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终于明白,姬飞轻的母亲为什么一生都不愿将真相告诉丈夫。

  近乎窒息的狂奔中,连绵的工厂终于出现在眼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的心脏,她哆哆嗦嗦地跑向肉联厂。

  肉联厂外还留着混乱的痕迹,血滴已经凝固,大门在慌乱中并没有上锁。林光跑进漆黑的厂房,一股焦的猪肉味向她袭来,她捂紧口鼻向前,大声喊:“飞轻,飞轻——”

  林光很想打听一下,受伤的到底是谁,现在在哪个医馆。可竟然没遇到一个人。她只好鼓足勇气,沿着地上时断时有的血痕向里面走,不时有成排的死猪吊在头上,僵硬的瓷人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沾满猪血。

  经过一堆又一堆的猪肉,林光终于走进了事发的车间。

  现场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理,猪肉堆在生产线上渐渐发臭。尽头的绞肉机早已停止,血汁已经凝固了,唯有在粉色的肉馅里,露出几缕工作服的布料。

  失事的人的血肉,已经和猪肉绞在了一起。

  林光松开了手,干呕起来。

  许久,她缓缓直起腰。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睛。

  少年蜷缩在车间的角落里,像是只寻找安全的幼兽。他的眼睛如同空洞的玻璃珠,没有任何感情,懵懂地注视着绞肉机,一动不动。

  “飞轻,你在这儿!”林光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跪下身抓住他的肩膀慌乱地检查,手脚完好,身上没有伤口……林光终于松了一口气,“飞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他没有看她,仍是呆呆地望着绞肉机,一声不发。

  林光松开了手,心脏在冰凉地下沉。她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她在他眼前挥手:“姬飞轻,你怎么了?”

  他没有一丝反应,像个聋哑的木头人,专注地盯着绞肉机,一根根睫毛在脸上留下清晰的影。

  她心疼地把他拥进怀里,一边拍打他的背,一边柔声说:“我是林光。”

  “林光,林光……”他以一种古怪的节拍,喃喃地重复着,双眼仍盯着绞肉机。

  “林光!”忽然间,他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浑身瑟瑟发抖,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抱住树干,“林光——”

  她连忙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我来了,不要怕。”

  “老姜……老姜……”他语无伦次,心脏怦怦狂跳,“他死了,被机器害死了……就在我面前,被卷了进去……他还有两个儿子,腿、腿……我救不了,眼睁睁……”

  她亲吻他的额头:“不要怕,不要自责,你尽力了。”

  “就在我面前……他还有两个儿子……”他抱紧她,双手紧攥住她的衣角,泪水慢慢涌出,“老姜带着平安符,上面画着我。”

  他的手臂渐渐垂了下去,眼神寂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希望,林光用力抱住了他,不让他滑落在地。

  在她的怀抱里,他再次死死盯住了绞肉机,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他注视着绞进猪肉里的衣料,那是老姜破碎的血肉,粘在机器上,流进土地里。

  这个低矮的男人干了一辈子的苦力,最后和猪肉死在一起。

  他的两个儿子,也将去给别人干苦力。他的孙子,或许也是。

  他们将像无数蝼蚁,被碾死在工厂里,成为肥料,滋润整个帝国的明日,推动蒸汽轰隆前进。

  不,儿孙们或许会拼搏着经商和读书,从地上的蝼蚁向上跳跃,攀上空中游荡的锦罗画船,拥有他们的瓷人和工厂。那时,他们将高坐在画船之上,摇着羽扇,看着自家巨大嗡鸣的工厂里,吞下蝼蚁。

  “不要再看了。”她用温暖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在她手指的黑暗与清香里,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猪肉在身旁渐渐发臭。

  许久,他呼吸渐渐轻缓。她轻轻移开手掌,注视着安静的他:

  “我们先出去。”

  她用最温柔的声音鼓励道,拉起他的左臂,勉强将他搀扶起来,向外面走去。

  他的脸贴在她的肩上,泪水将她的衣服渐渐浸湿。

  “宣太医!”他在昏昏沉沉中喊道,“把老姜救出来,把老姜救出来!朕的太医呢,章太医去哪了……”

  一滴泪从她眼中落下了,滴在脚背上。

  她的心在轻轻地疼,一股酸涩温热的液体在胸中流动,逼得她鼻酸万分。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抬头,泪眼蒙眬中又露出那坚定明亮,美丽威严的目光,就像她一个月前下定决心飞进皇宫时一样。

  走出肉联厂后,林光扶着姬飞轻,走上了最近的浮亭。

  黑色天幕下,灰白云朵低垂,林光转身,轻轻抱住了满脸泪痕的姬飞轻:“我们回去吧。”

  姬飞轻的目光露出一丝怅然。

  “听着,我有办法让你回到宫里。”林光将他越抱越紧,泪水又落了下来,“你只要听我的话,就能登上你的金殿龙椅,重新回到宁静的生活。我会嫁给你,我们在宫里过一辈子,好吗?”

  他怔住了。漆黑的眼瞳里,各种情绪如烛火般不停地动摇。

  良久,他摇头。

  “为什么不呢?”林光含泪盯着他,焦急地问,“真的,我真的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我们两人都能安全回到宫里。答应我吧,我知道你想回去。”

  他只是摇头。

  林光讲出了那个绝妙的回宫办法。可无论她怎样劝说,他只是失神地盯着远方,不停地摇头。

第十四章

  肉联厂出事后,姬飞轻不再去上班。

  他坐在出租屋里,木木地盯着天花板,盯了几日。

  林光担心不已。

  第四天清晨,林光醒来时下定决心,要冒险出门去请医生。可就在她坐起身的一霎,少年平静的声音传来:

  “醒了吗?我煮了粥,快来吃。”

  林光诧异地转身,只见晨光中姬飞轻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正在往桌上轻放。

  “飞轻,你——没事了?”

  “嗯。来吃饭吧。”

  简单的早餐,两人对坐而食,氛围平静美好。他不愿多提肉联厂的事情,她也当作没发生。饭后,两人淡淡地聊天,讲些轻快的话。

  “我要去找份新工作。”他说,“你是对的,我们必须经商。”

  “可是,”她看着他,目光有些犹豫,“我知道你不喜欢。”

  “没有,我愿意做的。”

  “飞轻,你,”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真的不想回宫吗?”

  少年垂睫:“我不愿你被关在宫里。”

  “可是——”

  “我不想让你失去自由。”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可是,”她的目光有些困惑,“宫外的世界,就真的是自由吗?”

  姬飞轻沉默了。

  “我其实已经,厌倦蒸汽嗡鸣的世界了。”她注视着他,眼神认真,“这些日子,我总想,现实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自由。”

  “会有的。”姬飞轻望着她,眼神郑重,“我会找到它,送给你。”

  “如果你想回宫,我愿意和你一起。”

  姬飞轻别过眼:“不,我想坚持下去。”

  “老姜的事,”他的声音还有点微颤,但他努力稳住,“你不要太担心。我已经挺过来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承受。”

  “可是……”她迟疑着,心里不安极了,肉联厂里少年发抖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她担心他的精神状况,又不知如何开口,怕刺激他。

  “我们不能像老姜那样活一辈子。”桌下,他手握成拳,“我也不能回宫,那太懦弱了。在现实世界里,我也能打拼出美好自由的生活,你相信我。”

  在她担忧的目光下,他整衫出门。

  他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去勤奋拼搏,在功利拥挤的世界里拼出一席之地。

  因为,他不能像老姜一样,死在猪肉里。

  姬飞轻找到旗子时,旗子正带领众混混在肉联厂前闹事。一群人披麻戴孝、鬼哭狼嚎。

  上前一问才知道,四天前老姜出事后,厂主吴绅只打发了二十两银子。家人不服,闹到衙门。但官商相护,竟驳回不理。

  为了给二叔鸣冤,旗子带着十几个兄弟堵在厂门口,堵了四天。厂主吴绅装聋作哑,一直没露面。

  “小飞!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身体好点了吗?”

  旗子一看见姬飞轻,连忙上前打招呼。出事那日,旗子赶到肉联厂,和姬飞轻打了个照面,一句话来不及说就追着急救队跑去医馆。后来,他听说姬飞轻吓掉了魂,但一时忙于鸣冤,腾不出空去看望。此刻,他看见小飞站在面前,不禁又惊又喜。

  “无恙。”姬飞轻微垂着头,“我有一件事,来找你帮忙。”

  “尽管说,兄弟能帮一定帮!”

  “我想找份新工作。”

  “好说,我马上帮你联络。”

  这时,有人喊旗子过去,旗子面露为难:“兄弟,要不你晚上再来找我,咱俩细谈。你也看见,目前情况有点乱。”

  厂门口,披白麻的人群高举着血红的“冤”字,齐声凄厉呼喊:“人命关天!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