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话毕,她的铁翼狂扇,巨风冲向姬飞轻,他以袖掩面,却忽觉得肩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飘忽似仙。

第二章

  姬飞轻第一次在早朝上跑神了。

  昨晚是真事还是梦呢?他从没做过梦,从幼时起就喝安神茶,一夜安睡不曾有梦。但昨夜这事,又实在太过离奇了……

  神女带他飞入云霄,落在鼓楼的琉璃瓦上,逼他起誓:三年内不许纳妃,如有大臣附议,一律驳回。他要是不同意,神女就不放他下来。

  他堂堂天子竟被这样逼迫,自然不能答应。当宫女们巡逻到脚下时,他高呼:“有刺客!”却不料那群宫女像没长耳朵一样,提着宫灯头也不回地直走,只留下漆黑发髻下白皙的脖颈。

  他问原因,神女说:“这是为了避免一场三百年后的灾难。”

  最后,他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她这才扇动翅膀,纤细的身影在嗡鸣中消失于夜幕。

  “皇上?皇上?”李尚书轻轻咳嗽。

  姬飞轻自知失神,整衫坐好:“何事?”

  “微臣昨日上奏的纳妃一事,陛下心意如何?”李尚书有些吞吐,“还是陛下无心于此,想要延后?”

  “李尚书觉得怎样更好?”

  “臣以为,即刻选妃最好。祖宗规矩不可乱……”

  他再说些什么,姬飞轻已经听不进了……琉璃好似一块冰,上面粼粼滟滟。她站在他面前,巨大的黑翼映着金光。高处不胜寒,冷风带着花香吹着,只有她是热的。她背着一个朱漆鎏金的雕花木箱,铁翼的尽头插入其中,白色的水汽在木箱上袅袅上升。那木箱“呼呼”地嗡鸣着,仿佛藏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好,我答应你,三年内不纳妃。”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呢?”

  “我不会来了。”她背过身,垂下眼睫,“我来自三百年后,只能来这里一次。不要忘记你的誓言。”

  那一刻,花香与水汽在璀璨光芒中沸腾,归于暗寂。他轻轻抬起手指,触摸那坚硬精致的钢铁羽翼,在即将触到的一瞬间,又缩了回去。

  “皇上意下如何?”李尚书再次把姬飞轻拉回到现实。他注视着文武百官,一时有些恍惚:她不会来了吗?那她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履行诺言呢?

  就在这一瞬,姬飞轻忽然想通了:如果自己真的守约,神女肯定不会再来了。若是不守约,倒还有再见到她的希望。他抬起头,眼中跳跃着奇异的光,声音威严:

  “那就有劳李尚书了,即刻选妃!”

  一声令下,巨大的帝国由上至下,每一个细小的齿轮都开始疯狂转动。

  青衣的奴役捧着文书,从皇宫到六部飞奔;高堂明庭之上,宽袖束发的学士们提笔抄写,金色的皇谕像鸽子般在空中飞翔;厅堂之外,高头大马等待着嘶鸣,银甲黑盔的士兵们接过密旨,列队后策马狂奔,冲出皇城踏向四面八方。

  五千年来,夏帝国就是如此:巨大、繁盛、等级严明、井井有条。

  上起神话时代,姬氏皇族缔造了整个帝国。他们被认为是神的后裔,带领臣民开疆拓土,直至大陆尽头:北方接着飞雪千里的冰川,南方邻着鲜红沸腾的熔岩,西方接着绵延入天的裂谷,东方便是苍苍茫茫的大海。史官们说,整个世界都是海洋,唯独中央有一块大陆,便是夏帝国。

  举目天下,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夏土。

  夏帝国,是这天下唯一的国家。春秋代谢,万世一系。

  皇权是天授的,是永恒的。姬飞轻知道自己只是个常人,会忧喜,会踟蹰,会苦苦相思。但对于泱泱大陆上的亿万民众而言,那个金座之上冕旒龙袍的年轻少年,是唯一的神,是最高的光。他是帝国的过去也是帝国的未来,他就是帝国本身。

  他们忠诚于神,胜过自己的生命。

  按照传统,接下来十日内,铁骑将踏入帝国千家万户,登记每一位宜婚的妙龄女子,带回资料与画像。礼部大臣昼夜不歇,要找出最高贵、最美丽、最贤良的一位,呈报皇帝。

  姬飞轻的母亲就是这样成为皇妃的。她那时明媚动人,像一只彩衣翩跹的雀,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骑快马逃往极东之地,但在渡海前被抓了回去,押送入宫。金殿之上,少女眼神依旧倔强,伏身一动不动,高座之上的男人沉默良久,忽然说:

  “你走吧。”

  少女诧异抬头,对上了一双淡漠的黑眼睛。年轻的皇帝带着淡淡的倦意,背过身挥手:“走吧,你自由了。”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一边盯着皇帝的背影,一边小心翼翼地倒退出门。走到金殿中央,她忽然停住了,抿着嘴说:

  “我,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并不回头:“你说。”

  “你,真的是神吗?”

  他低低地笑了:“不是。”

  漆黑的夜里,姬飞轻一边看着窗外的流萤,一边假想着多年前的一幕。或许就是那一刻,母亲喜欢上父皇了吧,所以才愿意留在宫里成为皇妃。可她又为什么要养那么多鸟,放飞时痴痴地望着天空呢?

  母亲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这是她唯一给姬飞轻讲过的故事。

  夜深了,宫女们已经提着灯经过这里三圈。姬飞轻终于躺下,轻轻叹了口气:

  她,真的不会来了吗?

  已经第九天傍晚了。

  姬飞轻一整天都在跑神。明天就要收到皇妃的画像,可他心中一片烦闷。

  神女为什么还不来?

  她是真的生气了吗?

  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该怎么办?

  面前,青铜编钟一字排开,轻纱飞荡,高烛泣泪。白衣乐师与朱衫舞女穿梭其间,金色的面具影影绰绰,他们身形轻盈如蝶,皮肤银白似雪,在庭上翩然起舞,身后白色水雾升起,渺渺茫茫,仿若仙境。

  姬飞轻却看得索然无味。一是因为心事重重,二是因为这套舞几十年不换,他从幼时就看烦了。

  终于,舞散了。姬飞轻打着哈欠站起身,沐浴更衣,在宫女婉儿萍儿的服侍下喝掉安神茶,迅速入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坐起身,听见“哗啦”一声——

  黄色的信封飘然落地。

  他怔怔地盯着地面:这不可能,没人能在夜间闯入寝宫放下这封信,皇宫里哪怕溜进来一只猫,数千名锦衣卫和弓箭手都会瞬间将它击成筛子。除了……他躬下身拾起信:

  切记誓言,三年内不可纳妃,否则天灾将至。

  今日朝上,不可看皇妃画像,尽数驳回,不得再议。

  这是……神女的信!

  姬飞轻的手指微微发颤,他赌赢了!神女果然又来了!

  昨夜,一定是她飞入皇宫放下这封信的。姬飞轻一遍遍抚摸着清秀的墨迹,嘴角勾出浅笑。

  姬飞轻一直带着这种浅笑走上朝堂,烦琐礼节过后,礼部呈上皇妃画像。他漫不经心地放在一旁,开始讨论水灾。群臣面面相觑,互相递着眼色,又不得不顺着皇上。

  从赈灾到水利再到预备讨伐北狄,姬飞轻像往常一样尽职尽责。临近退朝,李尚书再也忍不住:“皇上,纳妃一事——”

  姬飞轻摆手,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纳了。”

  群臣骇然,李尚书有些结巴:“不,不纳了?微臣斗胆,敢问缘故……”

  “心有所属。”姬飞轻终于低笑出声,“退朝吧。”

  那个小骗子。他想,说什么只能来这里一次,昨夜不还是来了吗?

  她让他怎么纳妃呢?那水晶般的一夜,她带来了他十八年漆黑生命中不曾见过的光,又带走了他漫漫余生中的所有期许,“曾经沧海难为水”,多么残忍的诗,她让他怎么纳妃呢?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他只有赌下去,赌她会再来,赌她会爱上一个凡人,赌她有一天飞不动了,会掉落在他的宫里。

  群臣大惊,小声讨论着,却只得依言行礼退朝。姬飞轻看见案几上的画像,刚要叫李尚书拿回去,却转念一想:

  神女说,她来这里是为了阻止一场灾难。如果我全听她的话做事,她任务完成,定不会再来了。我不能尽然听她的,且在大事上顺着她,小事上违逆她。这样既止了天灾,又能让她多来几次,岂不两全?

  于是,他手指一挑,画像轻盈展开——

  那龙椅上年轻的身影僵住了。

  此刻,李尚书混杂在退朝大臣中,心中百感交杂,却只能抿唇一言不发。太子太傅和老将军陪伴在他左右,摇头叹息。三人白发飘飘,互相搀扶着正要下殿。

  “李尚书。”

  忽然,龙椅上传来一声轻怒的呼喊。

  李尚书、太子太傅和老将军三人同时僵住了。李尚书缓缓转过身,对龙椅恭敬行礼:“臣在。”

  龙椅上的青年合上画,深吸一口气,威严的声音压制住情绪:“这画上的,是什么人?”

第三章

  “你可知欺君之罪吗?”

  是夜,当月色下黑翼少女滑翔入宫时,姬飞轻从鼓楼的琉璃顶上站起身,白色丝衫飘飘,声音冰冷。

  少女在空中僵住了,但很快巨翼一抖,身如轻燕回旋,降落到鼓楼上:“不曾欺,何言罪?”

  凉风四起,铜风铃、长明灯、白纱幔、银鸟笼……整个皇宫似乎在轻盈地飘荡。夜幕漆黑,孤月澄明,鼓楼托出一片高高的、湖一样的琉璃,冷银的月光在上面流动。正中央,两个相隔数米的身影正在对峙。一个洁白似玉人,一个漆黑如鸟雀。

  在那玉人眼里,对面的少女紧抿着线条柔软的红唇,是漆黑世界中唯一的鲜红;在那鸟雀眼里,对面的少年有双很黑、很干净的眼睛,像是冷泉里透光的玉石。

  许久,少女打破了沉默:“你看了那幅画?”

  “看了,画上的女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姬飞轻的声音压抑不住愤怒,“她是扬州知府的女儿林碧歌,贤良温柔的官家小姐,一辈子没出过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