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帝加思索着保罗的命令。那样一来,箱子就会摆在保罗和那个粗鲁的助手之间,离保罗太近了。可是……

  “没关系的,史帝加。”罗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做了个秘密手势,表示这是个命令,不得违抗。

  史帝加很不情愿地推动箱子,朝保罗靠近了些。他不喜欢这种容器,还有它周围那股浓重的香料味。他站在箱子一角那个领航员不住旋转的发音装置下面。

  “摧毁天神,”保罗说,“有意思。可是,谁说我是天神?”

  “那些敬拜您的人。”艾德雷克说,故意瞥了一眼史帝加。

  “你相信吗?”保罗问。

  “我相信什么无关紧要,陛下。”艾德雷克说,“然而,在多数观察者看来,您似乎图谋把自己变成一个神。人们会问,如果那样的话,您是否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随心所欲地去做?”

  保罗琢磨着宇航公会领航员的话。一个令人恶心的家伙,但感觉敏锐。这个问题保罗也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但以他看到过的那么多时间线,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可能比当一个神祇更糟糕。糟糕得多。然而,这些并不是一个普通领航员能够预见到的。奇怪呀。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艾德雷克想通过这种正面交锋的手段得到什么?保罗心念一转(背后肯定有特雷亚拉克斯人捣鬼)——再转(最近在塞波星赢得的圣战胜利与艾德雷克的行动有关联)——再转(比·吉斯特姐妹会的各种教义)——再转……

  成千上万条信息喇地闪过他那长于计算的大脑。也许只花了三秒钟的时间。

  “身为领航员,难道你怀疑预见力的指导作用?”保罗问,迫使艾德雷克在最不利于自己的战场上应战。

  领航员慌乱起来,可他掩饰得很好,说了一句听上去很像格言的话:“没有哪个聪明人怀疑预知的力量,陛下。从远古时代开始,预言幻象就为人们所熟知,但它总是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奔到眼底。幸运的是,宇宙中还存在着别的力量。”

  “比预知更伟大的力量?”保罗逼问道。

  “如果世上只有预知这一种力量,而且威力无比,无所不能的话,陛下,它必然会走向自我毁灭。除了预知,不存在其他任何力量?那么,除了退化之外,它无路可走。”

  “人类肯定会滥用这一能力,最终导致它的毁灭。”保罗赞同道。

  “即使在最准确的情况下,预言幻象也是捉摸不定的。”艾德雷克说,“也就是说,在人们没有将自己的幻觉误认为预言幻象的情况下。”

  “看样子,我的幻象只不过是幻觉而已。”保罗装出伤心的口气,“或者,你的意思是,产生幻觉的是我的崇拜者?”

  史帝加觉察到了逐渐紧张的气氛,朝保罗靠近了一步,严密注视着斜倚在箱子里的宇航公会的人。

  “您有意曲解了我的意思,陛下。”艾德雷克抗议道。言语里隐含着一股奇怪的暴力。在这儿显示暴力?保罗怀疑道。谅他们不敢!除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卫兵)保护我的卫队倒戈。

  “可是你指责我图谋把自己变成神。”保罗用只有艾德雷克和史帝加能听见的声音说,“图谋?”

  “也许这个词选得不对,陛下。”艾德雷克说。

  “可它很说明问题。”保罗说,“说明你希望我倒霉。”

  艾德雷克脖子一扭,担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史帝加。“人们总是希望有钱有势的人倒霉,陛下。据说有一种办法,可以用来分辨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贵族出身:贵族会掩饰自己的邪恶,暴露在外的只是能让老百姓喜欢他们的坏习惯。”

  史帝加的脸上一阵颤动。

  保罗发现了。他知道史帝加在想什么,也知道他的愤怒。这个宇航公会的家伙怎么胆敢这样对摩亚迪讲话?

  “你当然不是在开玩笑。”保罗说。

  “玩笑?陛下?”

  保罗感到嘴巴发干。屋里的人太多了,他呼吸的空气被许多人的肺污染过。艾德雷克箱子周围弥漫的香料味也令人觉得呼吸不畅。

  “在你所说的这场图谋中,谁可能是我的同伙呢?”保罗随后问,“你是否认为是奇扎拉教团?”

  艾德雷克耸耸肩,搅得脑袋周围的橘红色气体四处弥漫。他不再注意史帝加,尽管这个弗雷曼人仍然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是说,我圣教属下的传教士,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宣扬、暗示这个谎言?”保罗追问道。

  “可能是出于自利,也可能是发自内心。”艾德雷克说。

  史帝加一只手按住了长袍下的啸刃刀。

  保罗摇摇头,说:“这么说,你指责我出于自利,散布谎言?”

  “指责这个词不确切,陛下。”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畜生!保罗想。他说:“不管是不是指责,总之你认为我的主教们和我本人只不过是一伙利欲熏心的强盗。”

  “利欲熏心?”艾德雷克又看了一眼史帝加,“权力会使那些掌握着过多权力的人陷入孤立,逐渐与真实世界脱节……最后垮台。”

  “陛下,”史帝加吼道,“您曾经处死过许多罪行还不及此人的人!”

  “许多,是的。”保罗同意道,“可他是宇航公会的大使。”

  “他指责您是一个邪恶的骗子!”史帝加说。

  “我对他的看法很感兴趣,史帝加。”保罗说,“压制你的愤怒,保持警戒。”

  “谨遵摩亚迪吩咐。”

  “告诉我,领航员。”保罗说,“隔着空间和时间的遥远距离,我没办法监视所有传教士的一举一动,也不可能知道每个奇扎拉教团小修道院和寺庙的细节。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实施这个假设的欺诈行为?”

  “时间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艾德雷克问。

  史帝加皱紧眉头,显然很迷惑。他想:摩亚迪常说,他能看透时间的薄纱。宇航公会这个人的话中真意到底是什么?

  “这样规模的欺诈怎么可能不漏洞百出?”保罗问,“重大意见不和,分裂……怀疑,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而忏悔,欺诈不可能把这一切全都压制下去。”

  “宗教和自利不能隐藏的东西,政府却可以瞒天过海。”艾德雷克说。

  “你是在考验我容忍的底线吗?”保罗问。

  “我的观点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艾德雷克反驳道。

  难道他希望我们杀死他?保罗心想。艾德雷克想使自己成为烈士?

  “我喜欢玩世不恭的观点。”保罗说,试探着对方,“你显然受过训练,对一切语言技巧了如指掌,懂得如何使用双关语、有杀伤力的字眼。对你来说,语言就是武器,你在测试我的盔甲的牢固程度。”

  “说到玩世不恭,”艾德雷克说,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谁也比不上处理宗教问题时的国君。宗教也是一门武器。当它变成政府的一部分时,它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呢?”

  保罗感到内心深处宁静下来,心如止水的同时又凝神戒备。艾德雷克究竟是在和谁说话?机灵到极点的字句,极富煽动性,还有从容不迫的语气,加上那种心照不宣的潜台词:他和保罗是两个久经世故的人,有更广阔的天地,知道普通老百姓无法知道的事。保罗突然一惊,发现自己并不是这番花言巧语的主要目标。对方忍受种种不适造访皇宫,目的是对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对史帝加,对皇宫卫兵们……甚至可能对那个粗笨的助手。

  “宗教的光环是强加在我头上的。”保罗说,“我没有有意识地追求它。”他想:好吧!就让这条人鱼认为自己已经在这场口舌大战中大获全胜好了!

  “那么为什么您不公开否认这种造神运动呢,陛下?”艾德雷克问。

  “因为我的妹妹阿丽亚。”保罗说,仔细地观察着艾德雷克,“她是位女神。我奉劝你一句,提到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她只消看你一眼,就能置你于死地。”

  艾德雷克嘴边刚浮出的一丝笑意突然化成震惊的表情。

  “我是当真的。”保罗说,观察着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震惊迅速扩散,只见史帝加暗暗点头。

  艾德雷克沮丧地说:“您动摇了我对您的信心,陛下。这无疑正是您的用意。”

  “你知道我的用意?还是别那么肯定的好。”保罗说。朝史帝加做了个手势,表示接见到此为止。

  史帝加用手势询问是否需要刺死艾德雷克。保罗做手势表示否定,他特意加强了手势的力度,惟恐史帝加自作主张。

  斯凯特尔,艾德雷克的那个助手,走到箱子后的一角,把它朝门口推过去。到保罗对面的时候,他停下了,转过头来,眼中含笑,看着保罗:“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你有什么事?”保罗问。他注意到史帝加靠了过来,以防这个人突然发难。

  “有人说,”斯凯特尔说,“人们之所以依靠帝国的统治,是因为太空的无穷无尽。没有一个统一的象征,他们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皇帝正是他们依附的绝好对象。他们朝他奔过去,说:‘看啊,他在那儿。他使我们团结成一个人。’或许宗教也有同样的目的,陛下。”

  斯凯特尔愉快地点点头,又推了推艾德雷克的箱子。他们离开了会见室,艾德雷克仰卧在箱子里,闭着眼睛。领航员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不像刚才那样活蹦乱跳了。

  保罗瞪着斯凯特尔摇摇摆摆的背影,对这个人的话感到十分惊讶。真是个很特别的家伙,这个斯凯特尔,他想。他说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的集合体,他的历代先祖仿佛全都和他站在一起。

  “真奇怪。”史帝加说,并不特别针对某个人。

  艾德雷克及其随从出门后,一个卫兵把门关上了。保罗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奇怪。”史帝加又重复了一遍,粗大的血管在太阳穴上不住跳动。

  保罗拧暗接见室的灯光,走到窗边。窗户大开,正对着城堡外陡峭的悬崖。远处下面的某个地方,灯光在不断闪烁,影影绰绰的,有人在移动。一队劳工扛着巨大的溶胶石来到这里,修补阿丽亚神庙被一股强劲沙暴损毁的墙面。

  “这么做不聪明,友索,把这种东西带到这儿来。”史帝加说。

  友索,保罗想。我的穴地名字。史帝加想让我明白,他曾经领导过我,曾经在沙漠中救过我的命。

  “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史帝加问,紧靠在保罗身后。

  “数据。”保罗说,“我需要更多的数据。”

  “仅仅以门塔特的身份面对这样的威胁,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很有见地,保罗想。

  门塔特的计算能力也是有限的。它就像语言一样。语言是有限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没有限制、也没有边界的事物。但尽管如此,门塔特的能力仍然很有用处。他把这些话告诉了史帝加,看他有没有本事把自己驳倒。

  “总有一些东西在范围之外。”史帝加说,“有些东西,最好还是把它们放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之外。”

  “或者让它们留在我们心里。”保罗说。刹那间,身为预言者的他,身为门塔特的他,两者共同得出了结论。放在范围之外,不加考虑,这没问题。最可怕的是,这些东西深埋在他心底,盘桓不去。他如何才能对抗他自己?逃避他本人?敌人的企图正是设下毒计,让他来个自我毁灭。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看到了更加可怕的种种可能的未来。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明亮的走廊灯光从背后照亮奇扎拉·柯巴的身影,他急匆匆闯进来,像被某种巨大力量一把扔进来似的。进入阴暗的接见室后,他骤然止步。捧在他双手上的是几卷释迦藤卷轴,在走廊射进来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奇形怪状的珍宝。一只卫兵的手伸了过来,关上房门,珠宝的亮光于是随之消失。

  “是您吗,陛下?”柯巴问,朝阴暗处凝视着。

  “什么事?”史帝加问。

  “史帝加?”

  “我们都在这儿。什么事?

  “您下令为宇航公会的人举行招待会,我觉得十分不安。”

  “不安?”保罗问。

  “人们都说,陛下,您太给我们的敌人赏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