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船队近半折损,但带来了大量的珍贵药草,同时禀报圣上:东方大陆幅员辽阔,似乎不逊于夏帝国。尚未人居,沃土千里,若能有效开发,定能成为帝国粮仓。

  成帝大喜,命此地为“夏东”,下令扩大船队定期往返。

  五年后,林碧歌身体渐佳,国内却爆发了大饥荒,连旱三年。

  尸骸枕藉,饿殍千里。在赈灾与瘟疫的压力下,成帝欲迁灾民于夏东,遂下令:凡举家迁往夏东者,每人可分得三十亩地,免徭役十年,来往船费全免。

  林海玉也理所当然地升上了“夏东总督”。表面看来,这是个等级还不如“扬州知府”的临时官,但别忘了,这是一块面积与夏帝国媲美的新大陆,有着数目惊人的铁矿和炭矿。

  二十年后,夏东人口超过一百万,瓷窑数量和农田面积已经超过了夏帝国。

  三十年后,陶器作坊、纺织作坊已经开满了夏东海岸,几乎夏帝国最有势力的巨贾,都在夏东投资设厂。工具迅速改良,逐渐出现水力制瓷机。

  五十年后,第一台蒸汽机在夏东发明,随即迅速应用于制瓷业。

  此时是紫薇五千零七十四年,年迈的夏成帝在夕阳下眺望巨大的帝国,满心傲慢,却根本不知道,在大洋彼岸,那个被他轻蔑称为“夏东”的地方,一个新的时代徐徐开幕。

  几年后,成帝去世,他和林碧歌的长子登上皇位,后世称夏安帝。他守着祖先的规矩,用全部精力维护夏帝国的正统和稳定。安帝见过咆哮破浪的蒸汽机船,见过提笔写字的机械瓷人,却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下,将夏东全部交于舅家掌管。就这样,林海玉及儿孙们,代代传递着“夏东总督”的官位。

  那是一段黄金的年代,和谐而欣欣向荣。士大夫和贵族家庭住在旧大陆的中央,商人巨贾奔走在新大陆的海岸上。巨舰在海面呼啸,为京城运来源源不断的粮食、器物和新鲜玩意儿,又带走了无数期盼新生活的农民。旧大陆保持着雍容、古雅的节奏,享受着前所未有的丰盛物资,并嘲笑新大陆的忙碌和浅薄粗鄙。

  于是这些士大夫们看不见:新大陆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在超越旧大陆。当新大陆的铁轨辐射全境时,旧大陆还在为了“地底龙脉”,严厉禁止蒸汽火车。

  安帝去世后,继任者夏哀帝感到危机重重,加紧了对夏东的控制。他要废除“夏东总督”,设道立府开县,将夏东完全纳入夏帝国的皇权统治。此举激怒了夏东的大商人们,在高额工厂税和土地清查中,矛盾终于爆发,民众与中央军发生火拼。消息传至皇宫,夏哀帝大怒,四十万紫薇军开赴夏东,征讨逆贼。

  当时,新大陆最有势力的七位巨贾组成联合总帅,迅速向夏帝国宣战。他们自立国号“东方帝国”,改年号为“太微”,史称“东方蒸汽帝国”与“太微之变”。

  这场战争打了近一百年。最终,钢铁与蒸汽的新帝国,将古雅雍容的旧王朝完全摧毁,斩断了皇族最后的血脉。新旧大陆划分为十三诸侯国,各派代表组成联合政府,以国会管理帝国,推崇商业发展,推行“共治”,改年号为“天市”。

  在蒸汽的嗡鸣声中,肮脏的、急功近利、繁荣昌盛的“天市时代”建立起来。

  可总有一些人是不愿意来到新时代的,那神授王朝的剪影仍然回荡在他们心上。他们离那个时代越远,越沉醉于古老王朝的晶莹幻梦,不愿醒来。

  而我,与他们不同。

  我必须回来。

  我的真名叫林光,是林海玉的八世孙。或者说,我是那位林碧歌姑娘的哥哥的七世孙。这才是我和林姑娘有几分相像的原因吧。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无比怀念辉煌古老的夏帝国。如果未来的你不去替林碧歌求药,如果祖辈们做“夏东总督”时不背叛皇帝,历史会不会完全不同呢?

  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是少数。从记事起,我就会被各种人指责,说是我的先祖害得他们沦落至此。虽然我明白,越是无能懦弱的人,越憧憬回到过去。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夏帝国没有灭绝,一切又会怎样?

  怀着这种想法,我参与了时空穿越试验,成为第一批穿越者。

  幸运的是,我平安来到了你的时代,赶在你娶林碧歌之前。

  由于技术的不成熟,我只有一次来到这里的机会,并且必须在第十五天的黎明回去,否则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我必须在十五天内说服你,不要娶林碧歌。

  根据我们的计算,三年内林碧歌都是礼部能挑出的最优人选,所以你这三年不能纳妃。三年后,才会出现另一位更优秀的女子,被礼部选中,成为你的皇妃。

  我不想告诉你真相,因为真相总是惹人痛苦。可今天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又真的很难过。因为所有这些事,都不是你的错误,这是历史的意外……哎,你怎么了?

  姬飞轻一直安静地听着,突然泪流满面。

  “没事吧?”林光小心翼翼地凑近,抬手帮他擦泪,“不要乱想,不怪你。”

  “我没事。”他避开了她的手指,转过头闷闷地说,“只是我答应过母亲,我要做个好皇帝,我对不起她。”

  她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忽然被戳疼了一下。

  “谢谢你,”闷闷的声音又传来,“之前的事很抱歉,我会按你说的做的,不要担心。”

  林光看着少年挺拔的背脊,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流泪。沉默许久,她说:

  “看,有萤火虫。”

  姬飞轻缓缓抬起头:

  高大树林的阴影中,冷绿的萤光成群升起。风声呼啸,树影鬼魅摇曳,萤火的光幕被猛烈吹散,星星点点四溅。在漆黑的世界与冷绿的荧光中,他们长发飘荡,衣衫纷飞,静默地立着,不说一句话。

  他们的身后,澄明的湖水璀璨绚丽,仿若银河。

  两人看了很久,看得手脚冰冷。在这冷酷的仙境里,一种久违的宁静升上姬飞轻的心头,他注视着身旁少女纤长的眼睫,忽然觉得三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那些辉煌的、苦难的、沉重的青史,在这一刹那面前,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一霎,宁静得如同永恒。

  在萤火消散时,姬飞轻转过身,注视着少女清明如水的眼眸,轻声说:“答应我一件事吧。请你在最后的两夜,飞进宫见我好吗?”

  他等待着,心脏在轻轻地疼着。他知道,两天后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他将怀着吉光片羽的记忆,娶另一位素未谋面的妻,直到死亡将他淹没。而她将在三百年后,瞻仰他的遗迹。

  两天后,当她回去的那一霎,对她而言他就死去了。一个古老的、早已死去的皇帝。

  林光手指发颤,轻轻拥住了面前的少年,低声说:“我答应你。”

第五章

  第二天夜里,挥舞黑翼的少女如期赴约。

  “这是御花园,小时候母亲在池里种莲花,有一条红鲤,我一喊它就出来,可惜后来不见了……”姬飞轻牵着她走过湿润的石板,低声讲述。

  今晚,他想带她参观整座皇宫。他们避开巡逻的宫女和侍卫,踏着长明灯火和清冷的花香,在巨大的宫里夜游。

  他回头微笑,努力把每个故事都讲得津津有味。三百年的灾难还压在他心头,可他强迫自己这两天不许想。即使帝国的命运再宏大悲壮,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啊,有一生时间来思考对策。

  可是她,只能再见两天了。

  满池睡莲兀自生长,影影绰绰,青烟在长明灯上袅袅上升。林光注视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恍然如迷失在一卷古画中。

  “这也是我第一次夜游皇宫呢。”躲在树荫里,姬飞轻观察着巡逻的宫女,说道,“以前我都很早睡的。”

  御书房里,林光用手指抚过连绵的书册,仿佛洁白的羽毛拂过大片翡翠,“这么多古书,你怎么看得完呢。”

  “十岁时太傅就教完了。”他说,“但凡是经史,每本都被罚过抄写。你不用这么小心,想看哪本就拿出来。”

  林光在一沓兵书中抽出一本,只见里面朱笔小楷,新旧交杂,笺疏得密密麻麻。她放回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最后,他们来到了大湖边上。萤火在四周起伏,她将铁翼放下,与他并肩坐下,注视着湖水沉默。

  “你不开心吗?”姬飞轻侧脸问道,“从御书房出来后,就很疲惫的样子。”

  “没有。”她抬头,对上了他关切的眼睛,她连忙别开眼。

  他侧回头:“那就好。”

  林光想再说些话,就在这时,一颗巨大的萤火向她的眼睛直冲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躲闪,谁知右脚踩到黏滑的水草,整个人霎时失去平衡,“扑通!”掉进湖中。

  她吓得尖叫,湖水立刻向口中倒灌,发出“咕噜咕噜”声,她猛烈挣扎,却在水中迅速下沉。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见冷绿的萤火在头顶旋转,身旁月光粼粼荡漾,咆哮下沉……

  忽然,温热的手臂环住了她。

  冰凉的湖水里,一个人单臂抱着她,奋力向前游去。他挣扎着用双手抓住她,爆发猛力将她举出水面,接触到新鲜空气的一霎,她大口喘气,浑身起伏颤抖。

  水面下,他平静地望着她,目光温柔而哀伤。无数气泡在他身旁升起,破碎,沉落。一片寂静中,千万水花忽生忽灭,仿佛任凭累世情深、柔肠百断,仍不肯开口说一个字的心肠。

  她触上那目光,然后愣住了。

  少年低头,眼睫垂下一个柔和的弧度,隐没在波光与水沫里。他手臂上青筋暴起,用力托起她,她手脚并用勉强爬上了岸。他这才从水中钻出,喘息着翻身上岸。

  他们对坐着咳嗽,头发和衣服湿漉漉地缠成一团,滴滴答答。他们不看彼此,拧着自己的头发。

  “谢谢。”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该回去了。”

  姬飞轻没有动,望着她背上铁翼,按下“松间鹤”,在嗡鸣与蒸汽中扶摇而起,双翅大展向夜空飞去,消失成一个小小的点,又隐没了痕迹。

  漆黑的天地间,萤火旋转,冷风呼啸,他望着望着,埋下头剧烈地咳嗽,悄无声息地流泪。

  还是古人说得好: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这冰凉的一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呆呆地望着天空。

第六章

  最后一夜下了暴雨。

  狭小漆黑的室内,林光坐在窗前,抚摸着精巧漆黑的羽翼,泪水忽然滑下。

  这十五天里,她看他坐在满窗玉兰花前,腰杆挺直,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书卷上静静提笔;看他于大殿之上观舞,身旁青钟激荡白雾袅袅,衬得他如一个古老的幻梦;也看他于龙椅之上激昂陈词,眼神明亮而骄傲,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她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那个年轻的皇帝会经历怎样的人生呢?

  他会有自己的妻,与她红烛描眉,直至白发千古。他会和妻看萤火,看书,看他母亲种下的睡莲。他们会有相貌漂亮的儿孙,在那古雅的宫殿里教他们读经吟诗,身后轻纱曼舞,灯影憧憧,莲花一瓣瓣落下。

  而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过了今夜,他们便是永远的陌路人。

  她为什么难受呢?这一切都是她极力促成的啊,她这么多天的辛苦,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可她止不住地流泪,哭得泣不成声。

  泪眼蒙眬中,他似乎还抱着她,手掌温暖有力,不顾一切地将她举向水面。在冰凉斑驳的湖水里,他像一道光,劈开整个世界。

  这是她漆黑生命中从未见过的光。在拥挤的、机械咆哮、灰尘与雾霭弥漫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发光,没有人有他那玉石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