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哼一声,没有再理他,德刚向两人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把话头岔开。

晚饭后的时间更难熬,无事可干,连聊天也不愿意——当着另外两对耳朵,怎么能提起聊天的兴趣?有时剑鸣和德刚把电脑打开,但不能上互联网,电脑又有什么可看的呢。有时他们看见老柴在门外溜达,伸着脖子往这边看,他一定为两个被囚的客人着急,但这里有守卫,他无法进来。

这晚,两人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然咯哒一声电脑屏幕亮了。两人都惊异地看看对方,知道不是对方打开电源,那么,电脑怎么会自动打开呢?电脑打开后并没有进入固定程序,没有显出WINDOW的画面。屏幕上是一片蓝天绿树,十分逼真,一个小黑点从蓝天深处迅速逼近,原来是一只蜜蜂。蜜蜂的身体迅速扩大,一直变到正常蜜蜂的两倍那么大,然后它沿着屏幕的边缘爬行,爬得十分从容,时行时停,停下时触角向四周摆动,就像在倾听什么。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剑鸣低声问:

“这是什么?定时发作的病毒程序?”

德刚摇摇头:“从来没有病毒程序自动打开电源。”

蜜蜂的图像十分逼真,透明的翅膀,大大的复眼,黄褐相间的身体,精巧的细腿,甚至细腿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爬了一圈,又轻盈地飞起来,屏幕上的场景跟着它迅速变换,终止在一朵鲜花上。蜜蜂吮吸着蜜浆,又飞回蜂巢,在蜂巢里猛烈地抖动着身体,跳着圆圈舞。几十只蜜蜂跟着它做同样的动作,然后一块儿飞上蓝天。蜜蜂的队形迅速变幻,忽然变成一行汉字:

“宇何剑鸣 齐洪德刚”

两人大为吃惊,这绝不是什么病毒,是外界的人试图同他们联系!剑鸣迅速起身看看两个监视者,他们仍远远呆在墙角,没有发觉这儿的异常。德刚到电脑后检查了一遍,没错,上网的电话线早已掐掉,现在电脑同外界只有一根电源线。他们都是电脑高手,但实在想不通,这些信息如何能送进电脑。德刚坐下来,迅速敲了一行字:

“你是谁?你怎么进入这台电脑?”

他打出的汉字也显现在屏幕上,在那八个汉字的下边。这时,那八个字又忽然变成群飞的蜜蜂,在天空中消失,只有一只蜜蜂留下来,用它的复眼看着屏幕外面,这双眼睛向两人逼近,两人都觉得,他们被眼睛包围了,走进了光与电组成的云霞中。光与电的脉冲闪闪烁烁,在云霓中打出一个巨大的字:

“我”

两人紧张地期待着,但“我”字之后就没了下文。不过,屏幕上这只聪慧的蜜蜂令剑鸣联想到某种东西,他迅速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你是司马林达吗?”

没有回答。

“你是那个上帝吗?你在干涉人类的生活?”

没有回答。剑鸣和德刚无计可施,相对苦笑。这时,屏幕上的影像迅速后退,又恢复成一只蜜蜂。蜜蜂对他们微微一笑(它确实在笑!),振翅飞走,在蓝天中迅速溶化。剑鸣和德刚呆呆地盯着屏幕,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电脑又自动关闭了,屏幕上的微光慢慢消失,两人默默对坐,很久才回到现实中来。德刚低声说:

“你怀疑是超级智力体?”

“嗯,但……不可思议!”

“他是从电力线路进入电脑?”

“只能是这样吧。”

大概是听到他们在低声谈话,河马走过来看看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不声不响退回去了。德刚和剑鸣仍低声交谈:

“它向我们现身——什么用意?”

“恐怕它要善意地干涉了。”

“为了类人?”

“嗯。”

两人不知道该是欣慰还是沉重,毫无疑问,这种干涉肯定有利于他们,但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剑鸣不由想起林达临死时留下的那句话,他低声念出来: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你在说什么?”

河南林县一对江朱夫妇购买了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婴,从这天起,他们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老夫妇苦了一辈子,他们都是“城市边缘人”,身无长技,从农村来到城市,靠出卖苦力养儿育女。如今儿女都混得不错,儿子是律师,女儿开化妆品商店,给爹娘置买了漂亮的房子,每年中秋节或春节,都会给老夫妇寄来礼物和现金支票,还有电话中几声问候,不过他们的亲情也只限于此了。父子两代文化水平相差太远,用句时髦话说,属于两个不同的层面。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江老头和江老太很寂寞,闲得发愁。老太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咱们买一个类人婴儿吧,买一个刚出生的,把她从小养大,把咱这一辈子再过一遍。行不?”

老头说:“那可是好。”

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婴,黑头发,黑眼珠,肤色白中透红,漂亮的厚嘴唇。她的脸蛋光得像丝缎,摸一下,麻酥酥的,美到心窝里。老两口可忙坏啦,擦屎刮尿,喂饭穿衣,女儿咧嘴哭一声,要叫两人心疼半天。老两口越忙越高兴,惟一遗憾的是,老太的奶子里没奶水,不能像当年那样喂奶。再者,这个女儿再惹人爱,也不能上到户口册上。类人交易中心的小姐知道老两口文化低,特意再三告诫这一点。

这天他们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年轻姑娘打来的,她说:“我叫杜纪丹丹,是生产类人的2号工厂的秘书。我想去拜访你们,是否可以?”

“行啊行啊,俺们欢迎。”江老头担心地问,“是不是俺们的类人女孩有啥毛病?”

“不,不是。具体情况见面再谈吧。”

三十分钟后,一个姑娘走进家门,很漂亮,风尘仆仆的样子,模样有些憔悴。她向主人问了好,直截了当地说,想看看他们才购买的女婴。江老太心中忐忑地抱来女儿,丹丹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脸上露出极度的失望:

“不,不是我的可可。”

江老太问:“闺女,你说啥?你的女儿丢了?”

丹丹叹息着:“是啊,我的女儿丢了,我要跑遍全世界把她找回来。对不起,打扰了,再见。”

江老太忙拉住她:“闺女,快晌午了,你要不嫌弃,吃完饭再走吧。你把丢女儿的事说说,说不定俺们还能帮你想出点办法呢。”

于是丹丹留下来,江老头去厨房做饭,江老太和丹丹逗着孩子闲聊。丹丹讲了那一千三百名婴儿的事,讲自己如何在其中认了女儿,以及这批婴儿如何被做了去除指纹的手术,又被毁掉档案,使自己的女儿从此消失;又讲,自己在交易中心查清了近两个月全世界售出女婴的名单,现在正排齐了去拜访。丹丹眼眶红红地讲着,江老太真情真意地欷着。其中,丹丹无意中讲了那点人所共知而江老太从不知道的细节,老太很快会发现,这点细节对他们可是太有用了。丹丹说,虽然类人不能上户口册,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只要出现在类人工厂之外,从法律上说他就具有人的身份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各个类人工厂的防范才这么严密。

丹丹吃完饭,抱着孩子亲了又亲,依依不舍地走了。这天余下的时间江老太一直心神不定,她扳着女儿的手指看了又看,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做过手术的痕迹。想到这儿她心中一抖,这么小的娃儿,要把手指肚上一层皮肉刮下来,不疼吗?不过女儿的手指光滑滑的,不像做过手术。

女儿喂饱了,酣然入睡。江老太出去买了几袋奶粉,回来见老头拿着放大镜,正入神地看女儿的指肚,原来老头子也不放心呀。她说:“老头儿,看出啥名堂没?我刚看过,没有伤疤。”老头儿抬起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发生了大事,老头迷迷瞪瞪地说:

“老婆子,咱妮儿的手指上有指纹!”

江老太说你老眼昏花了吧,谁都知道类人没有指纹,刚才丹丹姑娘还说呢,只要有指纹就能上户口册呢。说到这儿她浑身一震,忙接过放大镜仔细察看。没错,有指纹!指纹很淡,隐在半透明的皮肤中,但分明是有的!她看看其它九个指头,都有,甚至能看出是七斗三箕。

两人乐傻了:“有指纹!”“是有指纹!”“咱们该咋办?”老太想起来,“丹丹姑娘临走还留下了手机号码呢,问问她,一准清楚!”

丹丹的手机接通了。“我是杜纪丹丹,你是哪位?”江老太兴奋地喊:“丹丹姑娘,我是你江大妈呀。你走后我们用放大镜看了女儿的指肚,她有指纹!”

丹丹的声音也变了:“真的,没看错?”

“没有错,看得很仔细,是七个斗,三个簸箕!”

丹丹困惑地说:“她怎么会有指纹呢,所有的指纹都削掉了呀。不管怎样,恭喜你们了。这是极难得的,你们有一个真正的女儿了。”

“我们该咋办?咋去上户口?”

丹丹沉吟一下:“你们先把消息捅到报纸上,那样更保险,免得有人……南阳我有一位记者朋友,我现在就通知他去采访你们,余下的事他会帮你们办。”

“丹丹姑娘,谢谢你啦。”

丹丹笑着说:“说谢就太生分了,真的,我为你们高兴。我自己也高兴。”

第二天,南阳晚报上登出了这则消息,这是这批有指纹的类人中第一位披露于世的。当天,世界上又有三则同样的报道。数千万人看到了这几则消息,凡是购买过类人婴儿的家庭都用放大镜去察看。第三天,全世界共发现了3497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第四天是47893个,而且这个数字在逐日增加。也就是说,从四个月前的11月15号起,凡购买婴儿超过出厂日期两个月的,全都显现了自然指纹,无一例外。

“截至今天为止,南阳地区共发现七十八例有指纹的类人婴儿,大部分是2号工厂的产品,有十二例是1号和3号工厂的。”史刘铁兵说,他坐在巨型办公桌对面,高局长脸色阴沉,仰靠在座椅上。“局长,这是咋回事?各个类人工厂都有世界上最严密的防护,咋能在一天之内全被攻破?是谁干的?”

高局长沉默不语。

“局长你说该咋办?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局势就要失控了!”

高局长怜悯地看着他,铁兵也是他的爱将之一,但他与剑鸣是不同类型的人。铁兵忠心耿耿,责任心很强,只要有命令,他可以毫不皱眉地走进熊熊烈火中,但他的大局观要差一些。现在还想什么善后办法?局势早已完全失控了,从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出生后就基本失控,等到五万名有指纹婴儿从1号、2号、3号工厂同时拥出来,那道堤防早就彻底崩溃了。现在,即使大禹重生,也不可能再让洪水归位。

铁兵到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

史刘铁兵还在热切地看着他,在他心目中,局长就是万能的上帝,只要局长一声令下,局势就会瞬间改变。高局长不忍打破他的希望,温和地说:

“我都知道了,局势太复杂,暂时不要采取什么措施,你先回去吧。”

史刘铁兵惶惑地走了。高郭东昌留恋地看看他的办公室,看看他的巨型办公桌。记得他还是一个小警察时,第一次走进局长办公室,他曾为这里的气势所震撼。那时他曾想,坐在这张巨型办公桌号令天下是什么滋味!后来他果真当上了特区警察局长,他二十年的工作,就是尽力建立了一道对类人的坚固堤防。现在,这道堤防在旦夕之间崩溃了,消融了,他也该谢幕下场了。

他按电铃唤来秘书,吩咐道:他要休息几天,局里的事先由秘书招唿着。秘书惊慌地瞪大眼睛,这几天正是多事之秋,一个个事故令人应接不暇,在这个当口儿局长却忽然要休息!她很想劝局长改变主意,但看看局长冷静的表情,知道劝也是白劝。也许局长有什么个人想法?也许局长已听说上峰要将其免职?她点点头说:“好吧,局长尽快回来,这两天如果需要做什么决定,我用电话请示你。”

高局长微微一笑:“有事也不要找我,我既然休息,就要真正地休息。”

秘书没有坚持:“好吧,还要我做什么?”

“没有了,谢谢你这些年的工作。”

高郭东昌住在城南的高级住宅区里,院里种着漂亮的棕榈树,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毯。这种草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转基因牧草,颜色特别绿,冬天也不会干枯。厚厚的草地吸收了汽车的噪音,这里显得十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