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灵于是全部说了出来:比加斯,强加在他身上的强制冲动。

  “那种强制冲动具体是什么,你知道吗?”保罗问。

  “暴力。”

  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来到一个从一开始便在召唤自己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圣战已经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时间的滑道上,让未来那可怕的引力一劳永逸地攫住他,再不松手。“不会有任何来自邓肯的暴力。”保罗悄声道。

  “可是,陛下……”

  “告诉我你在我们附近看到了什么。”保罗说。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么样?”

  “您看不见?”

  “我没有眼睛,邓肯。”

  “可是……”

  “我只有幻象。”保罗说,“可我希望自己没有它。预知力量正逐步扼杀我,你知道吗,邓肯?”

  “也许……您担优的事不会发生。”死灵说。

  “什么?不相信我的预知能力?我自己只能坚信不疑,因为我上千次亲眼看到我预见的未来变成现实。人们把这种力量称为魔力,天赐的礼物。而实际上,它是痛苦!它不让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灵喃喃地说,“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罗感应到了死灵的混乱和矛盾,“你叫我什么,邓肯?”

  “什么?我怎么……等等……”

  “你刚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邓肯过去一直是这么叫我的。”保罗伸出双手,抚摸着死灵的脸,“这也是你的特雷亚拉克斯训练的一部分?”

  “不是。”

  保罗把手放下来,“那么,它是什么?”

  “它来自……我内心。”

  “你在侍奉两个主人?”

  “也许是的。”

  “把你自己从死灵中解放出来,邓肯。”

  “怎么解放?”

  “你是人。做人该做的事。”

  “我是死灵!”

  “可你的肉体是人类。这具肉体中藏着邓肯。”

  “这具肉体中藏着别的某种东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罗说,“可你必须做。”

  “您预见到了?”

  “去他的预见!”保罗转过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开始向前狂奔,中间还有许多缺口,但这些缺口并不足以让幻象停住脚步。

  “陛下,如果您已经……”

  “安静!”保罗举起一只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陛下?”

  保罗摇摇头。他仔细查看着。那边,在漆黑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知道他在这儿。什么东西?不——是什么人。

  “真美呀,”他悄声说,“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说什么,陛下?”

  “我说的是未来。”

  那边,那个朦胧模糊、形体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感情,应和着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个最强音,久久不绝。

  “我不明白,陛下。”死灵说。

  “一个弗雷曼人离开沙漠太久会死的。”保罗说,“他们把这个称做‘水病’。这难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吗?”

  “非常奇怪。”

  保罗竭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回想起夜里契尼倚在他身边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这样的慰藉吗?他怀疑。他只能清楚地记起一件事:他们离开皇宫,出发到沙漠的那一天,契尼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干吗要穿那件旧外套?”她问道,眼睛盯着他穿在弗雷曼长袍下面的那件黑色军服,“你是皇帝!”

  “就算皇帝,也可以有一两身自己喜欢的衣服。”他说。这句话居然让契尼眼里流出了泪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泪。

  如今,在黑暗中,保罗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那上面已经潮湿了一片。是谁把水给了死者?他想。但这是他自己的脸呀,不过又好像不是。风吹过湿漉漉的皮肤,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梦境迅速破灭。胸口为什么胀痛?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吗?难道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把水给了死者,那个另一个他为什么如此痛苦、悲伤?狂风卷裹着沙粒,皮肤被吹干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种颤栗的感觉又是谁的?

  突然响起一阵哀号,远远的,在穴地深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一丝亮光闪了一下,死灵猛地转过身,圆睁双眼。有人一把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只见一个人站在光线中,灯光照出他的笑脸——不!不是笑脸,是伤心欲绝的哭泣的脸!这是一个名叫坦迪斯的弗雷曼敢死队军官,他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见了摩亚迪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契尼……”坦迪斯说,“死了。”

  保罗低声说,“我听见了。”

  他转身对着穴地。他熟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无处可藏。汹涌而来的幻象让他看到了弗雷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这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的悲伤、恐惧和愤怒。

  “她走了。”保罗说。

  死灵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仿佛点燃了一个耀眼的光环,灼烧着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属服窝。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带上的啸刃刀。他的思维变得非常陌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牵动木偶的线条来自那个可怕的光环,拉扯着他。他移动着,遵照另一个人的命令,另一个人的意志。线条猛地牵扯着自己的双臂、双腿,以及下领。某种声音挤出自己嘴里,一种可怕、重复的叫喊——

  “哈拉赫克!哈拉赫克!哈拉赫克!”

  啸刃刀就要挥出。就在这一瞬,他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嘶哑的喊声:“快逃!小主人,快逃!”

  “我们不会逃。”保罗说,“我们的举动必须保持尊严,我们要做必须做的事。”

  死灵肌肉紧缩。他颤抖着,摇晃着。

  “……必须做的事!”这句话像一条大鱼般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必须做的事!”啊,这话听上去像老公爵,保罗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须做的事!”

  这些话在死灵的意识里动荡着。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体内同时存活着两个生命:海特/艾德荷/海特/艾德荷……过去的记忆洪水般涌来,他一一记下它们,赋予新的理解,开始将这些记忆整合进入自己全新的意识。新的人格暂时处于系统的顶端,但个性冲突之际,刚刚形成的意识随时可能彻底崩溃。他不断调节,因为外界在不断施压:小主人需要他。

  接着,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邓肯·艾德荷。他仍然记得有关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环消失了。他终于摆脱了特雷亚拉克斯人强加给他的强制冲动。

  “到我身边来,邓肯。”保罗说,“我有许多事需要你做。”见艾德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又说,“邓肯!”

  “是,我是邓肯。”

  “你自然是!你终于清醒了。我们现在进去吧。”

  艾德荷走在保罗身后。仿佛回到了过去,但又和过去不一样了。摆脱特雷亚拉克斯的控制之后,他们给他带来的好处随之呈现出来:真逊尼式的培训使他能够应对纷繁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镇定自若;门塔特的造诣又赋予他处理这些事件的能力。他摆脱了恐惧,他的整个身心完全是个奇迹:他曾经死了,可仍然还活着。

  “陛下,”他们走过去时,弗雷曼敢死队员坦迪斯说,“那个女人,丽卡娜,说她必须见您。我叫她等一等。”

  “谢谢你。”保罗说,“孩子……”

  “我问了医生。”坦迪斯跟在保罗身后,“他们说您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活着,很健康。”

  “两个?”保罗迷惑地说,抓住了艾德荷的手臂。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坦迪斯说,“我看过他们了。都是漂亮的弗雷曼孩子。”

  “怎么……怎么死的?”保罗低声说。

  “陛下?”坦迪斯弯下身体,靠得更近了。

  “契尼。”保罗说。

  “是因为孩子,陛下。”坦迪斯哑着嗓子说,‘他们说孩子长得太快,她的身体被耗尽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带我去看看她。”保罗轻轻说。

  “陛下?”

  “带我去!”

  “我们正在朝那儿走,陛下。”坦迪斯凑近保罗,悄声说,“您的死灵为什么把刀拔在手里?”

  “邓肯,把刀收起来。”保罗说,“暴力已经过去了。”

  说话的时候,保罗觉得自己的声音近在咫尺,发出这个声音的身体却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两个孩子!幻象中只有一个。可这个念头很快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满怀悲伤和愤怒的人,而且似乎不是他。他的意识单调地重演着自己的一生,不断重复。

  两个孩子?

  意识再次一顿。契尼,契尼,他想。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契尼,我的宝贝,相信我,对你来说,这样的死更快……更仁慈。如果走上另一条路,他们或许已经把咱们的孩子变成了人质,把你关进牢房和奴隶营,责骂你,要你为我的死负责。现在这个结局……这个结局摧毁了他们的阴谋,而且救了咱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