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女婿和四岁的小外孙今天都在家,看见他回来,女儿惊喜地说:“哎哟,老爸今天有空回来啦。”

小外孙斗斗喊着“昌爷爷,昌爷爷”,向他扑过来。他抱起外孙亲亲,对女儿说:“今天我休假。”

妻子说:“真难得呀,平常只听说你加班,啥时候见过你休假?咱们好好玩一天。到哪儿去玩呢?”

斗斗说:“到内乡去看恐龙蛋和火山蛋!爷爷答应过的。”

“好的,今天就去内乡。”

内乡县离这里有九十公里,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内乡县衙博物馆。这是全国惟一完整保存的古代县衙,里边陈列着县官和皂役的塑像,摆着过去县衙所用的各种刑具。西侧一座陈列室里是恐龙蛋和火山蛋。小外孙对火山蛋最感兴趣,火山蛋呈扁圆形,有横向纹路,一个剖开的火山蛋显示其中是空心的。

“爷爷,为什么火山蛋是空心?”

解说词中对此没有说明,高郭东昌只能凭推测解释了。他说火山蛋是火山爆发时形成的,一团熔岩——就是熔化的石头——被抛到空中,快速旋转着。于是这团黏稠的熔岩就变成了扁圆的南瓜形。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中央成了空的。这团熔岩一定被抛得很高,使它在落下时已基本冷却,所以这种形状能保存下来。小外孙不知听懂了没有,但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中午他们把车开到一座山坡上,在一片草地上吃了野餐。斗斗一直猴在爷爷身上,和他寸步不离。胖爷爷,你有手枪吗?胖爷爷,明天你带我到宝天曼原始森林去玩,可以吗?妻子感慨地说,真是亲劲儿撵着哩。斗斗长这么大,当爷爷的没抱过几次,可你看斗斗对外公多亲!高郭东昌把外孙抱起来,用胡茬子扎扎他的嫩脸蛋,斗斗咯咯笑着,用力推着爷爷的脸。他的瞳仁又黑又亮,皮肤下能看到细细的血管,洁白的糯米牙闪闪发亮。高郭东昌把斗斗紧紧搂在胸前,两颗泪珠滚下来,他没让别人看见,悄悄地揩掉了。

晚饭后,女儿女婿要带斗斗回家,斗斗还缠着爷爷明天领他去公园。此时高郭东昌还不知道他明天要干什么,但他预感到明天不能和斗斗一块儿玩了。他说:“斗斗,爷爷明天不能陪你玩了,真对不起。”斗斗说:

“爷爷,你明天上班吗?”

在斗斗的心目中,“上班”是个法力无比的禁咒,只要爸、妈、爷爷上班,那他再缠磨也是没用处的。高郭东昌含煳地说:

“是啊是啊,斗斗再见,斗斗再和爷爷亲亲。”

女婿把他抱上车,女儿高兴地说:难得老头子今天高兴,今天玩得真痛快。

晚辈们走了,屋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高郭东昌说我到书房里待一会儿,他走进书房,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妻子不像女儿那样粗心,早看出了丈夫有心事。她知道,外面正为类人婴儿的事闹得天翻地覆,在这时休假,不是什么好兆头,莫非他被上级免职了?但她没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首先,闹出这么多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并不是丈夫的责任,丈夫负责2号工厂之外的防卫,出事却是在2号内部。而且,连远在美国和以色列的1号、3号也同样闹出乱子了呢。即使丈夫被免职,也不是坏事,他已经五十六岁了,该歇歇了,这个工作太辛苦,太出力不讨好,早该把它撂下了。

但她没有同丈夫把这些话说透,这也是她日后切切疚悔的地方,也许那天好好开导开导丈夫,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晚上十点,丈夫从书房出来,神色很平静,说时候不早了,休息吧。睡到床上,妻子问他,明天还休假不?要是休假,再带斗斗玩一天,你看斗斗对你的亲热劲儿,叫人感动。丈夫含煳地说:

“明天再说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后,那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婴儿就要同斗斗平起平坐了。”

这是他透露心境的惟一一句话。妻子委婉地劝他:“想开点吧老头子,有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人再强,强不过老天的。其实,我见那些领养了类人义子的家里,不也都是亲亲哪肉肉呀,疼爱得不得了,看不出他们和自然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丈夫平静地说:“睡吧,不说这些了。睡吧。”

丈夫似乎很快入睡,妻子想了一会儿心事,也蒙碦入睡。但她睡不安稳,丈夫的平静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令她不安。她梦见丈夫伏在她头顶向她告别,脑袋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她问丈夫,那是什么?那个黑洞是什么?丈夫扭头看看黑洞,一句话也没说。梦境到这儿截止,然后丈夫似乎下床了,他是去小便吧,但很长时间还没回来。她从迷蒙中醒过来,床的那边是空的。刚才的梦境忽然闪过,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忙下床去寻丈夫。书房的门虚掩着,没有灯光,就在这时,书房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凄惨地喊一声:

“东昌!”

话音未落,便昏倒在地上。

高郭东昌局长自杀的第二天,一架“蜜蜂”型直升机飞到那座废弃的矿山,降落在德刚和剑鸣的住室前。机翼没有停转,旋起了地上的落叶和灰尘,一名便衣从直升机上跳下,猫着腰跑过来,匆匆对两名看守说:

“2号工厂总监安倍德卡尔请齐洪德刚和宇何剑鸣两位先生前去议事,现在就走!”

他同看守交验了提犯人的手续,催两人快上直升机。剑鸣没好气地说:“这就拉出去枪毙啦?也不给点时间酝酿酝酿情绪。”那人笑笑没吭声,推着两人进了机舱。这种直升机只有两个座位,那人留在地上,对驾驶员挥挥手:“起飞吧,直接飞2号!”

直升机疾速拉起机头,飞上蓝天,地上三个便衣的身影渐渐变小了。一个个山头从机下掠过,山头变成丘陵,又变成平原,高楼大厦开始出现。两人都感到纳闷,看这架势当然不是拉去枪毙的,但怎么会突然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剑鸣敏锐地说: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喂,驾驶员师傅,安倍德卡尔请我们去干什么?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驾驶员回头笑笑,没有回答,但至少说,他的态度中不含敌意。

那个熟悉的软壳蛋出现在视野里,2号工厂到了。他们尚在空中时就感到了2号不同寻常的熙攘。职员停机场和停车厂塞得满满的,客人停机场也停了不少直升机和小飞碟。他们的飞机好容易找到了停机位置,落下来,驾驶员领两人来到门口。客人们正鱼贯而入,令德刚和剑鸣惊异的是,门口不再检查瞳纹和指纹,连沐浴更衣的程序也免了!俩人互相看看,在目光中肯定,没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进了大门就看到,2号停产了,这是两个月来2号的第二次停产。曾经井然有序的生产线现在寂然无声,无所事事的类人职员聚集在车间的门口,像是蜂巢被扰动的蜂群。驾驶员领着他们走向中央办公大楼,路上他们看到一个熟悉的衰老的身影,一个姑娘正扶着他慢慢走。是何不疑!剑鸣喊:爸爸!紧赶几步追上他,与老人拥抱。老人很高兴,也很意外,他没有料到儿子也是2号的客人。德刚也过来同老人叙礼,他们没时间寒暄,剑鸣急急地问: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月,我们一直被监禁在山里。”

“我和你妈妈也一直被软禁在家里,刚刚知道一些情况,是秘书小姐告诉我的。”他指指在一旁侧身而立的姑娘,“世界上已发现了十四万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全都是十一月份后出厂的,三个类人工厂的程序同时被改变了。”

两人惊疑得合不上嘴,疑问重重地看着老人,老人摇摇头说:“不是我干的,我估计也不是你们干的。我只知道这一点情况,不过,他们既然请我们来,会把情况告诉我们的。”

秘书小姐谦恭地说:“何先生请跟我到会议室,你们两位请到安倍德卡尔总监的办公室稍候,会后他想同你们三位单独谈谈。”

她把何不疑送到会议室,又回头领二人走进总监办公室,斟上两杯橙汁,含笑说:“请耐心等候,估计这次会议要开两个小时。”

德刚说:“可以问个小问题吗?”

“请讲。”

“你是总监秘书?那么那位丹丹小姐呢?我上次来2号时是她做秘书。”

“她已经辞职了。”秘书略微犹豫后又透露了一点儿情况,“她在那批类人婴儿——就是你制造的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中认了一个女儿,这批婴儿被秘密送走了,丹丹决心走遍全世界找到她。”

从她的口气中看出,她对丹丹很同情,很钦佩。德刚说:“真是个痴心的母亲哪。如果可能,请向丹丹小姐转达我的祝福。相信她一定能如愿。”

会议室坐了二十多人,一般都在五十到六十岁,是各个行当的权威人士。何不疑没有在其中发现熟人,毕竟他已离开社会三十年,他和这些人已经不属于一代人了。安倍德卡尔总监和另一名男人坐在首席,大概就是危机处理小组组长施特曼了。施特曼表情阴沉,安倍德卡尔的脸色倒还平静。看见何不疑进来,他忙起身点头示意。

邻座的人上下打量着何不疑,然后伸出手:“你是何不疑先生?我们都知道你的大名,可惜一直无缘见面。”

又有几个人同他握手,分别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何不疑都在报纸上见过,看来,这是有关类人问题的最高档次的科学会议了。施特曼宣布会议开始,请安倍德卡尔介绍背景资料,安倍德卡尔苦笑道:

“我想不用介绍了,大家都知道了,截至此刻,世界上已经发现了十四万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三个类人工厂的生产程序在11月15日这一天同时被改变,这些婴儿在出厂时还没有指纹,两个月后逐渐显现。是谁干的?他是怎么办到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请各路神仙,就是合众人之力来破这个谜。”他看看施特曼,“以下的话只代表我一人的观点。人类和类人之间的堤防本来就是冰雪堆成的,极不牢固,在十四万类人流入社会后,这座堤防已经彻底消融,任何人都不要再抱幻想了。我们今天开这次会,不是要挽狂澜于未倒,而是:输也要输个明白!”

他说得很干脆,施特曼脸色阴沉,看来不一定同意他的观点和做法,但他也没表示反对。代表们低声议论着,大都表情困惑,没人出来发表意见。

安倍德卡尔从人群中挑出何不疑:“何先生,你是2号的第一任总工,也是类人生产技术的实际创造者之一,我们想先听听你的睿智见解。”

何不疑扶着椅子站起来,苦笑道:“我不知道。依我对1号、2号和3号的了解,要想同时更改三者的生产程序,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想询问一下主电脑霍尔,可以吗?”

“可以。”

主电脑霍尔的面孔出现了,看见何不疑,马上露出惊喜激动的表情:“何先生,见到你真高兴,我们已经有三十年没见面了。”

“你好,霍尔。”

“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好吗?我记得,你离开2号那天,夫人即将临产。”

“他们都很好。霍尔,三十年了,我真不敢想象你的智慧已发展到何种地步,我离开2号前,你就发展出了自我意识。”

霍尔自信地笑笑,对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你知道2号的生产程序被人更改了吗?”

“三个月前,即11月10日那天被人更改过,是一位高个年轻人,化名陈于见华。”代表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这时起了一阵骚动。“他更改了关于指纹的程序,又把婴儿的发育期放慢了两个月,这样,婴儿出厂时指纹还不会呈现。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我在每日例检时发现了,不过那时已生产了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

代表们都知道这次事件,但对内幕并不是都了解,他们注意地听着。霍尔接着说:“请原谅我的坦率,何先生,那次行动是一个熟悉2号的人策划的,而且在那个外来指令中,我发现了你的风格。”

何不疑多少有点尴尬,但毫不迟疑地承认:“对,正是我编写的指令,我想亲手扒掉我自己参与建立的堤坝,这道堤坝从本质上说是不人道的。”

不少人惊异或惊怒地看着他。何不疑没有理会这些目光,继续问道:“但11月15日程序又被改动了。这次你发现了吗?”

“没有,我检查过,程序没有改变,婴儿的发育没有放慢,他们出厂时都是足十四个月的婴儿,但很奇怪,出厂时指纹都没显现。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的叙述平静而客观。何不疑盯着他的眼睛问:“也许有外部力量参与其中?”

霍尔的表情中没有一点涟漪:“我不知道。”

安倍德卡尔补充道:“霍尔说的是实际情况。作为2号老总,这些天,他已彻底检查了生产程序,没有发现一点儿问题,但这些完全正确的程序却在继续生产着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们不得不让2号停产。”何不疑摇摇头说:

“我没问题了,很遗憾,我对这件事提不出什么见解。”

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安静地听别人发言。这些发言都很审慎,代表们都是各个行当的权威,但这些权威们对自己拿不准的事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会议开了一个半小时,仅达成了几点简单的共识:1.三个类人工厂同时出现故障肯定是人为的;2.阴谋者很可能是通过电力线路进入工厂计算机内层网络,但其方法超过了目前的技术水平。

会议仍在进行,安倍德卡尔悄悄走过来,拍拍何不疑的肩膀,示意何跟他出去。走出会议室,他简短地说:“走,我领你见两个你想见的人。”

他推开总监办公室的门,把何不疑让进去。德刚和剑鸣忙起身过来扶着老人,但三人并未出现久别乍见的狂喜。安倍德卡尔反倒纳闷了:“怎么……”

何不疑笑着解释:“刚才我们在路上已见过面。”

安倍德卡尔笑了:“噢,是的。既然把你们三人放到一个地方,当然有提前见面的可能性。这倒是一个浅显的隐喻:主事者并不能完全控制每一个细节。三位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