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婚礼怎么办?”林光仍笑着,“我们计划一下未来吧。”

  “我不知道。”姬飞轻将脏兮兮的靴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他在少年时养成了最优雅的礼仪,却没穿过这么脏的靴子。每日四十文,他心里想。一个月是一千二百文,除去房租和吃喝的花费后只余百文,还不够买一双新靴子。

  “我们要先存一些积蓄,开始做生意。唉,该死的通缉还要有多久……”她说,情不自禁地抱怨着。

  姬飞轻低头坐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他有些羞愧,或许应该多下几次矿,这样才能快点过上新的生活。他不愿意让林光受一丁点委屈的,她应该是那个美丽自由的神女,在星空里飞翔,而不是被困入狭小的笼中。

  其实外面的世界也是笼子,还比皇宫差多了。他忽然冒出这个想法,登时更羞愧了。是林光把他带出了皇宫的笼子,带到了自由真实的世界里,他怎么还能思念那个虚假的世界呢?

  但姬飞轻又忽然想,或许,如果她不叫醒他,让他耽在三百年前的幻梦里吟诗赏花,他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换上龙袍,独自穿过森林,走回皇宫。文武百官列队恭迎,高呼万岁。如花的宫女簇拥着华美的轿子,载着他穿越森森庭院回到御书房。在古老的书卷与幽幽檀香中,白裙的林光提笔临摹,侧过头来对他微笑:“皇上,微服出访好玩吗?”

  他在清晨惊醒,打开窗盯着远方,灰白的天光中,楼房拥挤绵延无边,悲凉如海浪般漫上心头。

  在这一刻,他清醒地认识到,即使他再想回到皇宫,他也回不去了。

  国会不能容忍一个知道一切的皇帝,满朝遗老文武也不会再陪他演戏。从他踏入外面世界的那一刻,他就被驱逐出了皇宫,驱逐出了幽雅宁静的古典世界。

  对于国会而言,他已不再安全。他们或许会像林光说的那样找一个假皇帝,或许会仿照姬飞轻做一个瓷人登上龙椅。总之,他们肯定不会让他回到从前的生活了,抓到他后或许会监禁一生吧。

  但姬飞轻并不想如姬玉山般带兵复辟,他隐隐感受到,一种浩大的力量在阻止着回到过去的脚步,他说不清这种力量是什么,但从每一片精致的齿轮中,他感受到了这种力量。

  这种莫名的悲凉越来越深,他挤在奔赴肉联厂的飞龙上,心头挥之不去。

第十二章

  每天,无数头活猪被瓷人载入肉联厂,烟囱中冒出灰黄色的烟,伴随着皮肉焦香的气味,弥漫四周。

  工作了九天,姬飞轻闻见这种味道就反胃。

  今天他来得早,更衣室里只有老姜在换工作服。老姜是个矮瘦的中年男人,和姬飞轻在一个车间。姬飞轻走到他身边,打开自己的柜子,脱下白丝衫整齐叠好。

  “小飞你每天穿这么好的衣裳来上班是干啥子嘛?”

  “小飞”是姬飞轻的化名,他微微一怔,将丝衫收进柜子,“从家里出来时穿的,没有别的衣服了。”

  “我早就猜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娃嘛。”老姜摇摇头,灰色的眼睛露出些许落寞,“跟家里闹别扭喽?早点回去嘛,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姬飞轻不语,将长发绾成一团,戴上灰扑扑的帽子,转身就要往车间走。

  “傻孩子,早点回去,莫让你爸妈担心。”老姜在他身后喊道。

  姬飞轻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没父没母,身无长物,出来讨生活而已。”

  “鬼才信你咯。”老姜絮絮叨叨,“你们这种公子哥儿,根本就不晓得穷人家孩子的苦。我从十六岁就在这儿上工,干了大半辈子,连孩子读书都供不起。我家大娃在矿里卖苦力,小娃在街上乱混……莫耍脾气,你赶紧回去,你不能像我这样受穷一辈子,儿孙也受穷,一家人挤在破屋里——”

  “别说了!”姬飞轻忽然转过身,一股莫名的怒气在他胸膛里燃烧,“我不是什么公子哥,最穷的时候也下过矿!别劝我回去了,我没父母没家,回不去!”

  他双目燃火,喘息着注视着老姜,后者怯怯缩缩地低下头:“好好,你别气——”

  姬飞轻深吸一口气,走进车间。在搬运猪肉的过程中,他心中一片焦躁。老姜也是一片好心,他劝自己道,可那股莫名的怒火挥之不去。

  姬飞轻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姜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呢?

  忽然,他眼前浮现出狭小的屋子,望不到头的猪肉堆,深夜游荡的男女,嘈杂的城市,无数污水管伸向河流与海……一群稚嫩的孩子在巨大瓷人的脚间玩捉迷藏,他们跳着笑着,跑进了无数工厂的铁盒子,再也出不来了。

  他是怎么长大的呢?桃花簇窗,太傅指着泛黄的书卷,教他一字一字念诗;夏夜风清,母亲与他秉烛赏莲,水光中红鲤甩尾如花;秋雨淋淋,灯花忽明忽暗,他敲着棋子等父皇下棋;冬雪初晴,天地一白,众臣在红梅下次韵和诗……

  他的心底忽地漫起恐慌。他的孩子会怎么长大呢?他盯着面前的老姜,恍然看见自己三十年后的模样:每日和机器为伴,靠着可怜的薪水为生,一家人挤在破屋里,儿子长大了,儿子也去上班了……

  他赶紧摇头,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逐出脑海。可那种恐惧幽灵般盘旋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如果,让你再回到皇宫里生活,你愿意吗?”

  话一出口,姬飞轻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想问这句话,但嘴中不由自主地说了。

  “什么?”林光正在叠衣服,侧脸在昏黄光芒中有柔软的线条,“你想回去了?”

  “不,我……我只是怕。”

  “怕什么?被通缉吗?”

  “不……我怕日子,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他说完后又觉不妥,“我是说,拥挤的生活像是没有尽头……”

  “我明白。”林光转过头,眼神认真,“你当然不能一直卖画。我们必须攒一笔钱,然后经商。”

  “经商?”姬飞轻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对他很陌生,有一种“君子远庖厨”似的天生厌恶感。

  “我们不能为别人工作一辈子,”林光笑了,“我们要做生意,拥有自己的工厂、矿产、财富,这样才能获得自由。”

  他轻声问道:“那万一失败了呢?像你父亲那样……”

  气氛冷了下来,林光转回头。他自知失言,连忙绕开话题,心中盘算着再下几次矿,快点攒够钱才好。

  或许林光是对的,他要打拼自己的财富,有自己的工厂。但那时他的工厂也要填满四十文一天的“老姜”吗?一种淡淡的厌恶感缠绕在胸口,他不由得想起“重义轻利”的圣人训了。

  真实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失业、为别人工作和雇别人工作三种人了。如果他不愿失去自由,他就得夺了别人的自由。

  “对了,你千万不许下矿了。”林光忽然说,“今天有好几个私矿塌方了,隔壁的老妪哭了一下午呢。他们说,这些矿都是黑矿,安全条件特别差,一旦出事人就没命。”

  什么?姬飞轻面上一片错愕。

  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声音温柔而自责:“你不会真的准备下矿吧?忘了我刚刚的话,钱并不重要,你是最重要的。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没关系的。”

  第二天清晨,姬飞轻挤在飞龙里到达肉联厂,期间乘客都在讨论矿难。他走进更衣间,发现老姜的眼睛又红又肿,正握着脖间的平安符下跪祈祷。

  姬飞轻在他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发生了什么?”

  老姜没有动,声音嘶哑衰老:“大娃的腿伤了。”

  姬飞轻一怔,想起老姜的大儿子在矿上工作。他拍着老姜的肩轻声安慰,伸手将老姜搀起。在老姜颤抖站起的那一瞬,平安符从脖间跳了出来,露出一位龙袍冕旒的少年,眼睛漆黑发亮,仿佛一头年轻威严的狮子。

  “皇帝保佑,皇帝保佑……”老姜还在嘟囔着念。

  力量一丝一丝从姬飞轻的身体里抽出来。他瞬间很疲惫,精神恍惚,给一张椅子便能睡着。此刻睡着该多好啊,他便能逃回那盛大辉煌的宫殿,在龙椅上批改奏折,笑看美人起舞海晏河清。

  他搀着老姜走进车间。

第十三章

  “肉联厂出事了!”在青铜警报声中,有人边跑边大喊,“绞肉机把人卷了进去!快来救人……”

  蒸汽嗡鸣,人仰马翻,救急的黑龙在空中疾速飞翔,发出刺耳的鸣笛。消息不胫而走,阳光下无所事事的游民们抱团围观,指指点点。

  精美的空中画船纷拥而至,遍身罗绮者从纱窗中探头,一边摇着折扇,一边俯视着连绵灰色工厂中一粒粒蚂蚁般攒动的人头。

  夜很深了,姬飞轻还没有回家。

  幽暗的室内,林光终于忍不住,跳下床走到门前,在触到门的一瞬又缩回手。她不能出去找他,她现在是通缉犯,被抓住就全完了。

  林光焦虑地踱步。她能感受到,这段时间他并不开心。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对未来的忧郁甚至绝望。他到底去哪了?难道又去黑矿了?她昨天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外面传来了妇人三三两两的碎语。林光心猿意马,隐隐听见“肉联厂”“大半个身子被绞成泥”“可怜”之类,也无心多想,满心盼着姬飞轻早点回来。

  “这层南厢那小子不就在肉联厂上班?你福叔在厂门口见过。”老妪边捶衣边说,“跟他打听打听。”

  “奶奶,哪个小子?”垂髫的女孩仰头问道。

  “新搬来那个吧?不怎么说话,长得挺俊。”青衣少妇嫩白的手指穿着绣花针,“好像叫小飞。”

  就在这时,紧闭的南厢门猛地开了。水房中的妇人纷纷转头,只见一黑衣少女飞奔而出,以袖捂面,豹子般向着楼梯窜了下去。

  “她是谁,怎么在小飞屋里?”震惊过后,少妇单手拊心问道。

  老妪低头继续捶衣服:“不知道。”

  “奶奶,她没锁门儿!”女孩指着半开的房门,只见昏暗的室内空空荡荡。

  一直低头磨镜的妇人抬起头:“小飞还没回来吗?”

  最后一班飞龙已经停了,夜幕如同漆黑的汪洋,林光捂面狂奔。她不安地跑,狂躁地跑,在心中大喊他的名字,声嘶力竭却无人能应。

  泪水从眼前飘落,她把手捂得更紧了。

  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林光眼前浮现出少年日夜疲倦的脸。他像是个悠闲卖画的人吗,四大书院的毕业生那么多,他怎么可能找到画斋的工作呢?

  她从没想过,那个金殿上玉人般的少年竟会每日与猪肉为伴,在钢刀乱舞中度日。怪不得他累得没力气讲话,怪不得他渐渐绝望消沉……“我是愿意为你做所有事的。”她耳旁回荡起他轻描淡写的声音,热泪夺眶而出。

  不管是在皇宫还是人间,他仍是那个孤独长大的少年,爱得再深,做了再多,只愿在心中悲喜,从不肯开口说出一个字。

  傻瓜,林光颤抖的手掌近乎掩不住面:你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只是个骗子,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很多事情她永远不会知道。比如第十四天夜里,他流着泪捞起母亲种下的睡莲,用薄锦仔细包好,要送给一个人;比如他每日都要穿着唯一的丝衫去肉联厂,只为不让她担心;比如他初次见她时——

  夜幕大风,花香清冷,他的整个皇宫都暗了,只有她是亮的。

  她是他十八年生命中从没见过的光。母亲去世后,父亲对他越来越疏远,他在书卷中独自长大,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要是有人能飞进来陪我多好,他从幼时起就在心中期盼:瞒着太傅,瞒着宫女……

  对于孤独久了的人,一道光可以温暖得令人落泪。那一夜,她不过看见地面上站着一位呆呆的小皇帝,而他仿佛看见最瑰丽的梦境在眼前沸腾,心跳如雷几乎要跃出胸膛。

  少年的爱是不可说的,哪怕被骗,哪怕流泪,哪怕撕破一切骄傲以最卑微的方式苟活,他仍敏感固执地爱着你,温柔万分,视若珍宝。

  她在狂奔中泪如雨下,漆黑的夜风如刀割面。她这一刻真的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他就应该活在静谧古雅的宫里,秉烛读书,花落满身。是她把他拉进真实世界的肮脏与不堪中,逼迫他一点点舍弃尊严,陷于如此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