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我承认,通俗艺术是在安抚大众。大众热爱沉迷,于沉迷中得到安稳和快乐。在美丽假人、偶像明星、有趣小说、热闹网络的陪伴中,他们不再孤单。而精英艺术家和哲学家们要去打破一切安稳和依赖,他们承受可怕的孤独,不断与自己和同类对抗。但最终的结果是,精英一个个死去,通俗永恒存在。”

  水珠晶莹,她越沉越低:“但他们留下了书,与时间对抗。”

  “那些象牙塔里的书,我可不爱看。”他笑,“要想卖得好,写作时就要满足大部分人的情感与趣味需要,我十四岁的外甥都懂。”

  “汤吗?”她笑了,“为什么扯到他?”

  “加入IAI后,他居然开始写小说了。”男人又笑,笑声温柔了许多,“我在网上问他,他激动而严肃,说通俗小说会影响一代少年之精神。他在目睹了教育的种种怪象后,觉得这是不应该的,成长本已孤独不易,却又被迫缩于狭小的笼中。思想和知识如同星星,如果没有人指给一位少年看,他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哪怕网络再发达。因此,他要写小说给大家看,在小说里写星星。”

  她边听边笑:“他竟是位善良热血的少年。他跟你一点都不像。”

  “不,他跟我像得厉害。”男人轻轻叹息,“我告诉他,通俗小说永远被大众观念左右,是一种安稳并易于沉迷的东西,是娱人的,而不是先锋的。在通俗小说里写星星是必然失败的,因为星星要拒绝大众观念,打碎依赖,孤身直面时空宇宙的寂寥。二者在本质上是不可调和的。而汤居然回答,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怎么说?”

  男人长长嘘了口气:“他说,那他就为必败的事业而奋斗。”

  沉默。

  她疲倦地沉入水面。水珠一颗一颗从她光洁如玉的手臂上,溅落地板,响声清脆。良久,她仰头破水面而出,手机紧贴于面颊:“他跟我们真像。为什么不让他加入我——”

  “别打他的主意。”那慵懒的声音忽地严厉,“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要在阳光下活!”

  “你还是只敢匿名在网络上和他联系吗?”她被激怒了,声音上扬带着嘲弄,“他还是不知道你的存在,和他妈妈一样。他更不会想到,自己正怀着无限正义奋力对抗的恶人,就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爱的舅舅!”

  电话里传来苦笑声。

  “这也是我的宿命。”他说,“为了必败的事业而奋斗。”

  她不置可否。

  “你的伦敦之行或许也会如此。”他的语调软了下来,“这将是你所经历的最危险的任务。拿得到也好,拿不到也好。命最重要,注意安全,好吗?”

  “我会拿到的。”她语气很冷。

  “那,祝你好运。”

  “庸人才会迷恋命运,他们不能独立思考,而我不需要。”

  “你总是这样,一点儿都不可爱。”他想起什么,忽地被逗笑了,“如果这次IAI派汤出任务,说不定你会碰到他。汤是个可爱的孩子,你会喜欢他的。”

  “我不会。”

  他大笑:“好吧好吧,你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也绝不迷恋任何事物。不是吗,我亲爱的大丽花?”

  〔完〕

  初稿完成于2016年6月4日。

  东方 蒸 汽帝国

  挥舞着钢铁黑翼的少女,要穿越到三百年前,飞入宫殿,面见皇帝,阻止蒸汽机的出现,阻止东方蒸汽帝国的诞生。

  “我要穿越到三百年前,去逆天改命。”

  少女的声音坚定而响亮。

  此刻,她正举着一枚破旧铜镜,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嘴唇开合,仿佛在催眠一个陌生人:

  “我要阻止皇帝纳妃的灾难,阻止蒸汽机出现,消灭东方蒸汽帝国,拯救夏帝国。”

  忽然,凉风穿堂而过,满地史书呼啦啦翻页,一本洁白的笔记被吹飞,露出清秀的字迹——那是她写的剧本,一个大胆荒诞、充满谎言的剧本。

  她注视着满地纸页:

  “也拯救,我自己。”

  话毕,她放下铜镜,背起身旁的钢铁黑翼,一步步走向窗户,翻身站上窗棂,振翅,神情决然。

  如果行动失败,更恐怖的厄运会降临在她头上吗?

  她不知道,但她必须去。

  因为,她不认命。

  就在起飞的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回头:

  阴暗的小屋内,一位中年男人的黑白遗像挂在墙上,眼神明亮,正冲她和蔼地微笑。

  她注视着遗像,轻声说:“保佑我吧,爸爸。”

  她出发了。

第一章

  作为一个皇帝,姬飞轻相当勤劳。

  六年前,父皇去世,他作为独子,十二岁便坐上龙椅,以稚嫩的手指号令天下苍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幸好,父皇留给他的都是忠良老臣。三朝太傅为他解经论史,白发将军替他征战天涯……这些长须飘飘、腰身佝偻的老臣们,以苍老的手掌,为年幼的皇帝撑起整个帝国。

  姬飞轻在感激之余更加发奋,文辞韬略,经纶国策,自不必说。

  他的少年光阴都夹在书卷里,与古人秉烛夜游,参尽悲欢。灯花燃尽了,他在一片黑暗中惊醒,看见洁白的杏花开了满窗,水珠晶莹滚落。已经下雨了。

  成长也像是突如其来的夜雨,惊醒时,他已是沉默坚毅的青年。冕旒朱玉下,漆黑的眼睛让人心生畏惧,想起他神圣的先祖。

  今日早朝讨论驱逐北狄。阴雨烟蒙的清晨,大将军和往年一样主动请缨。众臣纷纷附议,只听姬飞轻说道:

  “我来亲征吧。”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众臣齐声阻止,极言不可。见姬飞轻不为所动,满朝文武纷纷下跪,“啪啪”磕头,高喊“圣上三思”。

  僵持许久,姬飞轻挥袖:“罢了罢了。”

  众臣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这天和往常一样。姬飞轻裁决下令,催促述职。散朝后,侍从把倚叠如山的奏折抬入御书房。姬飞轻在深夜批阅,朱笔小楷,孤灯照壁。

  疲倦的一天后,他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想必是忘了喝安神茶。

  这是个夏末的深夜,雨已经停了。微凉的花香飘来,在漆黑的高宇内打转。四周很静,他能听到檐底的铃声,在巨大宫殿的上空回荡,散入万家。

  他没出过宫,对浩瀚山河的想象都来自军事地图。铃声越飘越远,他仿佛看见鳞次栉比的房屋,那芸芸众生的窗户。他为他们立户籍,开农田,正纲礼,逐戎狄,让他们温暖相抱,安然入睡。而此刻,他躺在偌大的宫里,忍受着死寂。

  在广袤的黑暗里,年轻皇帝心头那些浩大辉煌的东西渐渐远去,他开始在花香里思念母亲,她喜欢养鸟,笑起来右脸有酒窝。可惜红颜薄命,她在他六岁时去世。白纱在她身旁飘荡,五彩鸟雀在雕梁间飞翔,呼呼啦啦地冲出窗去。

  姬飞轻埋在柔软的被里,泪水无声流下。他心想母亲你看到了吗,我在努力做个良君,我会让这天下变得更好。

  他止了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许多幼年的画面冒了出来:父皇拉着母亲赏梅,雪花一片片飘落在肩头,湖水翠碧生冰,他们彼此凝视……姬飞轻痴痴回忆着,恍然一惊,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瞬间孤独得难以忍受。

  童年时,他总是盯着银笼里的鸟,心想陪我说一会儿话吧。母亲去世后,父皇连见我都不愿意,我好想找人说说话呀。

  这么多年了,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看书,孤零零地长大。

  没有一个伴儿。

  他想起今晚批过的折子里,李尚书提议选妃。他本来觉得太早,否了折子,但这一刻恨不得起身跑回御书房改掉。明天早上,他下定决心,早朝时下令选妃。

  “呼呼——”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奇异的声响传来,如无数鸟雀在狭小竹笼里扑腾,声音越来越大,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空,向他逼近!

  姬飞轻跑到窗前,看见了最瑰丽的梦境都无法描绘的一幕:

  一位少女,在漆黑天幕的中央飞翔。

  巨大的铁翼在她身后展开,徐徐扇动。白色的烟雾从双翼间升起,扶摇入夜,仿佛画上的仙人。

  夜幕大风,长明灯火飘荡,银丝鸟笼在风中起伏,琉璃瓦上金光流溢。远处,白瓷般的宫女提着盈盈宫灯,光线映在落花残雨里,点点星星。从天到地,漆黑一片,唯有这水晶幻境似的浩大皇宫。

  少女的身体都浸在黑暗里,唯有洁白的赤足被皇宫的灯火照亮,仿佛也是水晶的。

  姬飞轻看呆了。

  她完全落入宫殿的光芒了,姬飞轻终于看清她的脸——那一刻,他觉得整座皇宫的灯火都熄灭了。他紧紧盯着空中的她,心脏随着她身后的黑翼,一声一声震动,咚咚咚仿佛要跳出胸膛。

  那神女发现了他。那神女对他招了招手。

  姬飞轻梦游般走了出去。

  风声浩大,花香冰冷,水晶透亮的宫殿与漆黑无涯的夜幕连成一片,中间只有两个小小的黑影。一个仰头伫立,一个浮在空中,身后铁翼起落。

  她是下凡的神女吗?姬飞轻痴痴地望着她,却不敢开口惊动。她有一双美丽威严的眼睛,此刻水晶般映着灯火。

  忽然,她张开了紧抿的唇,洁白的贝齿在红唇中隐约:

  “你,不可纳妃。”

  这清脆的神谕从空中一字一字传入姬飞轻耳中。他过了好久才明白含义,立刻点头答应。

  似乎惊诧于他的坚定,神女眨了眨眼:“你不问为什么吗?”

  因为,你可以留下吗?

  他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垂眼说:“为什么?”

  她得意地笑了:“因为我,来自三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