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女儿。”杰西卡说道。她举起衣袖,手指探入破洞,展示给大家看,“袭击的目标是我。即便我竭力躲闪,子弹仍然差点击中我。你们都应该注意到那把弹射枪已经不见了。”她指着下方说道,“谁拿了?”

  没有回答。

  “或许我们应该追查枪的下落。”杰西卡说道。

  “一派胡言!”阿丽亚说道,“我才是——”

  杰西卡半转着身子,看着女儿,左手一指下方。“下面的某个人揣着那把手枪。你不害怕——”

  “枪在我的一个卫兵手里!”阿丽亚说道。

  “那么叫那个卫兵把枪送到我这儿来。”杰西卡说道。

  “她已经拿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么快。”杰西卡说道。

  “你说什么?”阿丽亚追问道。

  杰西卡冷冷地一笑。“我说的是你有两个人接受了抢救叛徒教士的任务。我警告他们如果教士死了,他们也得跟着死。现在我要他们死。”

  “我反对!”

  杰西卡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勇敢的敢死队员还在等着。”阿丽亚说道,朝着艾尔-法利指了指,“我们的争执可以先等等。”

  “可以永远等下去。”杰西卡以契科布萨语说道。她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她绝不会收回处死那两个人的命令。

  “我们等着瞧吧!”阿丽亚说道。她转向艾尔-法利,“你为什么来这里,甘地·艾尔-法利?”

  我来拜见摩亚迪的母亲。”耐布说道,“敢死队勇士中的幸存者,那些侍奉过她儿子的弟兄们集中起可怜的财产作为我的买路钱,让我能打点那些贪婪的卫兵,以见到躲在卫兵身后、与阿拉吉斯现实脱节的亚崔迪家族。”

  阿丽亚说道:“只要是敢死队员的要求,他们不可能——”

  “他是来见我的。”杰西卡打断她的话,“你最迫切的要求是什么,敢死队员?”

  阿丽亚说道:“在这里是我代表亚崔迪家族!这到底——”

  “安静,你这个凶恶的恶灵!”杰西卡厉声喝道,“你想杀了我,女儿!我要让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么多人,你总不能全杀了,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像那个教士一样沉默。没错,耐布的出手可能已经杀死了那个人——但他仍有机会被救活。我们本可以有机会审问他!现在你安心了,他沉默了。你尽可以抵赖,但你的行为已经暴露了你的胆怯。”

  阿丽亚静静地坐着,脸色灰暗。杰西卡盯着女儿脸上的表情变化,发现她的手的动作熟悉得可怕。这是个下意识中的小动作,却和亚崔迪家族某个世敌的习惯动作一模一样。手指有节律地敲击——小指敲两次,食指敲三次,接着无名指敲两次,小指再敲一次,无名指敲两次……然后再从头来一遍。

  老男爵!

  杰西卡的目光引起了阿丽亚的注意,她向下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即停止了敲击。然后,她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母亲,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惊恐。阿丽亚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你终于报仇了。”杰西卡低声道。

  “你疯了吗,母亲?”阿丽亚问道。

  “我真希望我疯了。”杰西卡说道。她暗想:她知道我会向姐妹会报告这一切。她甚至会怀疑我将把这一切告诉弗雷曼人,并迫使她接受附体测试。她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这儿。

  “我们在此争论不休,而我们勇敢的敢死队员却仍在耐心等候。”阿丽亚说道。

  杰西卡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耐布身上。她强自镇定下来,道:“你是来见我的,甘地。”

  “是的,夫人。我们这些沙漠人看到了,可怕的事正在发生。就像古老的预言所说的那样,小制造者离开了沙漠。除了沙漠最深处,再也见不到夏胡露了。我们抛弃了我们的朋友,沙漠!”

  杰西卡瞥了阿丽亚一眼,后者没什么表示,仅仅示意她继续下去。杰西卡向大厅中的人群望去,只见每张脸上都是震惊的表情。人们显然意识到了这场发生在母女之间的争斗是多么重要,并对朝会还能继续下去感到奇怪。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艾尔-法利身上。

  “甘地,你在这儿说起小制造者和夏胡露越来越少见,你有什么目的吗?”

  “潮湿圣母,”他说道,用了她的弗雷曼尊号来称呼她,“经文中早已警告过我们。我们恳求您。整个阿拉吉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不能抛弃沙漠。”

  “哈!”阿丽亚嘲笑道,“沙漠深处的愚民害怕生态转型。他们……”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甘地。”杰西卡说道,“如果沙虫没有了,也就不会再有香料。如果没了香料,我们将来依靠什么?”

  大厅内一阵骚动:吸气声和受惊的低语传遍整个大厅,在高大的厅里回响着。

  阿丽亚耸了耸肩,“迷信!”

  艾尔-法利举起右手,指着阿丽亚。“我在向潮湿圣母说话,而不是女妖库丁!”

  阿丽亚的双手将王座扶手抓得紧紧的,但她仍然坐着没动。

  艾尔-法利看着杰西卡。“这里曾经是一片不毛之地,现在却长满了植物,像伤口上的蛆虫一样蔓延开来。沙丘上竟然出现了云和雨!雨,我的夫人!哦,摩亚迪高贵的母亲,沙丘的雨是死亡的兄弟,和睡眠一样。死亡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我们遵循的是列特-凯恩斯和摩亚迪本人的设计。”阿丽亚道,“说这么多迷信的废话有什么用?我们谨遵列特-凯恩斯的教导,而他告诉我们:‘我希望能看到这个星球被绿色的植物所笼罩。’我们正朝着那个方向努力。”

  “那么,沙虫和香料怎么办?”杰西卡问道。

  “总会有剩下的沙漠,”阿丽亚道,“沙虫会活下来的。”

  她在撒谎,杰西卡想着,但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帮助我们吧,潮湿圣母。”艾尔-法利恳求道。

  突然间,杰西卡眼前仿佛出现了双重视像,体内的意识像潮水般涌了上来。这股浪潮是耐布的话引发的。这是顿悟,是意识深处的记忆想要发言。记忆涌上来了,泥沙俱下,无所不包。在它的冲刷面前,她一时丧失了全部感官,意识中只有过去无数世代累积得来的教训。她完全被过去俘获了,就像网中的鱼。然而她能感到它的恳求,仿佛它是一个正常、完整的人。这个“人”的每个细微的组成部分都是回忆。记忆的每一段都是真实的,但又不完全,因为它始终处于变化之中。她知道,这是她所能达到的预知能力的极限,接近她儿子的神力。

  阿丽亚在撒谎,因为她被一个想摧毁亚崔迪家族的人控制了。她本人就是第一个牺牲者。艾尔-法利随后的话道出了真相:除非改变生态转型的进程,否则沙虫必将走向灭亡。

  在新启示的强大作用力下,杰西卡只觉得参加朝会的人仿佛在做慢动作,他们扮演的角色清晰地暴露在她面前。她能看出现场哪些人接到了不能让她活着离开这里的命令!在她的潜意识中出现了一条摆脱这些人的通路,就仿佛在阳光下一样一览无遗——他们中间产生了混乱,其中一个假装撞到了另一个人,整群人都随之倒下。她还看到,她能离开这个大厅,然而惟一的结局却是落入了另一双手里。阿丽亚不会在意她是否会制造出又一个殉教者。不——那个控制了她的人不会在意。

  现在,在时间停顿的这一瞬,杰西卡选择了一个能拯救自己和老耐布,并能让老耐布为自己充当信使的逃生方式。逃离大厅的通路仍然深深地印在她的潜意识中。多么简单的方法啊!他们全是目不能视的小丑,他们的肩膀绷得紧紧的,自以为是防御姿态,其实只不过让自己动弹不得。地板上的每个点位都可能是冲突触发之地,血肉将从那儿飞溅,露出白骨。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服饰,还有他们的脸,清楚地勾勒出他们每个人的恐惧。

  杰西卡感受到了生态转变带给阿拉吉斯的破坏。艾尔-法利的声音给了她灵魂重重一击,唤醒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野兽。

  转眼间,杰西卡从顿悟状态跳到了现时的与宙,但这个宇宙已经与几秒钟之前她所处的那一个大不一样了。

  阿丽亚正准备开口说话,但是杰西卡抢先说道:“安静!有人担心我来这里之前向姐妹会做出了妥协。但是,自从那天在沙漠中,弗雷曼人给了我和我的儿子第二次生命,我便是一个弗雷曼人!”随后,她开始用一种古老的语言说话,只有那些能从中受益的人才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Onsar

akhaka zeliman aw maslumen!”(在需要的时候支持你的兄弟,不必理会他是否正义!)

  她的话产生了意料中的效果,大厅内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杰西卡继续煽动:“这位甘地·艾尔-法利,一位诚实的弗雷曼人,来这里告诉我本应由其他人通报给我的事情。我们谁都不应当拒绝承认!生态转型已经成了失控的风暴。”

  大厅里随处可见无语的认可。

  “我的女儿喜欢见到这一切!”杰西卡指着阿丽亚,“她在夜晚独自发笑,盘算着自己的阴谋!香料产量将可能下降为零,最多只是过去的几分之一!当外界知道这一消息时……”

  “我们在宇宙中最昂贵的产品上占有一席之地!”阿丽亚喊道。

  “我们将在地狱里占有一席之地。”杰西卡怒斥道。

  阿丽亚换了两种语言,最古老的契科布萨语和亚崔迪密语(带有极难发出的声门闭合音和吸气音),对杰西卡说道:“你知道吗,母亲!你难道认为哈尼肯男爵的外孙女会感谢你塞进我的潜意识中的那么多人生记忆吗?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当我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愤怒时,我只能问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男爵会怎么应对。他回答我了!他理解我,亚崔迪母狗!他回答我了!”

  杰西卡听到了她话中的怨恨,证实了她的猜测。恶灵!阿丽亚被体内的灵魂包围了,被魔鬼哈尼肯男爵控制了。男爵自己正在通过她的嘴巴说话,并不在乎会暴露些什么。他要让她看到他的复仇行动,让她明白他是不可能被赶出去的。

  他以为。即使我知道,我也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待毙,杰西卡想。伴随着这个想法,她扑向那条印在她潜意识中的通道,同时大声喊道:“敢死队员,跟我来!”

  事实上,大厅里有六位敢死队员,其中的五位终于冲过人群,跟在她身后。

第24章

  当我比你弱小时,我向你祈求自由,因为这取决于你的态度;当我比你强大时,我拿走你的自由,因为这取决于我的态度。

  ——《古代哲人语录》

  

  莱托倚在穴地入口处的阴凉中,看着他视野上方闪闪发光的悬崖顶。午后的阳光在悬崖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只蝴蝶时而翩跹在阴影内,时而又飞舞在阳光下,网状花纹的翅膀在阳光下仿佛变得透明。真妙,这地方竟然出现了蝴蝶,他想。

  在他的正前方是一片杏树林,孩子们在林子里捡拾着掉落在地上的果子。林子外有一条引水渠。他和甘尼玛遇到了一群进入穴地的童工,趁机摆脱了卫兵。他们轻易地沿着通气管道爬到穴地入口。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和那堆孩子混在一起,设法到达引水渠,然后钻入地道。到那儿以后,他们可以待在用来阻止沙鲑吸干穴地灌溉用水的食肉鱼旁边,从那儿出去。弗雷曼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冒失足落水的风险。

  他迈步走出了防护通道。悬崖在他身体两边伸展开来。

  甘尼玛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带着香料纤维织就的果篮,篮子里藏着装备:弗雷曼救生包、弹射枪、啸刃刀……还有法拉肯送的新长袍。

  甘尼玛跟着哥哥进入了果园,与工作中的孩子们混在一起。滤析服面罩掩盖了每一张脸。他们只是两个新加入的童工,但是她觉得,逃离卫兵的行动已经使她远离了保护,还有熟悉的地盘。简简单单的一步,然而这一步却将她从一个危险带到了另一个危险。

  黄昏很快就要降临。在标志穴地种植园边界的引水渠外,夜色从来都是美不胜收,宇宙中没有什么地方的夜晚可以与之媲美。再过一会儿,柔和的月光将微微照亮这片沙漠,亘古不变的孤独,每个身处其中的生物都会坚信自己是彻底的孤身一人,置身于一个全新的宇宙中。

  “我们被发现了。”甘尼玛小声说道。她弯着腰,在哥哥身边工作着。

  “卫兵?”

  “不是——其他人。”

  “好。”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她说道。

  莱托接受了她的建议,从悬崖下出发,穿过果园。他想:沙漠中的每样东西都必须运动,否则就会死亡。他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在远处的沙地上,“仆人”的岩石露出地面,再次提醒他运动的必要性。岩石静静地矗立着,像一个谜,年复一年地消亡着,直至某天在狂风中被完全摧毁。总有一天,“仆人”会变成沙子。

  接近引水渠时,他们听到了穴地高处的入口传来了音乐声。是老式的弗雷曼合奏曲——两眼笛、小手鼓,香料塑料制成的定音豉,鼓面是一整张绷紧的皮子。没人问起过在这个星球上究竟是哪种动物提供了这么大张的皮子。

  斯第尔格会记起我跟他说过的“仆人”身上的那道岩石裂缝,莱托想,到了一切不可收拾之时,他会离开穴地,走入黑暗——然后,他就会知道。

  他们来到引水渠,钻入一个地道入口,顺着维修梯向下爬到维修台。引水渠内昏暗、潮湿且又阴冷,他们甚至能听到食肉鱼溅起的水花。任何想从这里偷水的沙鲑都逃不过食肉鱼对它们被水泡软的表皮发起的攻击。人类同样必须提防它们。

  “小心。”莱托说道,沿着滑溜溜的维修台向下爬。他将他的思维锁定在他肉体从未去过的时空。甘尼玛跟在他身后。

  到了引水渠尽头,他们除去全身衣物,只剩下滤析服,然后套上新长袍。他们丢下了弗雷曼长袍,沿着另一个检查通道爬了出去,随后翻过一座沙丘,在沙丘的另一面坐了下来。他们绑好弹射枪和啸刃刀,把弗雷曼救生包背在肩上。沙丘把穴地挡在身后,他们再也听不到那音乐了。

  莱托站起身来,向着沙丘之间的谷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