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去吧,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好吧。”

两人驾车返回山中住处,一路上气氛比较沉闷。一两次失败是正常的,问题是,2号被惊动之后,再要想混进去就不大可能了。奥迪把城市甩到身后,进入了山区,哗哗地驶过漫水桥,德刚回头对剑鸣说:

“这次被2号发觉,相信警方很快会盯上咱们的,我想咱俩暂时分手,万一被逮住,我一人把责任担起来。”他诚恳地说,“这不是耍英雄,咱俩毕竟身份不一样,你身上没担待。”

剑鸣摇摇头:“不必。按照法律我不会有生命危险,即使有危险我也没工夫考虑。咱们还是拧成一股绳,赶紧把要做的事做完。”

德刚低声说:“好吧,我不再劝你了。”

淡紫色的远山逐渐变成轮廓分明的近景,一群麻雀冲上天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盈曼妙,就像是一首乐曲。山村的炊烟升起来,直直向上,突然又被风吹倒,弥散于空中。他们把车驶入矿区,今天这里很安静,屋外没有一个闲人,可惜他们没停下来想一想这么安静的原因。

剑鸣打开门,吃惊地发现屋里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坐着,背影很熟悉,很亲切。是谁?

剑鸣没有停下步子。那人回过头,是高郭东昌!刹那间血液冲上头顶,眼前又重现了飞艇爆炸时那团白光,白光是从如仪的怀里爆发的。他立即掏出如仪留给他的那支掌中宝,但已经晚了,高局长黑洞洞的枪口已指着他们:

“不要莽撞,宇何剑鸣。把枪放下,放下。”

内间屋里出来两名便衣,面无表情,枪口对着他们两人。剑鸣怒火满腔,他想在死前把一梭子子弹贯入高局长的胸膛……但他最终把枪扔到地上。德刚在他身后,他不能把德刚的命也赔上。

高局长使了一个眼神,一名便衣走上前拾起手枪,对他俩搜了身,没有找到武器,把两人的手机搜走了,然后两名便衣悄悄退回去。高局长也收起枪,喑哑地说:

“这就对了,理智一些。坐下吧,今天我只想和你们谈谈心。”

德刚对剑鸣点点头,先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行啊,谈谈心。我知道局长一向很理智,在下令炸毁那艘飞艇时就非常理智。”

剑鸣也坐下了,高局长痛快地承认:“对,是我下的命令。不过我想让宇何剑鸣回答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类人,我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剑鸣仇恨地瞪着他,不作回答,但在心里他承认局长这句话是对的。局长一向待他很好——刚才他的背影还让剑鸣感到亲切呢,他不是一个坏上司。这会儿他缩着肩,腰背有些佝偻,比起两个月前明显老了。他的残忍不是针对剑鸣个人,不是针对如仪或爷爷,而是基于最顽强的本能——延续自己的种族。剑鸣冷冷地看着他,心情非常复杂。他对高局长的仇恨丝毫没有减弱。只要一想起如仪血肉横飞的场景,他的喉咙就发紧,想扑上去掐死这个恶魔。但他也承认,把仇恨集中到高郭东昌一个人身上是不公平的。高局长说:

“我不想走到这步境地,又不得不走到这步境地。是谁逼我这样干的?是那些王八蛋科学家。”他粗鲁地骂着,“王八蛋科学家!这一二百年来,科学家们全都疯了,走火入魔了,研究什么克隆人、基因杂交人、B型人。他们造出了一个个比人类更强壮更聪明的东西,又想让警察维持人类的至尊地位,不是白日做梦吗?”他看看剑鸣,灰心地承认,“我当局长快二十年,其实已经知道,对类人的防范注定要失败。想想吧,三亿类人,除了指纹外和人类完全一样,他们能永远俯首帖耳吗?对类人的防范,就像是在高山顶上筑坝,总有一天水会溢出来,冲溃堤防。但是,真要让你们这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工件代替人类,我实在于心不甘哪。”他怒冲冲地瞪着剑鸣,“于心不甘哪。”

德刚原来对高局长充满敌意,但听着他的内心独白,不由泛起同情来。“局长,你何必死抱着你的夷夏之防呢。历史上种种堑沟都被填平了,夷族和汉族,黑人和白人,印度的贱民和婆罗门,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类人和人类之间的堑沟也是同样嘛。类人是用物质原子直接制造的,但人类归根结蒂也是从物质原子中产生的……”

高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对我讲生命发展史,我都清楚。看来你比我开明,你们已乐意把类人和人类混为一谈。那么我说一个消息,二位是否也能坦然对待?”他转向剑鸣,“你还记得那桩副研究员自杀的案子么?是鲁段吉军负责的,已经结案了,确定司马林达是自杀。为什么自杀?理由很奇怪,当吉军和小丁向我转述时,我真不敢相信。他的自杀是因为——请你们听好——他发现人类创造的电脑和互联网络已构成了一种超智力,远远超过人类,就像人类和蜜蜂的区别一样。这个超智力体肯定在干涉人类的发展,但这种干涉是善意的,不露形迹的。人类的智慧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思维,就像蜜蜂们不能理解今天你我的谈话一样。一句话,在超智力上帝的眼里,我们(当然包括类人啦)都不过是动物园里的狗熊。”他讥诮地看着两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鬼话,如果它是真的,二位能不能坦然对待?”

两人沉默着。他们都承认,“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物质的一种缔合模式,那么,数百亿功能强大的电脑缔合起来也该能构成更高层面的智慧。从逻辑上接受这个结论并不困难,但从感情上呢?高局长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恶意地笑着:

“看来你们的开明也不彻底么,那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啦。不说这些废话了,”他挥挥手,“说说我该怎样处置你——RB剑鸣吧。就地除掉?关进监狱?”

剑鸣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高局长狠狠地瞪着他们,良久挥挥手,疲倦地说:“算啦,我已经心灰意冷啦,不想再让手上沾染鲜血了。我要把你们禁闭在这儿,直到那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得到处理。”

剑鸣和德刚迅速对视一眼。一千三百名有指纹的婴儿!高局长当然没有放过他们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们很能干啊,给地球政府出了个大难题。至今无人敢下命令把他们全部销毁,没人敢承担这个责任。但如果这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流入社会——恐怕我再关你们也没有必要了。”他立起身来,恶狠狠地说,“守在这儿等你们的胜利消息吧。但在此之前,不许出门,只要出门,格杀勿论!”

他怒冲冲地离开屋子,两名便衣出来送走局长,又用严厉的目光对两人作出警告,然后一声不响返回内室。德刚和剑鸣极为兴奋,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出生了,虽然没能出厂,看来没人敢销毁他们。这么说,那道堤坝快垮了。但兴奋之中也有些惶惑,高局长说的什么超智力上帝让人心烦意乱,不过,那毕竟是比较遥远的事,先抛到一边吧。剑鸣大声说:

“咱们就安心待在这里吧。该做午饭了,喂,”他喊内室的便衣,“我们要做饭啦。”

两名便衣走出内室:“你们做吧。”

“也包括你俩的吧。”

“嗯,谢谢。”

剑鸣问:“你俩是哪个单位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从外地刚调来的。”

剑鸣笑了:“高局长手下挑不出人来监管我?怕他们顾念老感情?我这个类人在警察局的人缘还不错吧。”

便衣含蓄地承认:“嗯,高局长说,真可惜你是个类人。”

“是啊,我怎么会是个类人呢。三十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自然人,就像你们一样,对类人百般提防。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类人,那时心理几乎崩溃了,就好像头朝下看世界。”他开玩笑地说,“你们可千万不要是类人啊,不要步我的后尘。”

两人笑着摇摇头,但眼神中多少有些惶惑——万一是真的呢。剑鸣大笑道:“别怕别怕,我是2号老总精心制造的,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例。你们不必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德刚,咱们做饭去。”

两个便衣立在厨房门口监视着,二人一边忙碌,一边兴致勃勃地谈天。二十分钟后,他们端着饭菜来到客厅,喊便衣们吃饭。一个便衣轻声咕哝着:

“妈的,咋看他也不像类人呀。”

这会儿,在2号工厂里,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的成员走进安倍德卡尔的办公室,关上房门。丹丹焦灼地盯着房门,为可可的命运担心。小组成员刚刚视察了哺育室,在那儿,一千三百名婴儿的指纹已经全部显现了,没有一个例外。小组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厚重的雕花门紧紧闭着,牢牢守着屋内的秘密。

屋内这会儿鸦雀无声。小组成员中有来自1号的李普曼,来自3号的易卜拉欣,有中国的钱穆笑痴,陈吴明炬。他们都面无表情。危机小组组长是施特曼,一个严厉的德国人,他非常不满地对安倍德卡尔说:“安倍德卡尔先生,看看你们的疏忽给世界政府制造了什么样的难题。所以,你不要再提辞职了,你自己捅出来的麻烦,自己去解决吧。”

安倍德卡尔尴尬地沉默着,施特曼缓和语气说:“不过也不必对2号领导责之过苛。生产类人并把他们同人类隔离,是一个复杂的巨系统,复杂的巨系统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控状态,它不在2号出问题,也会在1号、3号或外面出。我们的努力就像往山上推那块注定要落下来的巨石。不说这些了,讨论善后吧。”

会场上沉默了很久,气氛尴尬,连施特曼和安倍德卡尔也没有设法诱导发言,就这么硬挺着。这个问题确实让人挠头,一千三百名类人婴儿无法销毁,也没人敢让他们流入社会,实在是个两难的问题。沉默持续了四十分钟,来自中国的钱穆笑痴向同伴陈吴明炬点点头,后者向前欠欠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施特曼先生,各位同行,知道2号的事故后,我们已商量了一个应急方案。我先讲讲,作为抛砖引玉吧。”

“请讲。”

“按照法律,这些不合格的类人无疑应全部销毁,但这是不现实的,肯定超过社会心理的承受能力。我想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对每个婴儿作手术,去掉指纹,植上用细胞培育法培育的皮肤,这种去除是永久性的。另外,手术完成后,销毁有关记载,把这批婴儿分散到1号、3号的正常婴儿中再推向市场。因为有关内情不可能永远封锁,但至少要保证,没有哪个类人长大后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指纹。”

其他小组成员轻轻点头,认为这是比较持重的办法,尤其是第二点考虑得很周密,否则,让一千三百名类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自然指纹,有可能诱导出反叛思想。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施特曼说:

“那就这么定吧,感谢两位先生东方式的智慧。安倍德卡尔先生,请你拟定一个详细的实施计划,报危机小组最终敲定。这次再不允许出现疏忽了!”

门开了,危机小组成员鱼贯而出,丹丹忙起身含笑致意。他们都面无表情,猜不出他们刚才作出什么决定。安倍德卡尔最后出来,向丹丹吩咐道:“送各位先生去宾馆休息。”丹丹领他们下楼,送到厂内宾馆,然后匆匆返回办公室。总监先生正面对窗户沉思着,丹丹不敢惊动他,可又忍不住,便鼓起勇气问:

“总监,对这批婴儿如何处理?”

安倍德卡尔严厉地看她一眼。他知道丹丹是在为她的可可担心,作为2号的工作人员,绝不容许对某个类人产生私人感情,丹丹已经不是个称职的秘书了。但安倍德卡尔心思烦乱,再者,看着丹丹的焦灼和畏缩,他心头也觉不忍,便简单地说:

“他们不会被销毁了,要做指纹消除手术。”

丹丹的脸庞立即被喜悦漫住了,她感激地看看总监,退出办公室。然后,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安倍德卡尔知道,她是去哺育室了。

此后的两个月,丹丹忙得一塌煳涂。要对一千三百名婴儿做手术,而且必须在2号之内,没人敢把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送到2号之外。丹丹找到了十个一流的整容医生,在2号之内布置了十个外科手术台,开始了这次的手术。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今年冬雪来得早,山野披上银装,山鸟被冬雪压下来,飞到村庄里找食,只有2号里春意盎然,浓绿的树丛中点缀着姹紫嫣红。手术整整进行了两个月。当麻醉药力过去后,婴儿们愤怒地哭叫着,把哺育室变成了一个疯人院。那些天,丹丹忙得连梳洗打扮都没力气了,不过,只要稍有闲暇,她就坐在可可床头,目醉神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可的手指很快痊愈,光光的没有指纹。不过丹丹并没奢望一个带指纹的类人婴儿,所以她仍然很满足。

两个月后,安倍德卡尔才下了第二道命令,这批婴儿全部分成两批,秘密送往1号和3号工厂,他们的原始记录全部销毁。丹丹面色苍白地找到了安倍德卡尔:

“我要我的可可。”

安倍德卡尔狠着心肠说:“不可能的。危机处理小组已决定把他们全部分散,务必保证他们中任何一人长大后不知道这段经历。丹丹,我无法为你网开一面。”

“我要我的可可。”

“在2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你应该能想开的,所有类人婴儿都只是生产线上一个工件。我可以允许你查出可可的生产参数,再制造一个完全相同的没有指纹的婴儿。”

“我要我的这个可可。”

安倍德卡尔苦恼地说:“不要这样固执,不要让我为难。丹丹,你知道我不得不执行上边的命令。”

丹丹面色惨然地走了。

一千三百名婴儿全都运走了,丹丹陪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如果有可能,她不惜触犯法律,把可可偷走,但2号警卫森严,无法下手。她只是无奈地拼命地看着可可,把她的小模样记在心里,然后,她会走遍天涯去寻找自己的孩子。

这一批婴儿运走后,丹丹也从2号消失了,她的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

两名便衣是很省事的客人,他们中一个姓“何马”,外号“河马”(不过他的身躯一点也不粗壮);另外一个姓张郝,一般喊大张。他们总是呆在不显眼的地方,如小卧室,厨房外,阳台上等,话语很少,似乎为自己打搅了主人的生活而愧疚。但他们的监视工作还是很尽责的,晚上轮班睡觉,剑鸣和德刚两人起来小便时,总能看到黑暗中一双灼灼的眼睛。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山坡背阴面还有积雪,阳坡上野花已经绽放。剑鸣和德刚虽然表面上还平静,心中越来越焦躁。他们被关在这世外之地,手机被没收了,电话线被掐了,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一千三百名有指纹的婴儿这会儿在哪儿,他们被集体销毁了吗?新闻媒体对此有什么反应?剑鸣父母这会儿怎样?他们一定为两人的杳无音信焦急。这天晚上,德刚对河马说:

“喂,你们是不是给我们判了无期徒刑?催催你们的局长,是杀是砍都爽快点。”

河马细声细气地说:“有消息局长会及时通知的。”

剑鸣冷着脸说:“告诉你,我可不耐烦了,我准备逃跑。”

河马停下筷子,非常得体地说:“你不会让我们为难的。”

他有意无意地看看同伴手中的枪。剑鸣冷笑着:“我不让你为难,倒是你让我为难了。就凭这两把破枪,你以为我对付不了你们?我只是不想扭断谁的脖子。”

他话语中的恶毒让两个守卫打了一个寒战,不过河马仍然委婉地说:“二位不会铤而走险的,也许明天上峰就会送来释放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