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要介绍一部作品叫做《冷酷的方程式》(The Cold Equations),相信大家都很熟悉这部作品。写这本书的人叫戈德温(Tom Godwin),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作品不多,其他的可能都被遗忘了,但惟独这部作品一直被记忆着,而且在科幻文学中有很高的地位。这部小说很短,只有八千多字,但是现在它被记忆得很深,以至于人们叫它“灼热的方程式”。考察这部小说,我们可以很生动很清楚地看到在科幻眼中的人类的价值体系是什么样的状态。《冷酷的方程式》是一部情节极其简单的小说,它只有两个人物,一个宇航员,一个女孩,还有一艘飞船。这艘飞船,按照书中的描述来说很小,大概相当于一部大巴车的样子。这艘飞船从地球出发,飞向遥远的一个未知星球,要给这个星球上的探险队送去要去一些药物。这支探险队在星球上得了一种病,如果得不到药物的话大家都会死。这个小女孩的哥哥在这个探险队中,所以她在飞船起飞的时候她偷乘到这个飞船上搭便车想去看她的哥哥,但是当飞船走出一段距离的时候,飞船的检测系统就发现,飞船超重了。它的燃料过分消耗,如果不及时制止的话,飞船没有足够的燃料在飞到目标星球的时候进行减速,如果强行进入这个星球的话就会坠毁在这个星球上,如果偏离的话就永远会飘到太空中回不来。面对这种情况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就是把小女孩从飞船中扔到太空去,这样的话在燃料没有极端消耗的情况下就能保证飞船和探险队的安全。第二个选择,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性化的选择就是让小女孩在飞船上向目标星球飞,这样做的结果是宇航员和小女孩会死,而星球上的探险队也都会死。最后的结果是宇航员果断地作出了第一个选择。这篇小说很生动地向我们作出了一个科幻眼睛中的价值观和道德体系,就是说我们能感觉到用现实的眼光所看的理所当然的价值观,放在宇宙空间,从宇宙的角度来看并不适用。当然我们会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飞船,一个特例,但是我们看到,我们的地球其实也就是一所小飞船,甚至比飞船还小。所以刚才那个故事表现出的哲理和道理,对我们的地球人类来说也同样适用,因为我们很可能也会遇见这种情况,比如说我们六十亿人要死去四十亿人,另外二十亿人才能活下来。而现在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这种社会体制也好,主流价值观也好,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谈到科幻的价值观和政治观,我们提出一个概念叫历史微积分,这是由一个西方的历史学家提出来的,就是说整个的历史是从现实开始,然后走到一个终极目标,整个目标是一个曲线,这个目标很漫长,但是如果我们任意取其中的一段,它却是一条直线,这条直线我们要到达的就是一个局部的阶段性目标。迄今为止我们所有的政治家、启蒙运动以后的思想家等等,他们所思考的目标都是阶段性目标,几乎没有人去思考终极目标,所以他们现在所面临的主流价值观和社会体制是为阶段目标所采用的。但是科幻文学不一样。科幻文学要考虑终极目标,它是唯一一个考虑人类终极目标的文学,这是它的价值所在,同时它要从现实的角度去考虑这个终极目标。那么在这个漫长的曲线中,每一段都要考虑,每一段都是一条直线,不同的情况之下都拥有不同的价值体系,不同的道德观,这也是科幻文学当中政治观丰富多彩,社会图像丰富多彩,而且它对社会图像又采取很宽容的态度的原因。我今天的演讲就这么多,谢谢大家。

提问环节:

  问:在您的作品中,一直有非常深的对人性对社会的思考,包括《三体》里面对文革描写,包括对进城农民工的关怀,但是您同时也是一位科幻功底非常扎实的硬科幻作者,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在科学与现实之间,在温柔与激情之间,您是如何权衡的?您是如何做到在作品中那么完美的体现的呢?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在《三体II》里面您有提到罗辑,他创作了一个完美的女孩子,我想请问您的创作中有没有这样的一个梦中情人的存在?您创作人物是不是也要以把自己整个都陷进去的一个过程才能造出这么完美的作品?

  答: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如何在理性与激情之间平衡。其实科幻小说有很多种,在我心目中的科幻小说它肯定是以理性为基础的。它首先设定一个世界,然后用科学的方法,设置世界的结构和它所遵循的基本规律,然后用科学的方法向前推论,然后产生自己的故事。这个过程听起来似乎不疼不痒很平淡,但实际的过程其实特别冷酷无情,有时候会很血腥,你不知道会推论出什么东西,但不管推论出什么东西,你都得去面对它。所以说,我还是偏重于理性的,但是在整个的过程中,推论出这些故事来的时候,故事中的人必然要接受考验,这中间就可能会产生很多激情,包括一种传统的激情,英雄主义或者献身精神的激情,还有一种非传统的,比如说用一种以现在的主流道德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激情。

  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为什么呢?你提到的这种现象,我其实写这个情节的时候是受到了一个启发。我加入作协以后认识了一些作家,有一次一起喝酒,有一个人说了这么一个故事,就是他爱上了自己写的一个人物。我当时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主流文学和我们科幻的创作方式是不一样的,主流文学是从人物开始来创造它的世界的,从创作人物开始写出整个故事,来表现人物。而科幻小说是为了表现科幻的核心构思,它才展开叙述的。这中间人物就具有了更多的工具性,这说起来不好听,但确实如此。在此我声明,这只是我写的科幻的这种状况,但是对于别人写的科幻可能不是这个样子。

  问:您刚才说可能有十万个地球在宇宙中,您的假设是可能是发展资源不够,但您能不能用科幻的想象来想一想,如果现在人类可以利用这十万个地球,您觉得是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合作和还是更大规模的掠夺,或者说是冲突和争夺呢?您认为这能不能解决问题呢?在我们的一些经验里面,危机可能是能够引起人类醒悟的一个方法,您觉得如果我们真的能够探索到这十万个地球的资源,您觉得前景是不是乐观的呢?

  答:您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按照我们对历史的考察来说,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这十万个地球并且把我们的人类殖民到这些星球上去,接踵而来的是更大规模的争夺和战争、屠杀、征服。但是有一点我们应该记住,这些东西伴随着人类的整个历史,它也可能会伴随着我们未来的历史。人类要想生存,文明要想生存,就必须面对这样一种灾难,这种灾难永远不会停止。即便我们在太阳系中也殖民了,我们得到了太阳系里面十万个地球的资源,我们人类还可能在太阳系里都撑不下,还要消耗完这些资源,还必须向银河系扩展。这样可能面临着更加血腥更加野蛮的殖民战争。我举个例子,比如说火星开发,很有可能它需要面对像当年北美洲独立这样的运动,比如说火星的间距发展到一定的状况,它不愿意再受地球的追逐,它可能不再受地球的牵制了,它可能要独立。而这种独立伴随的战争与美国独立的战争相比可能要残酷血腥几百倍,死的人可能也会更多,但是还是那句话,就用邓小平在香港回归时说的那句话,如果说回归面临着更大的灾难,就让我们一起来面对这种灾难。没有办法。这就是文明的征途,这就是文明的本性。这就是我的回答,谢谢。

  问:你怎么看《三体X》这本书?你写了《三体》,有没有计划继续写4、5、6、7,还有前传后传?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我看《三体》,觉得世界是由女人毁灭的,那你是不是对女人有什么…,要展现出女性的特质?

  答:从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产生这种感觉,现在《三体》只是我所有作品中的一部,我写过三四十篇中短篇,写过六七篇长篇,如果你都看完的话可能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只是在《三体》里面这种感觉比较突出。而对《三体》会有这种感觉本身也是一种误解。为什么呢,因为《三体》第三部写了将近十万字的时候它的主人公还是个男的,最后想到了也和当地的一些科幻迷交流了以后他说,你这个男的不太好办,因为你第二部已经有男主人公了,而前一部也有许多男性角色,我在你这个男人的角色的身上看到前面那些人的影子,所以你赶紧把他改成女性比较好。所以是这样的过程,并不是说我对女性有什么歧视。包括我以前的一些小说,比如说《球状闪电》的主人公也好,《圆圆的肥皂泡》的主人都是女性,还包括《思想者》的主人公也是女性,并没有表现出这种(歧视女性)倾向。

  你的第一个问题,前面我接受了大概11波记者的采访,有5波问到了。就是说这个我可以明确地说,中国和外国的作家都不喜欢同人小说。为什么呢,就是说它把你以后的路就堵死了。它替你砌了一堵墙,让你没法往里面往那个方向去死。比如说《三体》,显然里面最大的一个空当,一个最省事的空当,就是这一条主线,就是云天名这条主线。当时也是没有经验,就留着以后准备写一个平行小说,现在就没有办法去写了。这点是肯定的。所以说从我自己来说并不希望出现这么多这种同人作品。当然,人家既然写了也没有办法,而且出版我也是允许出版的,但是你要让我再去写个序再去写个推荐词那就有点儿…要求太高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问: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假设有一个宇宙食物链,在宇宙食物链中,我们人类并不处于顶端。想象一下我们现在吃鸡鸭羊肉吃得很兴奋,但是在宇宙食物链中有一个物种,比我们更加高端,我们人类将要成为他们的鸡鸭牛羊,那样的情况,你觉得,如果发生了,我们应该怎样面对?又或者说,不是宇宙食物链,就像《黑客帝国》里面一样,是我们人类自己发展制造出了更高等级的种族,根据达尔文的演化论,我们是应该让位吗?他们比我们更进一步。这会是revolution还是evolution呢?

  答:其实这个问题答案也很明白了。假如说,不管是外星种族还是更高的人类造出的AI,它统治了人类。如果你真的有能力去抵抗去推翻它的话,你早就做了。如果没有能力的话,它有什么别的选择呢?也只能是这样了,在它这种地位之下进行尽可能好的活着。当然这个时候人类整个的社会状态和思想状态、宗教状态会产生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对生活的态度,对各个方面的价值观,它的变化都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事实上你说的这个主题是科幻中常见的一个主题。我可以推荐你一部叫《六个月亮的逃亡》这本书。这本书就是写一个种族在另一个种族的压榨之下试图反抗,然后逃亡,这是一条道路。但是如果这条道路也被堵死的话,这个问题就变得没有意义了。没有别的选择了。你还能提出别的选择吗?我们集体自杀的话就没意思了嘛。我相信到那个时候人类能够适应的,这是没有问题的。可能到时人类觉得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我们不知道我们多久会死,到时候我们会知道我们哪天会死。区别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