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垂下了眼睫。

  “你是林碧歌吗?”姬飞轻踏着琉璃瓦走近,白衣和长发在空中飘荡,“你到底是谁!”

  少女低头不语。

  “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姬飞轻在她面前停下,“为什么说谎,为什么阻止我纳妃,那天灾又是什么?你说话啊!”

  “我不曾说谎!”她终于抬起头,美丽威严的眼睛直视着他,黑翼在身后翩跹:“我来自三百年后,来阻止夏帝国一场大灾难。你问的这些都不可泄露。你只需记住,三年内不可纳妃,别的一切都不要多问!”

  “告诉我!那大灾难是什么?”

  “我真的不能说!”她终于露出了一点乞求的神色,“不要问了,按我说的做好吗?我是来救夏帝国的。”

  “告诉我!把真相都告诉我!”他激动地看着她,向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腕——

  霎时,嗡鸣四起,她展开双翼,瞬间越过他的头顶向远方翩跹而去,逃离了晶莹剔透的皇宫,消失在夜幕里。

  身后,白衣少年像一尊雕像,死死盯住她离去的方向,手指在愤怒地颤抖。

  “即刻宣林碧歌进宫受封!”

  第二日早晨,当年轻的皇帝脸色铁青地走上金殿时,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遵、遵旨。”李尚书忙上前拜礼。

  “林碧歌什么时候能到?”

  “从扬州到京城,最少需要三天……”李尚书额上冒汗。

  “三天后,我要在这儿见她。”姬飞轻声音冰冷,冕旒的珠帘在他眼前垂下一片阴影。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格外压抑。大家小心翼翼地述职,几位老臣交换眼色,记忆中不曾见过皇帝这种样子,像是头愤怒的狮子,又像是个别扭的孩子。

  姬飞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难受,从来没有过的难受。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他想,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怜悯地看着一只挣扎的蚂蚁。

  若她真的是为了阻止灾难而从三百年后来到这里,那他在她眼里到底算什么呢?一只无知愚蠢的蚂蚁?一粒需要被改正的棋子?一个历史上做错事的皇帝?

  姬飞轻心头一片苦涩,她不肯告诉他灾难是什么,大概是觉得他无能吧。

  可这是他的帝国,从十二岁登基起,他便怀着满心的热忱为之奋斗,每日每夜为芸芸众生忧虑或欣喜。姬飞轻注视着满朝老臣皱纹丛生的脸,酸涩的水流在胸间涌动:如果天灾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

  他必须知道灾难的真相。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必须逼神女说出一切。

第四章

  “你偏要这么做吗?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呢?”

  鼓楼的琉璃瓦上,她近乎哀求。

  “嗯,我决心娶林碧歌为妻,除非你说出真相。”白衣少年抱臂站着。

  夜色中,她双目有些发红:“我不能说。”

  姬飞轻心头微微一疼,随后冷脸别开了目光。

  “第一次见面时,我骗了你,其实我一共能在这里待十五天,今天是第十三天。”她抿着唇,睫毛如羽扇般垂落,“求你听我的话吧,明天早上取消林碧歌进宫,好吗?”

  姬飞轻遥望着夜色下璀璨水晶般的宫殿,没有回头:“除非你说出真相。”

  “我还有两个晚上,你会改变主意的。”她轻轻叹息,随后双翼大展,准备像昨天一样飞翔逃离——

  “砰!”

  就在这一瞬,姬飞轻跳下了鼓楼!

  他闭上眼,只觉得冷风在耳尖呼啸。四周空空落落。

  少年白衣与长发飘荡,像只玉雕的人偶,要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一个黑影冲了下来。

  浓黑的夜幕与晶莹的皇宫连成一片,中间是两个小小的身影。漆黑的身影紧紧抱住洁白的身影,身后铁翼轰隆起伏,白雾袅袅上升。

  在柔软的怀抱和巨大的嗡鸣中,姬飞轻睁开了眼睛。

  她哆哆嗦嗦地看着他,眼睫微微打卷,沾着细密的水珠,声音微颤:

  “不要、不要吓我。”

  此刻,两人在风中摇晃。她的翅膀拼命地扇动,却似乎负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其实这场灾难是我引起的,如果我死去,这场灾难就不会发生,对吗?”

  “不!不!”她拼命地摇头,声音惊恐,“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么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姬飞轻垂下眼睫,“一粒该被修正的棋子吗?”

  她张嘴要说什么,却忽然哽住了。因为他身上的悲伤是如此浓烈,仿佛一个溺水的孩子,不喊不闹,静静地注视大海淹没自己。

  “你不告诉我真相,是因为我无能吗?”他低声说,“大概是吧。”

  她说不出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但还是想恳请你,把真相告诉我。”他声音越来越低,“这是祖先们建立的帝国,如果是我带来了灾难,那还不如死去……”

  “别这样说!”剧烈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滚,几乎要将她击垮。良久,她说:

  “我把真相告诉你。”

  他怔怔地抬头,几乎难以置信:他赌赢了。

  “我们要飞上去。”她命令道,“我后背的木箱上雕着四幅图,第四幅‘湖心亭’上,你把小亭子按下去。”

  他伸出右臂,摩挲着木箱按下了小亭子。

  “咔!”

  极细微的齿轮拼合声后,白雾混着灰烟冲出木箱,朱红的木箱开始疯狂咆哮,剧烈地震颤仿佛一颗要爆炸的心脏。

  “咔嚓。”

  从黑色铁翼的里面,折叠的金色翅膀伸了出来,瞬间展开,仿佛金丝做成的蝴蝶骨架,向四面八方伸去!

  姬飞轻愣住了:

  白雾中,少女抬头仰望天空,颈部优美如天鹅,唇瓣鲜红。她身后,金丝在铁翼上凛凛张开,靠上的部分反射着冷银的月光,靠下的部分映衬着长明灯的烛火,在地面上投射出巨大的、雕花般的影子。

  这一刻,他终于对她来自未来深信不疑。

  “轰——”金丝与铁翼一同扇动,瞬间激起巨大的风息,带着他扶摇而上,绕过巡逻的侍卫与宫女,向远处飞去。

  降落在湖边,少女松开了他。

  这是皇宫中最寂静的地方,高大的树影在风中摇曳,湖水荡漾月光,适合谈些秘密。

  少女取下身后的红漆木箱,那翼竟也摘了下来——它们是一体的。她蹲下身,按下木箱上的“松间鹤”,嗡鸣声消失了。她又按下“桃花源”的浮雕,金丝迅速折叠,弹回铁翼里。第二幅画是“雪里鸿”,她按了下去。

  只听“咔嚓”一声,红箱弹开。姬飞轻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该怎样,形容这精巧的、可怕的东西呢?

  未散的白雾中,无数青铜齿轮交错排列,漆黑如蛇的皮条在其中滑动。重重叠叠齿轮的下面,是一整块银色的琉璃,琉璃下方,有一个白釉圆形陶器,绘着太极图案。几根陶管从圆形瓷器上发出,穿透琉璃,与青铜的齿轮相连,残余的白烟正从里面冒出来。那圆形瓷器上写着:

  “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姬飞轻怔怔地走上前,去触摸两尺高的木箱。陶管还温热着,残余的蒸汽冲向齿轮,与皮条相连的转塞在蒸汽下颤颤欲动,却被“松间鹤”下的机关阻拦。这种青铜和木头做的东西怎么能飞呢?他不理解,试着抬起木箱和黑翼,却发现它们异常轻盈,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

  “琉璃下面密封了乾气,可以抵消机器的重量。”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她说道,“乾气在两百年后被发现,是天下最轻的气体,因为总是上升,所以叫作乾气。这在我们的飞行机器中已被广泛运用。”

  机器?他重复着这个古怪的词语,心中一片茫然。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词,可他脑海里只冒出一句:形而下者谓之器……

  “而那场三百年后的灾难就是,”她低声说,“商人们的军队驾驭飞行器,挥舞铁翼,抱着巨大的火炮,从东方打了过来。”

  “你说什么!”姬飞轻的瞳孔迅速张大。

  “我来的时候,夏帝国已经灭亡了。”她的身体微微发颤,“我们是最后一批不甘的夏国人,是第一批时空穿越的试验者,要逆天改命,挽救这个辉煌的帝国。”

  如五雷轰顶,姬飞轻瘫坐在地上,怔怔地听她讲述一切。

  你现在的年号是紫薇五千零二年吧?而我来自天市五十八年。

  在紫薇和天市之间,有近一百年的混战时代,被称为太微时代。

  就是在太微时代,东方蒸汽帝国灭亡了夏帝国。

  短短百年间,一个新生的钢铁帝国,彻底覆灭了那个绵延五千年的雍容王朝。而这一切的开始,就是在今年夏天,夏成帝姬飞轻选妃,纳林碧歌入宫。

  十年后,林碧歌重病,夏成帝求药无果,闻海外仙山有不死草,遂派巨型船队向东行进,皆损,无果。

  帝大怒,设江南造船府,以林碧歌之父林海玉为总督,以举国之力建造越洋之巨舰。一年后,十二只巨舰劈风斩浪,奔赴东海,在三个月后的海难中音信全无。举国上下民心惶惶,群臣屡次上谏,以圣人古书为证,告诫皇帝普天之下,大夏土地之外皆为海洋。天圆地方,即使再向东行,也只能无功而返。

  谁知,十四个月后,一艘残破的巨舰返回海港,上面活着的船员不及十分之一,却每一位都眼神明亮,他们联合禀告皇帝,在大洋的尽头,发现了一片辽阔的大陆,并带来珍兽仙草为证!

  以仙草为引,林碧歌恶疾稍缓,帝大喜,几乎倾尽国库、举国徭役,在五年间建造巨舰百艘,以林海玉为总督,浩浩荡荡向东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