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吕头我操你先人,你差点让我老婆变成寡妇。老吕头你这王八日的,算老子错了行不行?老子给你服个软行不行?”

然后工头不再理他,开始检查被砸伤的门框,和许剑商量如何修复。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老吕头照样还在这个工头手下干活,照样是那个任人取笑、不急不恼的“底子”。

关于工头所揭露的老吕头的兽奸行为,许剑想有两个可能:一,是完全的糟贱人,是看老实人好欺负,所以老吕头才会这样的狂怒。二,是真的,老吕的狂怒只是因为被戳到疼处。后来没人再敢谈论这事,所以许剑一直不知道真相。不过他比较相信第二种可能。要知道,老吕当鳏夫时才30几岁,正是精血两旺的年龄;那个时代又恰逢中国禁欲主义登峰造极,其实文革中反而稍为松弛。禁欲主义的高压造成无性的真空,但男人体内的欲望却不会冬眠。那是上帝的指令,上帝不会理会人世间的政治游戏和道德变易。所以,老吕头在极度煎熬中偶尔“铤而走险”一次,并非不可能。张上帝曾转述过一些社会学家的说法,:社会中卖淫的存在是男人欲望的溢流阀,可以减少强奸和其它暴力行为(他没提到兽奸)。所以存在即为合理。

外科室的护士小姜肯定听信了那两个女人的话,给老吕包扎时,一直拿鄙夷的眼神翻他,对他说话恶声恶气。门外的两个恶妇还在骂街,等老吕头包扎完,许剑领他到门口,笑着说:

“好了好了,你们的官司回家去打吧。”

他过去挡住两人,护送那位败军之将安全撤退。

这以后老吕把许医生当成了恩人,经常来门诊室看望,送一些新鲜豌豆、新玉米之类土产,许剑也常把不用的衣物施舍给他。尤其是宋晴,施舍衣物时比丈夫更大方,许剑常笑她:你素来爱心过剩,这下子算是有了一个可以宣泄爱心的长期对象。

就像施舍衣物那样,许剑对老吕头的友谊一直是施舍性的。他没想到,在后来那场命案中,这个小人物的友谊对破解案情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对那场命案的破解同样起到重要作用的还有另一个江湖朋友,虽然他的作用是间接的。他叫胡明山,是商界的草莽英雄,从拉板车起家,如今手下有一个实力雄厚的房产公司,很有几个臭钱。特车厂医院的新大楼就是他承建的,来来往往,和许剑成了熟人。

有一次许剑在医院路边和人闲聊,老胡开着别克君威过来,停住,摇下车窗,和许剑打招呼。他说宝贝儿子生病了,特意带儿子来特车厂医院,找名医杜医生看过,开的红霉素等一大堆药,每天打点滴退烧消炎。这会儿儿子刚输过水,他接儿子回家。老胡不说杜名医,许剑还不在心,一说他反倒引起了注意。这位杜名医是厂医院的一个宝货,经常有医学论文在国外刊物上发表,在本地甚至全省医学界都小有名气。但他日常应诊的本事太臭,不是一般地臭,臭到能出人命,所以知道内情的医院家属绝不敢让他给自家孩子看病的。许剑对此曾颇为纳闷,杜医生的论文他倒是无缘拜读,但既然能在国外频频发表,国外的学术腐败不像国内这样凶,那些论文总有可取之处吧。但看杜医生平素的腹内空空,真无法想象他怎么能屙出一个个金蛋。

他没对老胡说杜医生的坏话,只是说:“让孩子下车,我再看看。”

孩子下来了,眼泪汪汪。许剑看看孩子颊唇粘膜,上边有点状白色的柯氏斑,摸摸耳后有淋巴结,就说:

“老胡你别给儿子打吊针了,回去吧。麻疹。只要加强护理就行,再这么折腾,反倒折腾出毛病来。”

老胡还不大信服,许剑说:“你这次尽管信我,名医只能看大病,这种小病就适合我这庸医看。”

孩子很快痊愈了,胡老板杀上门去,把杜医生臭骂一通。老胡是民间语言大师,这次疼子心切,自然不会轻饶杜医生。他骂杜医生是“西洋骡子球,管看不管用”(骡子的那玩艺儿很雄壮但不能生育。说“西洋骡子”则暗指他用洋文发表论文),以后这几乎成了杜医生公认的绰号。好在胡老板小事莽撞大事精明,没把背后的许剑给卖出去,要不然许剑就难和杜医生相处了。过后老胡给许剑送来两瓶茅台,许剑笑道:礼重啦,礼重啦,常见的小病,你给我一元钱的挂号费就行。老胡说太轻太轻,你这次不说救我儿子一命,至少是免他一场大难,两瓶茅台算个球哇。

又一次在酒桌上相遇,他很急迫地把许剑拉到一边,说他这次刚到南方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胸前长出来成串的红泡,灼灼地疼,是不是性病?许剑说,不用说你又去拈花惹草了,对吧。他咧着嘴笑道:

“那是少不了的,我三天不能没女人。我知道现在鸡子们性病太多,惹上个艾滋病更是要命。可是,不让我碰女人,还不如杀了我。”

许剑先夸他“不畏生死,天下第一伟丈夫”。然后让他撩起衣服,看看他的胸前,说:

“把你的狼心放到狗肚里吧,这不是性病,是带状疱疹,俗名蛇串疮,又叫缠腰龙,是病毒性疾病,同你旅途劳顿和南方湿热有关。相当疼,但不算大病,病情如何发展与人的体质有关,按你的身体不会出大问题。不过你也要抓紧治,如果让它在身上长了一个对圈,也很要命的。”

后来果然很快痊愈。这两次都不算是疑难病症,但胡老板从此把许剑看成天下第一神医,到处卖力揄扬,以至于许剑墙内开花墙外香,在外边的名声远远大于他在职工医院的名声。不时有厂外的患者慕名来找“许神医”,而且一问,准保是直接或间接听了胡老板的揄扬。许剑不能不佩服这家伙的能量。

那天许剑回家,宋晴说你今天没开手机?胡老板把电话打到我那儿了,说找你有事。两人正说着,胡老板的电话来了,说他知道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钓鱼地儿,咱们一块儿去,就是远一点,来回得两天时间。”

许剑问是在哪儿?他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只是说:“反正坐我的车去,路途一切由我安排,你就甭管了。”又交待:“只你一个人,嫂子不要去,因为我得带着老九,她已经跟我去过一次,玩得很尽兴。”

许剑一时没听转,问什么老九?他得意地说:

“算是你九弟妹吧,我半年前挖到手的妞儿,漂亮极了,前八个跟她没法儿比。哪天我带她让你见见。”

这下许剑明白了他不让宋晴去的原因。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实际在要紧处心细如发,否则也做不成这么大的生意。这次他带的是相好,而宋晴是正牌夫人,他怕宋晴不愿与这样的女人为伍。那会儿许剑突然萌出一个想法:也许我能带着小曼?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被自我否定。许剑绝不敢像胡老板这样张扬。而且老胡的那张嘴巴许剑是知道的,如果让他知道小曼的事,第二天全市都会知道。许剑只是说:“最近太忙,等我有空儿吧。”

这些天他确实忙,正是和情人如胶似漆的时刻,能够凑出来的空闲时间都花到小曼身上了。

他没想到,胡老板说的“钓鱼地儿”竟然远在400多公里之外的汉水上游,他不肯明说,是怕许剑嫌远不去。他们最后终于去了,不过已经是两年之后,是21世纪的2001年了。那时,许剑认为坚如磐石的婚姻已经破裂,他被宋晴赶出了家门;曾同他如胶似漆的小曼也咫尺天涯,陌如路人;而胡老板与老九这对露水情人倒安安稳稳地苟合着。

命运就是这样的作弄人。

命运也会成全人。正是在汉水上游那个偏僻的山坳里,许剑无意中得到解读那个命案的钥匙。几乎可以说是天意了。

3 众生相

曹院长许诺的答谢宴请很久之后才落实。原因是他一直想说通许剑把仝局长请来。曹院长打算在本院开拓法医业务,这当然得在公安局有硬关系。他想借许剑来打通这个路子。但许剑这次坚决不答应。他说:

“院长你别难为我啦!上次也就是冲你的面子,我才厚着脸皮求他。以后就是我儿子犯事被抓,我也没脸求他了。”

曹院长看他确实是天性如此,不再难为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胡老板邀了仝宁的夫人出席。胡老板的公司叫“金达房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股东中有郑孟丽的父亲,股不多,五六十万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胡老板送的干股,或者叫权力股,不出钱,只分红,当然也不能把股份换成现金带走。所以胡老板出面邀她,她总要给个面子的。

这个星期六,曹院长打电话给许剑:“宴会就定在今晚了,在金都饭店的金爵厅。小许我没邀你夫人,因为今天席上有胡明山,那个狗日的,一张口就是黄段子,小宋是水晶瓶里开的花,别让他薰坏了。”他补充道,“仝局的太太很忙,说好只在席上呆一会儿,酒过三巡就要离开的。”

许剑想这是局长太太的作派吧,她能有多忙?听说仝宁当正局后把她调到博物馆,基本是挂名,上班不上班都是一份死工资,不至于忙到连一次酒席都坐不到头吧。他没有说这些,只是和院长开玩笑:

“院长,我早说过你别请了,把这个钱折成我们科的分红就行。”

“一码是一码,你别给我往一块儿搅。”

晚上他坐着院长的车到了金都。金爵厅相当豪华,面积很大,还辟有一个密室。屋里摆着一套三张真皮沙发,巨大的餐桌上摆着纯银餐具,头顶是大型水晶吊灯。四个高挑个儿的小姐一溜儿排在旁边,穿着分岔很高的旗袍,个头和模样都是精心挑选的,活像四胞胎。

除了仝夫人,其余的客人大都到齐了。今天这一桌共有十人,除仝夫人、曹院长、许剑、胡明山外,还有曹院长的娘家二舅薛法医,一个干枯的老头,看样子可不止58岁,穿着很古板,中山服怕是有20年了。这老头显然不会来事,属于家乡话叫“料姜石”(岗坡地中常有的表面粗糙的石头)的脾性。按说许剑帮他出了力,今天又是专门的答谢宴请,作为受惠者,他该主动向许剑作点表示吧。但曹院长为两人介绍时他只是挤出笑容,和许剑握了手,没有说一个谢字。大概他认为那是他院长女婿的面子,他只用感谢外甥女婿吧。

其它五人虽然都穿便衣,但大都是本市蜇龙区公检法系统的,特车厂归属这个区管辖。其中有区法院经济庭李庭长、区公安分局经警队王指导员、刘队长,区检察院反贪局的张科长,一位姓万的律师,都是曹院长经常打交道的人。曹院长说:

“局长夫人马上就到,咱们先入席吧。老胡,你安排座位。”

许剑历来讨厌类似的酒场,因为席间座次都是按官职严格排序的,比梁山泊的座次还要严。他这个内科主任,又属于没实权的技术职位,向来只能分到“白日鼠”白胜那个末座。他倒不在乎上座末座,讨厌的是排座位时的等级森严和假意谦让。他甚至偏激地对朋友说:什么时候中国酒场的座次等级被淡化,中国社会才有希望。这会儿他非常自觉地占据了最下的座位,说:

“不管你们咋排,我坐在这儿就不动了。”

这是许剑惯用的、预防尴尬的老招式,但今天老胡不依,死拉硬拽地把他推到主人旁边,说:

“今天咱们不论官位,只论贡献。你们几个庭长队长的得委屈一点儿,有啥不是,算在我老胡头上。今天曹院长是主人,仝局夫人是主宾,下边就轮上我许哥。曹院长二舅这件事,全凭许哥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就把事儿办妥啦。透个底吧,许哥是仝局的铁哥儿们,少年时过命的交情。他还是特车厂有名的神医,远近谁不知道?就拿我那次得‘缠腰龙’来说…”

许剑忙打断他:“老胡你省省吧,别叫我脸红啦。你别吹了,我坐这儿还不行吗?”

大概是“仝局铁哥们儿们”这个官职也有震慑力,其它几个都愉快地接受了老胡的安排,坐定了。曹院长喊过服务小姐,简单地交待:

“就上388元的鱼翅粥吧,其余由你们安排。作好准备,等主宾到后马上上粥,她今天有事不能多停。”

小姐出去安排了。许剑乍一听院长的安排,有点纳闷:这么高档的饭店竟然有388元的廉价包餐?多亏他没问,也就没有出丑。后来知道是每碗388元,一桌3880元,其它饭菜就属于饭店赠送了。

不一会儿,饭店导引小姐满脸笑容地推开门,左臂平举,引着一位女士进来。满桌的主人客人都站起来到门口迎接。这是许剑多年不见的郑孟丽,按年龄算她已经41岁了,但保养得很好,身段窈窕,面部皮肤光滑细腻。一身穿戴都是名牌,虽不张扬,但打眼一看便是一个词:精致。从头发、皮肤到穿戴,没有一个细节不到位。

老胡同她最熟,咋咋呼呼地迎上去:

“欢迎欢迎。今天咱不称局长夫人,那太外气,俺们都称你‘局嫂’吧,仝局的夫人自然就是局嫂啦,你比我们年轻也是嫂子。你说对不对?现在请局嫂入席。”

郑孟丽笑着坐上主宾位。老胡作介绍:

“这是特车厂职工医院曹院长,如今那儿也是股份制了。平时都说我是企业家,那是瞎蒙的。我那营生,叫几个臭苦力,拎两把瓦刀就能整。曹院长才是真正的企业家,高技术的,他的医院光设备几个亿,有些设备比市中心医院都先进。局嫂你眼光高,你说这是不是真正的企业家?”

郑孟丽和曹院长握手:“久仰。”

曹说:“我们医院已经彻底与工厂剥离,归到地方了。以后少不了麻烦局嫂。”

郑孟丽忙说:“我家老仝从不许妻子干政,忙是帮不上的。不过你以后到我家,我一定热情招待。”

曹院长笑:“这不就是最大的帮忙嘛。我这儿先谢了。”

轮到介绍许剑,他先把手伸出来:“郑姐你大概不认得我了,我可认得你。咱们是前后届的同学,你是前一届的校花,男生们尤其是低届男生们向来把你视为天人的。”他补充道,“我知道你与宋晴比较熟,她是我爱人。”

“啊哈,小宋的爱人?那是我后一届的校花,原来让你给摘走了。你是…”

“噢,忘了说名字了,我叫许剑,现在在曹院长手下当医生。”

郑孟丽思索片刻,平淡地说:“是的,许剑,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