煎熬。”

  杰西卡一阵颤栗。艾德荷无疑原封不动地把他听到的诅咒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他要让柯瑞诺家族知道这些?她能想像一个愤怒的弗雷曼人,扭曲着狰狞的面孔,站在他的部落前,咬牙切齿地念完了这个诅咒。为什么艾德荷要让法拉肯听到这一切?

  “你为甘尼玛和法拉肯之间的婚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她说。

  “你总是从有利于你的角度来看问题。”他说道,“甘尼玛是弗雷曼人。而法拉肯呢,他的家族放弃了在宇联公司中所有的股份转给了你的儿子和其继承人。只是因为亚崔迪的宽大,法拉肯才得以活在世上。还记得你的公爵在阿拉吉斯插下亚崔迪鹰旗时说的话吗?他说:‘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直到现在,他的骸骨仍然留在那里。如果法拉肯和甘尼玛结婚,他就会去阿拉吉斯定居,带着他的萨多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