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麦菲亚曾有一次去非州的志愿服务经历。在那里,她亲眼见到了很多肚腹膨出、骨瘦如柴的黑人病孩,不少人已病入膏肓,而他们的父母都只能目光麻木地看着。那时,她无法理解这些父母,他们的麻木常常使她不寒而栗。

她绝没想到,使人麻木的贫穷有一天会落到自己身上。

她穿上外衣正要上班时,门铃响了,客人是一位40岁左右的白人男子,衣着合体,举止干练,挟着一只精致的鳄鱼皮包。

“是哈丁斯太太吗?我是‘世界反基因歧视联盟’委派的律师,对受害者提供义务服务。”

麦菲亚茫然接过那张烫金名片,歉然说:“里奥先生,我该上班了,我的老板不喜欢有人迟到。”

里奥先生微微笑道:“请你打电话请个假吧,我要说的事很重要,牵涉到你女儿的治疗。一会儿你就会知道,耽误一会儿是值得的。”

麦菲亚叹口气,请里奥律师坐下,端上咖啡,又用电话向同事告了一会儿假。

里奥先生看见了在厨房里吃饭的小米斯,远远地向她招招手,回过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一个慈善机构,不遗余力地为每一个受害者服务。据说你的女儿出生后,曾去太平洋保险公司办过医疗保险,被拒绝了。这件事属实吗?”

他的英语中带着隐约的南美口音,麦菲亚说:“对。我们只是事后才知道原因,据说这家公司最先掌握了多种遗传疾病的基因识别技术,对携带绝症基因者不办理保险。”

“他们是否对米斯小姐进行过体检?”

“嗯。他们说是对顾客的额外健康服务。”

“体检经过你或哈丁斯的同意吗?”

麦菲亚迟疑地说:“大概吧,我好象填过一张表格。”

里奥摇摇头:“狡猾的家伙,这使事情多少难办一点,但没关系,我会揪住他们的鼻头的。你们当时的申请表格是否保存?如果没有,请尽量回忆当时的具体情况和日期。”

“请先生稍等,我记得保存着。”

麦菲亚匆忙回到里屋,在家庭档案柜中翻检一番,居然找到了那张计算机表格。里奥先生高兴地说:“好,这就更好办了。”米斯已经吃完饭,经过客厅径自回到卧室,没有同客人和妈妈打招唿,她的步履已经很虚弱了。里奥盯着她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小米斯的病已经很重了吧。你立即去医院联系手术,费用我可以先垫付10万,这笔钱等你们的保险费索赔过来后再结算。”

他打开皮包,取出一叠现金堆放在桌面上:“请哈丁斯太太点收,这是10万。”

一堆崭新的钞票堆在桌子上,令人眼花缭乱。即使在温室效应前的富裕年代里,她也从没有持有过这么多的钱。麦菲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太突然了,太强烈了,她心中十分不安。这个神秘的来客是什么人?今天不是圣诞节,他也不会是乐善好施的圣诞老人。但为了女儿,她知道自己不会拒绝。半晌,她才嗫嚅地说:“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

“我们如果收下这笔钱……请问我们要承担什么义务吗?”

里奥微笑着摇头:“不,不须承担任何义务。”

“那么,这件事是否和我的父亲迈克有关?”

里奥深深地看她一眼,干脆地说:“没错,我的主人曾受过迈克先生的恩惠,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希望你忘掉这一点,连我的来访也要从脑海里剔除。你的记忆只需从那一天开始——一个太平洋保险公司的职员突然登门,满怀歉疚地承认工作疏忽,通知你们有一笔100万的医疗保险归你使用。其他情况要严格保密,我建议你连丈夫也不要告诉。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利益。记着我的话了吗?”

麦菲亚犹豫着,最终点点头。她问:“我父亲过的好吗?”

“请放心,他会有一个国王般的晚年,但我想他很可能不会再回美国了。如果他不同你联系,就请你把他从记忆中剔除吧,不要对任何人谈及。再见。”

尽管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一些肮脏的东西,麦菲亚仍对这位神秘的里奥先生满怀感激。送走里奥回来,小米斯正在堆放钞票的桌子前发愣:“妈妈,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听那位先生说这些钱是为我治病的,这是真的吗?”

麦菲来搂着女儿,泪水滚滚而下:“是的,是为你治病的,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

她真想告诉女儿,这些钱是外公送来的,你要永远记住你的好外公!但她最终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把10万现金收拾起来,坐在沙发上楞了许久,思索着今天的奇特遭遇。最后,她总算找到了满意的解释:一定是父亲在处于权力圈内时对某人有过特殊的恩惠,这种恩惠肯定不太光明,不太正当,因此他们都对此讳莫如深。现在,父亲被政府辞退后便去投靠此人,而这人幸亏是一个知恩必报的君子。

她松口气,心想无论如何,女儿和父亲的难题都解决了。她回到卧室,看着熟睡的羸弱的女儿,热泪不能抑止地滚下来。随之她揩干泪,乘车到医院联系女儿的手术。

从麦菲亚家出来,两个小时后,里奥先生已坐在圣弗朗西斯科太平洋保险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内。经理马里克以略带冷淡的礼貌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刚才这位客人彬彬有礼地告诉楼下的职员,他一定要见一位熟悉15年前赔保业务的、手中握有决定权的人物。且看他的黑皮包里装有什么秘密炸弹吧。

里奥先生把一张计算机表格推到马里克面前,非常平静地、有条不紊地叙述了那桩事实。马里克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的确,医疗保险中的基因歧视历来是遭人唾骂的,但在15年前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法律——15年后也没有。在反对基因歧视的声浪中,这项法律几乎要通过了。但此后突然的经济衰退使保险业也一落千丈。如果一项法律会造成多数保险公司的破产或大出血,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那么,这位里奥先生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他想以道德罪讹诈他吗?显然他不象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里奥微笑道:“我想你肯定清楚,如果把此事捅出去,再加上对米斯小姐病状的报道——她的美丽无助一定会激起千万人的同情——对贵公司的声誉多少有点影响吧。你们本来是乐善好施的圣诞老人,忽然成了心肠铁硬的磁公鸡。”

他有意停顿一会儿,接着说:“当然,我很清楚,仅仅这种前景不足以让你们呕出几十万美元。正好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建议。这位当事人与我们有特殊的关系,我们愿意拿出100万元交给贵公司,作为他们应得的保赔金。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要立即补办15年前的投保手续,金额为100万美元,所有电脑纪录都要更改干净,不允许有任何疏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什么人来查询,你们都要忘记这位里奥先生,而把那笔赔偿金看作是一笔极其正常的业务。”

他递过去一个塑料袋,和蔼地说:“这是90万美元的支票,请过目。我已经为哈丁斯太太垫付了10万,所以你们以后只需付她90万就行了。请打开看看吧,里面还有对你和贵公司的酬劳。”

马里克迟疑着打开塑料袋,在支票上方是一颗0。45口径的圆头子弹,里奥冷淡地说:“这件事如果有任何差错,这栋大楼就有可能失火或挨上一颗自杀性炸弹,而马里克先生位于本市斯洛特大道32号的住宅窗玻璃上也会有一个圆形的枪眼。我想我已说得够清楚了吧。”

在对方蛇眼般的催眠下,马里克觉得自己的后嵴梁正渗出冷汗。他立即满口答应:“清楚了,我已经完全清楚了。我们一定不让里奥先生失望。”

五天之后,一位相貌和善的小伙子敲开了麦菲亚的家门,真诚地道着歉,说太平洋保险公司发现了15年前一桩错误并决定纠正。也就是说,哈丁斯先生突然拥有了100万美元的保险金,可以随时支取。这位年轻人并不知道内情,在他动身来这儿时,他为自己公司的慷慨和公正而真心地感到骄傲。他奇怪哈丁斯太太听到这件惊人的喜讯后竟然相对平静,没有哭泣、大喊或心肌梗塞。

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作骨髓移植要求血型相同,而血型相同的几率只有30万分之一。米斯与志愿者作了HLA 配型检查,在骨髓库的电脑中,查到世界上有10名志愿者的AB位点与米斯相同。这10人又作了DR配型检查,找出一人的位点相同,其后的血清学、细胞生物学和分子生物学检查顺利过关。

五天后,米斯已经上了病床。医院的救护车守在旧金山机场的停车场里。一架中国航空公司的波音777降落了,红十字会一名信使提着绿色保温箱匆匆走下舷梯,那里面便是宝贵的移植骨髓。

手术很成功。当白色的病床推出手术室时,哈丁斯夫妇啜泣着,感谢上帝的仁慈。此后,他们曾费尽心机,想打听出骨髓捐献者的身份,他们一定要重重酬谢他(她)才觉得心安。但红十字会的李那女士只透露那是位中国女性,捐献者执意要求不透露自己的姓名。那人说,上个世纪末和本世纪初,中国的公民素质还比较低,偌大一个中国,同意捐献器官的只有极少数。不少中国病人不得不求助于外国的器官捐献者。现在,她只是代他们偿还旧债。她还说,中国有句古话,500年修得同船渡,她能与米斯小姐的骨髓配型相同,这是多少年才能修来的缘份?只要米斯小姐能够康复,就是对她最大的酬劳。在米斯小姐作手术的那天,她将在地球对面的中国为她持斋祷祝。

哈丁斯及太太无法得知恩人的姓名,只好从心里感激这位吃斋念佛的中国老妇。他们不知道这位“老妇”只有24岁,是太湖地区的一位渔妇,她的名字叫容慧玉,但在七星岩夜总会当侍女时别人都喊她阿慧。这些都是后话了。

鲁冰在鼓浪屿有一套虽说不上豪华、但也相当考究的住宅,四居室一套,音乐室里摆着一副雅马哈牌高级钢琴,墙上是一把史坦纳小提琴——可能是件膺品,不过它制作精美,音质很好,即使是膺品也相当宝贵。客厅中有两架高大的博古架,摆满了一个怪诞女孩所喜欢的种种收藏:从兽牙项链、非洲木雕、印弟安人羽饰,一直到泰国得到的一只鳄鱼头骨。

窗边的花瓶中仍然是唐世龙送来的鲜花,一天一次,绝不间断。花束里总是夹着一张纸条,诸如:“期待你的再一次感谢——就如上次的感谢方法也行啊。”

或者:“何时春暖花开?”

看着这些纸条,能想象出唐世龙那厚颜的微笑。有时,他还驾着一辆极漂亮的米黄色雪鸥牌氢氧电池汽车,远远停在路口,再打发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把花送来。每当这时,鲁冰就亲自更换花束,把花瓶摆在窗台上,但同时却摆出凛然的神色,在窗口作刹那亮相。她知道唐世龙一定在用望远镜观察着屋内。

咱们比比谁更有耐心,鲁冰想。其实,这个唐世龙并不令人厌烦,比姚云其那只呆鹅更有趣些,但至少目前,鲁冰仍打算把爱情壁垒关闭下去。

姚云其走近房门时,听到鲁冰正在弹奏德流士的弗洛里达组曲,暗暗纳闷她今天会这样勤奋。厦门大学已沾染了西方大学的自由疏懒的习气,只要交学费和公寓租金,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住下去,直到头发花白。鲁冰只是把这儿作为一个栖身之地,以躲避家庭中潜藏的阴暗回忆,躲避哥哥的管束。不过,凭她的小聪明,每年拿几个学分也不是太困难。

姚云其打开房门时,鲁冰已经停止弹奏,怔怔地想心事,姚云其走近时她的姿势也没有改变。姚云其不敢打扰她,悄悄立在她身后。停了一会儿,她突然扭头问:“喂,什么是拉格朗日坟场?”

姚云其茫然道:“拉格朗日?什么拉格朗日?”

鲁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还问你?反正是在外太空,哥哥要往那里运货。”

姚云其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那个地方应该叫做拉格朗日点。大概是200年前吧,一个法国数学家兼天文学家约瑟夫。路易斯。拉格朗日发现,在距地球和月亮各38万公里、与地月成等边三角形的两处空间里,由于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双重约束,此处的小天体处于稳态平衡,它们只会绕着这个点震荡而不会飞离。观察证实,这两个拉格朗日点经常聚集一些太空微粒,在阳光下显得比别处明亮。太阳系中有更典型的例子,例如木星的阿基里斯卫星和普特洛克勒斯卫星,它们正好处于太阳木星系统的两个拉格朗日点,因此永远处于稳态平衡。

这里有一个限制条件,系统中主星的质量要至少比从星大20多倍,才可以基本保持从星不动。具体数字我记不清了。"

“飞船往那儿运什么?”

姚云其奇怪地说:“核废料呗,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父亲就是靠这种运输业发家的。从30年前开始,人类就把地球上的核废料送到这儿作为永久保存地,你知道,核废料即使浓度很低,半衰期也达6000年以上,某些核元素更高达几千万年,放在地球或月亮上都不保险。当然,放在地-月系统的拉格朗日点对过往飞船也有一定危险,因此也有人称它为拉格朗日墓场。能把核废料直接投入太阳熔炉是最保险的,但那样航程遥远,费用高昂,也太危险。不过,温室效应造成文明衰退后,这个行业几乎衰亡了。人们只顾口腹,已经顾不上环境保护了。”

姚云其的话勾起了鲁冰遥远的回忆,有时,她偶然能从记忆的断层后捞得一些片断,她记得爸爸穿着白色宇航服,妈妈举着她为父亲送行,爸爸在戴上头盔前还要再亲亲她。但父母横死后,一道寒冰之门把往事封死在另一个世界。她不愿陷入恐怖的又肯定是没有结果的回忆,便扯开话题:"我记不住小时的事情。

核废料不是埋藏在海底吗?"

姚云其怜悯地看看她,知道鲁氏家族的噩运始终是她未偿的债务。他说:“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废弃了。”

“那为什么不扔到月亮上?”

“月球公约禁止这样作。那时的太空移民计划似乎马上就要实现,月球将是太空移民的第一站,因此严禁污染。谁能想到地球文明会这样迅速地衰落?美国曾在尤卡山地下建立了永久保存地,不久前也正式关闭。听说极冰融化后造成了许多新地震带,其中一条正好穿过尤卡山。山姆大叔一定在为此发愁呢。”

鲁冰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她盯着钢琴盖上自己的影子,顺手弹出一串阶音,问:“危险吗?”

“什么危险?”姚云其稍楞之后才悟到她的话意:“噢,不会有危险吧。十几年前,这是一种例行运输,只是这些年才停顿了。冰儿,”他迟疑着,委婉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爱哥哥的,你不要那么……”他没敢说出“故意折磨他”,改口为:“故意凶巴巴的,好吗?他对你那么好,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兄长。”

鲁冰立时毫无来由地翻了脸,她叭地合上钢琴盖,恶狠狠地说:“你想教训我吗?姚先生,请你不要忘记,你是我拿钱养着的鼻涕虫!对,我是很关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坟墓,谁给我挣钱花呢?不说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云其很尴尬,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劝告会惹翻这个乖戾的公主。实际上,他也很想拂袖而去,永远不听“鼻涕虫”这类刻薄话。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舍不得离开她,他已经拜伏在这位女神裙下,心甘情愿。

这时返回厦门,恐怕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轮渡了,但姚云其不敢违拗鲁冰的话,他凄凄惶惶地站起来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看到姚云其张惶失措的样子,鲁冰忽然又转怒为笑:“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个通宵,好吗?”

姚云其立即容光焕发,他高兴地脱掉风衣,开始张罗着为情人穿晚礼服。在穿衣镜中,鲁冰目如秋水,满脸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姚云其禁不住俯下身吻吻她的肩头,心中为自己的卑颜奴膝开脱:鲁冰太美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不被她征服。正在这时门响了,是怯怯的不连贯的声音。鲁冰抬头看看座钟,整十点,一定是送花使者又到了。姚云其打开门,门外是一个没来过的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模样很伶俐。天知道唐世龙从哪儿找出这么多机灵可爱的小男孩?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花花公子的审美情趣挺不错。小孩仰着头,把一束鲜花高高举在头顶:“是鲁冰小姐吗?一位先生让我向你献上一束鲜花。”

鲁冰故意问:“那位先生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小孩奶声奶气地说:“不,没有。”

“那我不能收,我不收陌生人送的东西。”

小孩央求道:“小姐,请你一定收下吧,我答应过那位先生的。”

“那人是不是高个子,肩膀很宽,长得很漂亮?”

小孩不一定意识到那人是否漂亮,但他机灵地说:“对,小姐。”

鲁冰瞄瞄暗自生气的姚云其,笑得更甜蜜了:“小鬼头,他给你多少钱?”

“十元,是世界共同货币。”

鲁冰啧啧有声:“呀,他怎么能给你这种货币呢?早成废纸一张了!啧啧,他不该欺骗小孩子的。”

小孩很惶惑,掏出纸币反复打量着,鲁冰说:“别担心,我给你二十元,是最好用的人民币,你要美元也行。小东西,你的记性好不好?能不能记住我的话?”

“放心吧,小姐,我的记性棒极了!”

“好,那你就告诉他,不要以为他的小白脸能迷住鲁小姐。再告诉他,鲁小姐不爱花,爱钱,很多很多的钱,把他的臭钱尽管往这儿送吧。然后你把十元假钞扔到他脸上就跑,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复述一遍!”

小孩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小心地揣好“真钞”一溜烟跑了。鲁冰咯咯大笑着,扔掉花束,挽着姚云其,坐上那辆紫罗兰色的雪佛莱。

那辆雪鸥车上,唐世龙一直用袖珍望远镜观察着她的动静,就象一只耐心的眼镜王蛇。他已经不是在戏花弄蝶,是在执行教父亲自下的命令,他当然知道组织内“三不”戒律的严酷性。

但他的嘴角仍不时绽出一丝微笑。毕竟这与往常的任务不同,因为他是在鲁冰成为计划目标之前就结识她的,这个古怪的女子身体内有一团火,随时会爆炸,炸毁她周围的世界。这一点格外使他感兴趣。而且——想想几天前那场喜剧吧!

他原以为自己导演的戏会轻易降伏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谁想到是那样的惨败——不过即使是惨败也很值得回味。

他看见送花的小鬼头一溜烟跑回来,就早早降下车窗,伸出手去:“喂,小家伙,那位小姐托你捎信了吗?”

小家伙怒目圆睁,节奏很快地嚷道:“小姐说她不爱花,爱钱,叫你把臭钱尽管往那儿送。说你的小白脸迷不住她。还给了我二十元钱,叫我把你的假钱扔到你脸上!”他把十元“假钞”扔过来:“你是个骗子!”

他说完转身就跑。唐世龙合上车门,踩下油门,缓缓地追上他,嘴角上有抑止不住的笑意。小孩惊慌地靠在路旁,不知道这个“骗子”要怎么对付他。唐世龙笑嘻嘻地说:“真对不起,我刚才给成了假币。这枚金币是真的,送给你吧。”

他扔出一枚金路易,那是教父的女儿送给他的,是他经常带在身边的吉祥物,然后哈哈笑着开车走了。小孩拾起金币,擦擦灰尘,它沉甸甸的,金光闪烁,正面是一个男人头象,有不认得的文字。看来这不象是假的。尽管他对那个“骗子”

全无好感,他还是把这枚金币装进口袋。

唐世龙立即驱车回到寓所,登上楼顶的直升机,向香港飞去。他知道那个漂亮妞儿快屈服了,她让小孩捎来的咒骂实际上是一封邀请信。

训练有素的驾驶员默然驾驶着飞机,擦着海岸线向西南飞。左边的舷窗里可以隐约看到台湾岛巨大的轮廓。25年前,他父亲唐天极是台湾三合会的头目。台湾和大陆统一后,父亲举家迁到旧金山,不久就成为华人社团中的黑道枭雄,在毒品生意中独执牛耳。

那时父亲不一定想让儿子继承衣钵。虽然身在黑道,但他深谙“邪不压正”的古训,知道“可从黑道得天下,不能以黑道保天下”,在根基打牢后,他准备让下一代改弦易辙做正经生意。所以他送儿子去麻省理工学院读书,工学博士唐世龙也准备沿着正路走下去。但10年前,就是他戴上博士方帽不久,那天是美国独立纪念日,父亲和母亲一块儿出去游玩了,他和碧眼金发的恋人林吉特准备参加一次舞会。他挽着林吉特从公寓出来,已经坐进自己的黑色林肯车,忽然仆人喊他接电话。是家里的那部保密电话,按规矩仆人是不能去接的。在电话中,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告诉他,有人要在今天暗杀他的父亲,要他务必快点通知。就在放下电话的瞬间,他听到一声巨响,门口那辆林肯牌轿车和他的恋人变成一团大火。火势十分凶猛,甚至没有必要再去抢救林吉特了。他发疯般返回公寓,发疯般到处打电话寻找父亲。父亲汽车里的移动电话打不通;向父亲可能去的地方逐个问询,到处是忙音,到处是“你父亲不在这里”的回答。在那10分钟里,他才真正知晓什么是焦灼和无能为力。这种折磨在此后多少年内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中,没有褪色。

父亲一直没能联系上,也不用再联系了,电视已经播放了现场报道:旧金山华人黑势力大火并,唐氏家族全军覆没,唐天极被枪杀,儿子唐世龙死于汽车炸弹。画面中有他父母满是鲜血的尸体,也有林肯车着火的场面。

几乎在一刹那间,他身上潜伏的兽性基因复活了。他立即从美国消失,几天后,他潜逃至哥伦比亚的卡利市。父亲生前一直和卡利卡特尔作生意,在15年前的一次会面中,卡特尔首领卡拜勒鲁喜欢上了机灵的小世龙,为他施了洗礼,认他作教子。唐世龙相信教父会为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