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又一次,意识顿了一下。

  这一切是我认可的,他想,我应该感到内疚。

  前面的岩洞里一片嘈杂。声音越来越大,和他记忆中的幻象一模一样。是的,就是这样的方式,这样无情的方式,甚至对两个孩子也是无情的。

  契尼死了,他告诉自己。

  遥远的过去的某个时刻,这个未来就已经攫住了他。它追逐着他,把他赶进了一条窄道,而且越来越窄,在他身后闭合。他能感觉得到。幻象中,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

  契尼死了。我放纵自己,让自已沉浸在悲痛中。

  可幻象之中,他并没有放纵自己,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通知阿丽亚了吗?”他问。

  “她和契尼的朋友们在一起。”坦迪斯说。

  他感到人群在后退,给他让出一条道。他们的沉默走在他前面,像一排排波浪。嘈杂渐渐消退。穴地一片压抑。他想把这些人从幻象中赶走,但这是不可能的。每张脸都转向他,紧紧尾随着他。这些面孔啊,没有同情,只有冷酷。不,他们同样感到悲伤,可他们身上浸透了残忍,他知道。他们冷眼旁观,看着口齿伶俐的人如何变成哑巴,聪明智慧的人如何变成傻子。对残忍的人来说,小丑不总是有无穷的吸引力吗?

  甚于临终看护,但少于真诚的守灵。

  保罗的灵魂渴望安宁,可幻象驱使他活动。不远了,他告诉自己。黑暗,没有幻象的无边黑暗,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就在前头,悲伤和负疚感将撕裂幻象。前头就是他的月亮坠落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这片黑暗。如果不是艾德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肯定会跌倒。艾德荷知道如何慰藉他的悲痛,默默而坚定地支持他。

  “就是这儿。”坦迪斯说。

  “小心脚下,陛下。”艾德荷说,扶着他走进一个入口。帐幔拂到了保罗的脸。艾德荷扶着他站定。保罗感觉到房间就在那儿,某种东西反射到他的脸颊和耳朵上。房间的四壁都是岩石墙,墙上挂着帐慢。

  “契尼在哪儿?”保罗轻声说。

  哈拉赫的声音回答道:“她就在这儿,友索。”

  保罗颤抖着,发出一声叹息。他担心她的遗体已经被转移到蒸馏器里去了。弗雷曼人用这种东西回收尸体内的水分,为部族所用。幻象是这样的吗?他感到自己被遗弃在黑暗之中。

  “孩子们呢?”保罗问。

  “他们也在这儿,陛下。”艾德荷说。

  “您有了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友索。”哈拉赫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见了吗?我们把他们放进了同一个摇篮里。”

  两个孩子,保罗疑惑地想。幻象中只有一个女儿。他甩开艾德荷搀扶的手臂,朝哈拉赫说话的方向走去,绊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他用手摸索着它:是摇篮的塑钢轮廓。

  有人拉住他的左手,“友索?”是哈拉赫。她把他的手放到摇篮上。他摸索到了又细又软的肌肤。如此温暖!还有小小的肋骨,在一上一下地呼吸。

  “这是您的儿子。”哈拉赫低声说。她移动着他的手,“这是您的女儿。”她的手紧紧抓住他,“友索,您现在真的瞎了吗?”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瞎子必须被抛弃在沙漠里。弗雷曼部族不承担任何无用的负担。

  “带我去看契尼。”保罗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哈拉赫让他转过身,领着他朝左边走去。

  现在,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接受了契尼死去的事实。他在宇宙中有自己的角色,虽然他并不希望存在于这个宇宙;他有一具并不适合自己的肉体,每一次呼吸都是对他的一次打击。两个孩子!他怀疑自己走上了一条幻象永远无法返回的道路。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哥哥在哪儿?”

  阿丽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听出她冲了进来,急切地从哈拉赫手里接过他的手臂。

  “我必须和你谈谈。”阿丽亚咝咝地说。

  “稍等一会儿。”保罗说。

  “就现在!关于丽卡娜。”

  “我知道。”保罗说,“就一会儿。”

  “你没有一会儿了!”

  “我还有许多一会儿。”

  “可契尼没有!”

  “安静!”他命令道,“契尼已经死了。”她想反抗,他把一只手按到她的嘴唇上,“我命令你安静!”他感到她平静下来,于是放开手,“说说你看见了什么。”他说。

  “保罗!”声音带着哭腔,充满失望。

  “不用担心。”他说,同时竭力保持内心平静。就在这时,幻象的眼睛睁开了。是的它还在。灯光下,契尼的身体被放在一张平板上。她的白色长袍被整理得齐齐整整,光滑平坦,试图遮住分娩带来的血迹。他无法强迫自己的意识转开眼睛,不看幻象中的那张脸:那张平和安宁的脸,像一面镜子般映射出永恒!

  他转过身,可幻象仍然追随着他。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这空气,这宇宙,一切都变得空空如也——每个地方都空空如也。难道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他想流泪,但却没有眼泪。难道身为弗雷曼人,他活得太久了?眼前的死者需要他的水。

  身边,一个孩子大声哭了出来,但马上被哄得安静下来。这声音为他的幻象拉下了一片帘子。保罗喜欢黑暗。这片黑暗是另一个世界,他想。两个孩子。

  这想法唤醒了陷入沉醉般的预知状态的意识。他试图重新体验这种似乎是香料带来的、感受不到时间流动的沉醉状态,但它却一闪即逝。未来没有涌人这个刚刚诞生的新意识。他感到自己在排斥未来,任何形式的未来。

  “再见了,我的沙漠之春。”他低声说。

  阿丽亚的声音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响起,尖利而紧迫:“我把丽卡娜带来了!”

  保罗转过身。“那不是丽卡娜。”他说,“那是变脸者。丽卡娜已经死了。”

  “你可以听听她怎么说。”阿丽亚说。

  保罗慢慢地朝妹妹声音的方向走去。

  “你还活着我并不惊讶,亚崔迪。”声音像丽卡娜的,可仍然有细微的差别。说话的人使用了丽卡娜的声带,但已经不再刻意控制它了。奇怪的是,这个声音里透着真诚,让保罗吃了一惊。

  “你不感到惊讶?”保罗问。

  “我叫斯凯特尔,一位特雷亚拉克斯变脸者。在我们开始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身后的那个人是死灵,还是邓肯·艾德荷?”

  “是邓肯·艾德荷。”保罗说,“我并不想和你做交易。”

  “我想你会的。”斯凯特尔说。

  “邓肯,”保罗说,声音越过肩膀传过去,“如果我要求你,你会杀死这个特雷亚拉克斯人吗?”

  “是的,陛下。”邓肯的声音里有一种竭力克制住的狂暴和愤怒。

  “等等!”阿丽亚说,“你还不知道你要拒绝的是什么。”

  “可是我确实知道。”保罗说。

  “那么,它真的变成了亚崔迪家族的邓肯·艾德荷。”斯凯特尔说,“我们终于成功了!一个可以重新恢复过去的死灵。”保罗听到了脚步声。有人从他左边擦身而过。斯凯特尔的声音现在来自他身后,“你记起了过去的什么,邓肯?”

  “一切。从童年时代开始。我甚至还记得你,他们把我从箱子里抬出来的时候,你就站在箱子旁边。”艾德荷说。’

  “太精彩了,”斯凯特尔吸了口气,“非常精彩。”

  保罗听到声音在移动。我需要幻象,他想。黑暗让他束手无策。他受过的比·吉斯特训练提醒他,这个斯凯特尔身上蕴藏着可怕的危险。可这家伙始终只是一个声音,他只能隐约感应到他的动作。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

  “这些就是亚崔迪家的孩子吗?”斯凯特尔问。

  “哈拉赫!”保罗叫道,“把这人赶走!”

  “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斯凯特尔喝道,“所有人!我警告你们,变脸者的速度比你们猜想的快得多。我的刀可以在你们碰到我之前结果这两个小崽子的命。”

  保罗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右手,于是朝右边靠了靠。

  “这个距离可以了,阿丽亚。”斯凯特尔说。

  “阿丽亚,”保罗说,“别。”

  “都是我的错。”阿丽亚悲痛地说,“我的错!”

  “亚崔迪,”斯凯特尔说,“现在我们可以交易了吧?”

  在他身后,保罗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咒骂。艾德荷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暴力冲动,让他的喉头不由得收缩起来。艾德荷,一定要控制住!斯凯特尔会杀死孩子们的!

  “交易就要有可卖的东西。”斯凯特尔说,“不是吗,亚崔迪?你希望你的契尼回来吗?我们可以把她还给你。一个死灵,亚崔迪。一个有着一切记忆的死灵!不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叫你的朋友带一个冷藏箱来保护这具肉体。”

  再次听到契尼的声音,保罗想,再次感到她的存在,在我身边。啊哈,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给我一个艾德荷死灵的原因,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再生的人和原人是多么相象。完美的复原……但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这样一来,我就会永远成为特雷亚拉克斯的工具。还有契尼……她也会被拴在同一根链条上,而且有我们的孩子做人质……

  “你们打算怎么恢复契尼的记忆?”保罗问,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们要训练她来……来杀掉她的一个孩子吗?”

  “用我们需要的无论什么方法。”斯凯特尔说,“你怎么说,亚崔迪?”

  “阿丽亚,”保罗说,“你来和这家伙做交易。我不能和我看不见的东西交易。”

  “聪明的选择。”斯凯特尔满意地说,“好了,阿丽亚,作为你哥哥的代理人,你准备给我开什么价?”

  保罗低下头,竭力使自己沉静下来,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瞥见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幻象,可又不是。是一把靠近自己的刀。就在那儿!

  “给我点时间想想。”阿丽亚说。

  “我的刀有耐心等。”斯凯特尔说,“可契尼的肉体不能等。时间抓紧点。”

  保罗感到眼前似乎有东西在闪动。这不可能……可它就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它们的视角很奇怪,移动起来飘浮不定。那儿!那把刀游入了他的视野。保罗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他分辨出了这个视角,出自他的一个孩子!他正从摇篮中望着斯凯特尔的刀!闪闪发光,离孩子只有几英寸。是的——他还能看见自己,站在房间那边,而且——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具备任何威胁力,完全被房间里的其他人所忽略。

  “首先,你可能要让出你们在宇联公司的所有股份。”斯凯特尔提议道。

  “所有股份?”阿丽亚抗议道。

  “所有股份。”

  通过摇篮里的眼睛,保罗看着自己从腰带上的刀鞘中拔出啸刃刀。这个动作使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双重感觉。他估摸着距离和角度。只有一次机会。他用比·吉斯特方式调整好自己的身体,一跃而起,像一只迸发的弹簧,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一个动作上,平衡全身肌肉,形成一个和谐而细腻的整体。

  啸刃刀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发出一道乳白色的朦胧刀光,闪电般刺进斯凯特尔的右眼,从变脸者的后脑穿出。斯凯特尔猛地举起双手,向后摇晃着,撞到了墙上。手中的刀哗啦一声飞向天花板,然后又咣当跌落到地板上。斯凯特尔从墙上反弹起来,脸朝下倒下了,没等触到地面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