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尼玛跟在他身后,以一种受过训练的无节奏脚步行走在沙地上。

  在每座沙丘下,他们都会弯下腰,匍匐着进入沙丘的阴影中,在那儿稍停片刻,观察后方,看看是否有人追赶。他们到达“第一岩石带”时,沙漠上还没有出现追踪者。

  在岩石的影子里,他们绕着“仆人”转了一圈,爬上一个平台,观察着整个沙漠。沙漠尽头,流动的空气五光十色,渐渐暗下来,像易碎的水晶。他们眼前,沙漠无尽地延伸开去,看不到任何其他地貌。两人扫视着这片大地,目光不在任何特定的东西上停留。

  这是永恒的地平线,莱托想着。

  甘尼玛趴在哥哥身边,想:攻击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倾听着最微弱的声音,整个身体变成了一根绷紧的绳子。莱托以同样的警惕静静地坐着。在野外,一个人应坚定地依靠他的感官,各种各样的感觉。生命变成了一堆感觉,得自不同的感官,每个感觉都关系到你的生死。

  甘尼玛爬上岩石,目光穿过一个裂口,观察着他们来时的路。穴地内安全的生活仿佛已是隔世,棕紫色的远方静静地矗立着一座悬崖,在悬崖边被风沙打磨过的岩石上,阳光投下了最后的银边。沙漠上仍然没有追踪者的痕迹。她转过脸来看着莱托。

  “应该是一只食肉动物。”莱托说道,“这是我第三次计算的结果:”

  “你的计算结束得太早。”甘尼玛说道,“动物的数量不止一只。柯瑞诺家族学会了不要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一个口袋里。”

  莱托点头表示同意。

  他突然感到了自己心智上的负担,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带给他的——太多的生命,他浸泡在生命之中,恨不得逃离自己的意识。体内的生命是一只巨兽,一不小心就能将他吞没。

  他烦躁地站了起来,爬到甘尼玛刚窥视过的裂口处,朝穴地的悬崖瞥去。在那儿,悬崖下方,他能看到引水渠在生与死之间划出的界限。在绿洲的边缘,他能看到骆驼刺、洋葱草、戈壁羽毛草,还有野生的苜蓿。在最后一道日光下,他能看到鸟在苜蓿丛中卖力地啄食,远处的谷穗在风中摇摆;风吹来的云朵将果园笼罩在阴影之下。

  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问自己。

  他知道,会发生死亡,或者与死亡擦肩而过。而目标则是他目已。甘尼玛将活着回去,深深地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或在深度催眠中相信她的哥哥已经遇害了。她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这地方的未知因素让他烦躁不安。他想:人是多么容易屈从于对预知的渴求啊,将自己的意识投入永恒不变的未来之中。但是,他在梦中所见的那一小部分未来已经够可怕的了,他知道,他不敢冒险将意识伸向更远的未来。

  他回到了甘尼玛身边。

  “还没有追踪者。”他说道。

  “他们派来对付我们的野兽是大型动物。”甘尼玛说道,“我们应该有时间看到它们过来。”

  “到了晚上就看不到了。”

  “很快就要到晚上了。”她说道。

  “是啊,该去我们自己的地方了。”他指了指他们左下方的岩石,风沙在那儿的玄武岩上蚀出了一道裂缝。裂缝宽到足以装下他们,但大型动物却进不去。莱托感到自己并不想去那儿,但是心里却清楚必须得去。那就是他指给斯第尔格看的地方。

  “他们也许真的会杀死我们。”他说道。

  “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她说道,“我们欠父亲的。”

  “我没和你争,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他想:这是正确的道路;我们在做正确的事。但是他也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做正确的事是多么危险。现在,他们的生存完全寄托在他们的活力和适应性上,还有把握每个动作的极限。他们的盔甲是弗雷曼人的生活与训练方式,他们的后备力量是两人所掌握的比·吉斯特知识。现在,两人的思维都像亚崔迪家族最老练的战士,加上深入骨髓的弗雷曼人的顽强。从他们孩子的躯体和规规矩矩的着装上根本就看不出这股可怕的力量。

  莱托手指摸索着挂在腰间的啸刃刀柄。甘尼玛也下意识地做着这个动作。

  “我们现在就下去吗?”甘尼玛问道。开口的同时,她发现他们下方远处有动静。由于距离遥远,这动静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威胁。她的凝神屏气使得莱托没等她开口示警便产生了警觉。

  “老虎。”他说道。

  “拉兹虎。”她纠正道。

  “它们看见我们了。”他说道。

  “咱们最好快点行动。”她说道,“一把弹射枪绝不可能对付这种野兽。它们可能一直接受训练。”

  “这附近应该有个人指挥它们。”他说,率先大步向左方的岩石跑去。

  甘尼玛同意他的说法,但为了保存体力,她没有说出来。附近肯定有个人。在行动的时刻到来之前,那两只老虎被牢牢控制着,不会全力追逐。

  最后一抹日光下,老虎们迅速移动着,从一块岩石跳向另一块岩石。它们是靠眼睛运动的生物,但夜幕很快就要降临,靠耳朵运动的生物就要登场了。“仆人”岩石上,一只夜鸟的叫声再次强调了即将到来的转变。夜行动物已经在蚀刻而成的裂缝中骚动起来。

  奔跑中的双胞胎仍然能看到老虎的身影。野兽的周身流淌着力量,每个动作都透露着百兽之王的霸气。

  莱托奔跑着,确信他和甘尼玛能及时跑到他们那条狭窄的裂缝中,但是他的目光却不断地好奇地转向逐渐接近的野兽。

  假如我们被绊倒,我们就输了,他想着。

  这个想法使他不再那么有把握,他跑得更快了。

第25章

  你们这些比·吉斯特把你们的预言行为称作“宗教的科学”。很好。我,一个另类科学的追随者,认为这是个恰当的定义。你们的确创造了自己的神话,但是所有的社会不都是这么做的吗?然而,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在像其他很多误入歧途的科学家那样行事。你们的行为表示,你们想从生命那里取走某些东西。到了该用你们常用的一句话提醒你们的时候了:一个人不可能拥有一件没有对立面的东西。

  ——阿拉肯的传教士《给姐妹会的信息》

  

  破晓前的一个小时,杰西卡静静地坐在一张旧香料地毯上。她周围是一个古老、贫穷的穴地内部裸露的岩石。这是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它位于红谷边缘处的下方,沙漠的西风被隔绝在了外头。艾尔-法利和他的弟兄们把她带到这里,现在他们在等待斯第尔格的回话。当然,敢死队员在通信时非常谨慎,斯第尔格并不知道他们的位置。

  敢死队员们知道自己已经上了通缉令,成了反对帝国的敌人阿丽亚的说法是她母亲受到了帝国敌人的唆使,但她并没有提及姐妹会的名字。然而阿丽亚统治中的高压和残暴却暴露无遗。她一向认为,控制了教会也就是控制了弗雷曼人。但现在,这种信念即将受到挑战。

  木西卡送给斯第尔格的消息简短而直接:我的女儿坠入了魔道,她必须接受审判。

  恐惧能摧毁价值观。有些弗雷曼人选择拒绝相信她的指责,他们想用这个机会作为自己的晋升阶梯。这种企图已经在夜间引发了两场战斗,好在艾尔-法利的人偷来了扑翼机,把逃亡者们带到了这个相当安全的地方:红谷穴地。他们从这里发出消息,传信给所有的敢死队员,但是阿拉吉斯上总共只剩下不到两百个敢死队员了。其他的敢死队员守卫在帝国的别处。

  在这些事实面前,杰西卡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绝境。有些敢死队员也有类似的想法,但他们仍旧漫不经心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当一些小伙子向艾尔-法利倾诉恐惧时,他只是朝着她笑了笑。

  “当上帝下令让某个生物在特定地点死去时,他会指引着那个生物前往那个地点。”老耐布说。

  她门上的布帘被掀开了,艾尔-法利走了进来。老人那张瘦长的被风干的脸显得很憔悴,眼睛中却冒着火。显然他一直没有休息。

  “有人来了。”他说道。

  “斯第尔格的人?”

  “也许:”他垂下双眼,向左面瞥去,一副带来了坏消息的弗雷曼人的姿态。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泰布穴地传话过来,你的孙儿们不在那儿。”他眼睛看着别处,说道。

  “阿丽亚……”

  “她下令将那对双胞胎关押起来,但布穴地报告说那对双胞胎已经不见了。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

  “斯第尔格让他们进入沙漠了。”杰西卡说道。

  “可能,但是有人报告说他整晚都在寻找那对双胞胎,或许他在演戏……”

  “那不是斯第尔格的风格。”她想:除非是那对双胞胎让他这么做的。但她仍然觉得不对劲。她思索着:先不必惊慌。她对那对双胞胎的担心已被先前同甘尼玛的谈话消解了许多。她抬头看着艾尔-法利,后者正研究着她的表情,眼里满是同情。她说道:“他们是自己走入沙漠的。”

  “就自己?他们还是孩子!”

  她并没有费劲去解释这“两个孩子”可能比任何活着的弗雷曼人更懂得沙漠中的生存之道,而是将思绪集中在莱托奇怪的行为上。他坚持让她配合绑架她的行动。她已然放下了那段记忆,但现在是捡起来的时候了。他还说过,她会知道何时该听命于他。

  “信使应该已经到穴地了。”艾尔-法利说道,“我会带他来你这儿。”他转身掀开破门帘。

  杰西卡盯着门帘。那是块红色的香料织物,但上头的补丁却是蓝色的。传说这个穴地拒绝了摩亚迪的宗教带来的益处,于是引起阿丽亚的教会的敌视。据说这里的人都把资产投入到养狗上,他们养的狗如同小马驹那般大,并且通过杂交使狗具有了一定的智慧,能充当孩子们的护卫。这些狗都死了。有人说狗死于中毒,下毒者就是教会。

  她摇了摇头,想驱走这些片断,知道它们都是内部记忆留下的碎片,如牛蝇般讨厌的捣乱记忆。

  那两个孩子去哪儿了?迦科鲁图?他们有个计划。他们想要尽可能地启发我,让我达到我能力的极限。她想起来了,当她达到这些极限时,莱托向她下达过命令,要求她遵守。

  他已经向她下达了命令!

  很明显,莱托已经看清了阿丽亚想要做什么。两个孩子都提及过姑姑的“痛苦”,甚至还为她辩护。阿丽亚坚持她的摄政权力,认为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下令关押双胞胎就是最好的证明。杰西卡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轻笑。圣母凯斯·海伦·莫希阿姆曾经很喜欢向自己的学生杰西卡解释这其中的谬误。“如果你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一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正确性上,你就是向对手敞开了大门,任由对立的一方将你吞没。这是个常见的错误。即便是我,你的老师,也曾经犯过。”

  “即便是我,你的学生,也犯了这个错误。”杰西卡喃喃自语道。

  门帘外面传来低语声。两个年轻的弗雷曼人进来了,他俩是昨晚挑选出来的随行人员。在摩亚迪的母亲面前,这两人明显有些拘束。杰西卡一眼就看透了他们:他们没有思想,只能依附于任何给予他们身份的权力组织上。如果不能从杰西卡这里得到什么,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因而是危险的。

  “艾尔-法利派我们来帮你做准备。”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

  杰西卡只觉得胸口突然一紧,但她的语气仍然保持着镇定。“准备什么?”

  “斯第尔格派来了邓肯·艾德荷作为他的信使。”杰西卡将长袍的兜帽罩在头上。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邓肯?但他是阿丽亚的工具。

  说话的那个弗雷曼人向前走了一小步。“艾德荷说他来是想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但是艾尔-法利却认为这中间有问题。”

  确实有些奇怪,”杰西卡说道,“但我们的宇宙中总会发生奇怪的事。带他进来。”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遵从了她的命令,急匆匆地转身离去,以至于又在旧地毯上挂开了两个破口。

  艾德荷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两个弗雷曼年轻人。艾尔-法利在这一行人的最后,手放在啸刃刀上。艾德荷显得十分冷静。他穿着亚崔迪家族侍卫的常服,这套制服十四个世纪以来都没怎么变过。到了阿拉吉斯时代,金色手柄的塑钢剑换成了啸刃刀,但这只是个微小的改变。

  “有人说你想帮助我。”杰西卡说道。

  “尽管这听上去显得不可思议。”他说道。

  “阿丽亚不是派你来绑架我吗?”她问道。

  他微微一扬黑色的眉毛,这是他惟一表示吃惊的地方。特雷亚拉克斯的复眼仍然盯着她,目光如炬。“这是她的命令。”他说道。

  艾尔-法利的指节在啸刃刀上渐渐发白,但他并没有拔出刀来。

  “我今晚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回忆发生在我和我女儿之间的错误上。”她说道。

  “是有很多错误,”艾德荷同意道,“其中的大部分都有我的责任。”

  她看到他下巴上的肌肉在颤动。

  “我们很容易听信能使我们走入迷途的言论。”杰西卡说道,“过去,我想要离开阿拉吉斯。而你……你想要一个有如我年轻时的女孩。”

  他无声地认可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