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急切的敲门声划破雨幕。我从意识迷离的催眠状态惊醒,跑到门前:“请问您是——”

  我僵住了,猫眼里长发微湿的女人,正是周艺。

  “是我。”周艺的声音很衰弱。

  “请等一下!”我像是被火烫了般狂奔回卧室,将“她”裹进被子里藏好,又将卧室门上锁后拔出钥匙。天哪,周艺为什么会突然来,千万不能让她看到娃娃!

  我拉开门,将周艺迎进屋里:“对不起让你久等,我不知道你会来,刚刚在穿衣服。”

  “别说对不起,”周艺随我走进来,我注意到她脸色很差,“我不该来打扰你的,可实在只能告诉你一个人……我打你的电话打不通,打你公司的电话,他们说你请假了,我只能来这里找你。刚刚我给你发了消息,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睡。”我迎着她坐下,倒了两杯热水。

  “不用忙了,”周艺垂着眼,“我来这里是要找你帮忙,虽然我对不起你,但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

  “你别怕,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我听见她的语气,心中不安极了,“先等我一下,我去拿手机,一上午没看手机了,你说我才想起来。”

  我只把卧室门打开了个缝,闪身溜了进去,拿出手机后再次锁紧了门。我在沙发另一边坐下,滑亮了手机:“嗯,你说吧。”

  “上次在商场遇见你,我就想和你说,可又不想打扰你。但现在,我不得不说了。”周艺深深吸了一口气,“事情是这样的——”

  “等一下!”我忽然惊叫道。随着手机的唤醒,屏幕上浮现出一条条消息:

  听说你生病了,我忽然有点内疚了。

  算啦算啦,不就是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嘛,我道歉,行不行?[委屈]

  你还不回我,是不是发烧了?我今天没课,要不要去看你?

  看来真发烧了,我现在去坐车,估计三点到你家,给你带好吃的。[爱心][爱心]

  发信人的名字,是杨枝。

  我转过头看表——现在是3∶05。

  “砰!砰!砰!”就在这一霎,急促的敲门声再次传来,伴随着少女焦急的呼喊:“笨蛋,你是不是还在睡?快来开门!”

  我和周艺大眼瞪小眼,脸都有点僵。

  “要不,我去卧室躲躲?”周艺试探地问我。

  我刚想说出“好”字,忽然想起娃娃还在床上!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在我面前:是让杨枝发现周艺,还是让周艺发现娃娃?

  不!其实我没有那么多选择!我恍然惊醒:如果周艺发现那和她一模一样的硅胶娃娃,她会恨死我的,愤怒之下会冲出来把一切都告诉杨枝。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让杨枝和周艺见面。

  明白了这点,我深吸一口气:“不,你跟她见个面吧”。我走到门前,尽量一脸自然地打开了门。

  “你脸色怎么这么黄啊!”杨枝扔掉黑色的大伞,提着印花的粉包大呼小叫地抱住了我,“太心疼了,我给你带了姜片煮可乐喝。昨天我真傻,你和周艺还怎么可能联系呢?那一定是以前的照片。你怎么不解释呢,害得我冤枉你……”

  杨枝又哭又笑,松开我后抬起头,然后僵住了。

  周艺站在沙发前与她相望,目光谦柔:“你好,我叫周艺。你就是杨枝吧,真是年轻漂亮。”周艺微笑着把头转向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啊。”

  我明白,周艺是想把姿态放到最低,避免一场战争的爆发。但不承想,这种态度恰恰激怒了杨枝。她又露出了那种少女式邪恶的笑容,明媚照人,一字一字地说:“您好,周姐。”杨枝忽地紧握住我的手走向沙发,如同艳压全场的走秀女星。

  她拉着我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保持着明媚邪恶的笑容,以一种女主人的姿态问道:“今天雨这么大,您来这里有没有淋湿啊?”她明明还是个少女,却故作声势,有种小孩子扮演大人的感觉。

  “小枝,别这样。”我从背后捅捅她,对周艺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色。

  “我大雨天来看你,你还不愿意不成?”她转过身亲昵地抚摸我的脸,在周艺看不到的角度瞪了我一眼,转身又笑语盈盈,“周姐啊,他今天生病了,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只管给我说,下回来了也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好好招待您。你想喝什么?现在饿不饿?屋里是不是有点冷?”

  我很想捂脸,她是清宫剧看多了吗?但不承想,周艺竟一瞬间也坐直了,微笑着与杨枝讲话,刀锋剑雨,你来我往。女人最受不了这种宣告主权的挑衅,不管挑衅得多幼稚,也不管她到底是否爱那个男人。

  大雨声中,她们从彼此的衣着发型,谈到婚姻车房,再谈到奢侈品牌当季的新款。我夹在中间,本来还想劝解,后来干脆放任自流,任她们挑衅着聊天,意识渐渐恍惚,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漆黑澄澈的、仿佛能够吸走人灵魂的玻璃眼睛。

  真奇怪,面前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她”的模样,一个是“她”的声音。恍惚中,她们两个的形象渐渐糅在一起,苍白的人偶兀自坐起……

  “小枝,你介不介意我和你男朋友单独说两句话。”过了一会儿,周艺终于无心恋战,把话引到我身上,我一惊,瞬间坐直了。

  “周姐,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吧。”杨枝半倚在我肩上,露出乖巧的笑,“他这个人啊,嘴上没锁,你说什么他都会告诉我的。周姐,到底是什么事啊?”

  她笑得很轻松,暗处的手却紧紧掐住我的腰。我吃痛,又不敢发声,暗暗期盼周艺千万不要说什么过分的话。

  “也没什么大事,”周艺淡淡笑着,眼睛瞥向水杯,“我的毕业纪念册找不到了,想问问是不是落在这里了。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你们哪天如果看见了,记得通知我一声。”

  “好的周姐。”杨枝乖巧地答道,我腰上的手指松开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我心头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周艺在说谎,她的表情不对劲。

  到底是什么事呢?她为什么只愿意给我一个人说,而不和她丈夫林海说呢?

  “天不早了,我丈夫还在等我。”周艺站起身,“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周姐再坐一会儿吧。”杨枝客气地挽留着,和我一起把周艺送出门。外面的雨滂沱呼啸,一片昏暗。周艺屡次回头看我,欲言又止。

  终于,她开车离开,橘红的车灯劈开黑暗的雨幕驶向远方。我拉着杨枝的手回到屋内,抱着她说:“对不起,谢谢你今天来照顾我。”

  “没事啦,你手这么凉,快先躺会儿,我去煮姜汁可乐。”她说着,环顾着四周,“你是去卧室还是在沙发上——”

  她盯着沙发,忽然僵住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浑身打了个哆嗦。

  在沙发尽头的杂物里,露出一小段洁白的蕾丝边,隐隐是女士内衣的样子。那正是我为娃娃买的内衣,想必是昨晚忘在了这里。

  “你,你听我解释!”我慌乱着握紧她的肩头,却再次失语。我该怎么解释……

  杨枝走过去,拈起内衣,读出内衣的尺码,剔透的黑眼睛嘲讽地看着我:“还真和周姐一样啊,今天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

  语罢,她将内衣狠狠砸向我,拿起伞和包夺门而逃。我正要拿雨衣去追,却在打开卧室门的一瞬间僵住——娃娃还在床上!黑发从被窝里露出,在洁白的床单上诡异地蔓延。

  不,我必须先把娃娃藏起来,否则就算追回了杨枝,她也会发现娃娃的!我急忙将娃娃抱回客厅,站在柜子上,掀开天花板,把她从空调的旁边塞了进去,然后匆匆合上天花板。这期间,娃娃艳丽的黑眼一直注视着我,似在嫉妒,似在嘲讽。

  套上雨衣冲出房门后,我在漆黑的大雨中乱晃。周围每一栋楼房都像死了一般喑哑着,四周寥无人迹,唯有银白的雨条一根根钉进地面,构成一座巨大的笼子。我在里面没头没脑地乱逛,像只被困死的老鼠。

  “杨枝!杨枝!”我大声呼喊着,跌跌撞撞地向公交车站跑去。狂风呼啸,卷起单薄的雨衣,冰凉的雨水溜进我的脊背和脚腕。我开始咳嗽,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宿醉的嗡鸣在脑海深处暴响,我头痛欲裂,这才想起从早至今,我都没有喝一滴水。

  黑漆漆的公交车站也没有人。我走不动了,坐在站牌下咳嗽。周围巨大的雨声如恶鬼互相撕咬,在我耳旁嗡鸣着。我浑身冷汗直流,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哆哆嗦嗦地给杨枝打电话。

  “轰!”银白的闪电劈开世界,我手腕一抖差点把手机扔进雨中。手机里嘀嗒了一会儿,被挂断了。我无奈地苦笑,给杨枝发了条短信:“我在公交车站,你在哪?注意安全。你已经走了吗?”我在冷风里坐了半个小时,没有回音,我的身体开始发烫,恍惚的意识告诉我,我现在必须回家。

  我踉跄着站起身,漆黑的大雨与银白的闪电在身后交战,身上烫得要命,腿也软绵绵的,随时都会一头栽进积水里。“不能睡,不能睡!”我命令自己,却在走上五楼的一霎,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我居然瘫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杨枝忽然窜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我。“天啊,你怎么烧得烫手!”她惊惶地问,那张美丽干燥的脸格外清晰,“钥匙在哪?”

  我艰难地解下钥匙递给她,她摩挲了半天才打开门,扶我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屋里有人吗?”我迷迷糊糊听到脚步声。

  “怎么可能,你别吓我!”她黑亮的眼睛瞪圆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去外面追你,跑到公交车站等你,咳、咳……”我说不下去了,翻过身激烈地咳嗽起来。她温柔地抚我的背部,声音自责:“对不起,你今天生病了,我怎么能让你淋雨。”

  我终于止住了咳嗽,想起一个问题:“你刚刚去哪了?”

  “我一直待在六楼的楼梯间。”她娇嗔地看着我,“谁让你不第一时间来追我,我就想惩罚你一下,谁知道你这么不要命。”

  “没事,没事。”我安慰她,意识一丝丝游离,我好困……

  “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煮姜汁可乐。”杨枝说,将棉被轻柔地盖在我身上。不知道娃娃会不会在被子里掉头发,别被她发现了……这是我意识弥留之际,最后一个想法。

  5

  大雨把天花板冲塌了,娃娃的黑发垂了下来,像只黑旗子在客厅里飘荡。杨枝拿着可乐瓶尖叫,无数人冲进我的家门把娃娃抬了出来,有刀疤脸,有老师傅,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他们要把娃娃扔掉。我抱住她死死不肯撒手,他们便把我也抬了起来,大声喊着:“他病了,他病了。”

  我挣扎着低头,看见周艺和杨枝相互撕咬,白骨与热血四溅,两人都长出了娃娃的脸,像草履虫般融合。人群把她们也抬了起来。大雨滂沱,我被扔进腥臭的垃圾场,人群抬着她们消失在暴雨里。

  “起床喝点这个吧,祛风。”温柔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你家发烧药放在哪里?”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杨枝黑亮的眼睛。

  原来是梦。我长嘘一口气,由她扶着坐起,接过了滚烫的瓷碗。“趁热喝。”她嘱咐道,去客厅找药。

  滚烫辛辣的可乐下肚,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杨枝给了我几片药丸,我也如数吞下。

  “能借浴室洗个澡吗?”她说,“为了给你换衣服,我的身上都湿了。”

  我点头,她便拿了我的浴衣,换上新拖鞋离开卧室,边走边说:“你睡一会儿吧,我等一会儿给你煮点粥,熟了叫你。”

  一股暖流划过我的心田,好久没被人这样关心了。或许疾病会削弱人的意志,我靠在床上,注视着她美丽的背影,柔和的光芒打在她身上,黑发间露出洁白的脖颈,一种热烘烘的白雾在她身后升起。我忽然好累,好希望她能抱住我,柔声地和我说话。

  杨枝是个好女孩,我应该好好珍惜她。我想,眼前的白雾渐渐会聚成画面: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一起吃早餐看新闻;天空湛蓝,我们一左一右,牵着孩子的小手走向学校……

  忽然,一种强大的羞耻感袭来,打断了我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娃娃还藏在我头上!我为什么要变态地爱着一堆硅胶?我真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杨枝的爱情吗?

  我必须扔掉娃娃。我要回到正常、光明、幸福的生活里去。

  但当我想到那双美艳、高傲的黑眸时,我的心脏又开始痛苦地抽搐。我知道,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拥有她那样莹白无瑕的皮肤,一尘不染的身体,美艳生情的眉眼。更不可能像她那样,一辈子顺从我,永不背叛,永不拒绝。

  杨枝会离开我吗?一想到这儿,我就更痛苦了。除了那温顺的娃娃,没有人能保证不离开我,没有人。

  听着连绵的雨声,我痛苦地抉择着,却理不出头绪。一种眩晕的感觉渐渐将我包裹,我靠在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咯咯笑着,爬上了我的床。

  我睁眼,看见了一双漆黑的圆眼睛。

  “你别过来!”我从床上弹起,在卧室与客厅间拼命逃窜,最终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她长出无数莹白的手臂,瞬间刺穿我的每一根血管和骨骼,紧紧抱住我。她用漆黑晶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主人,你是我的。”

  雷雨轰鸣,灰尘荡漾。我反手拥抱住肢节丛生的人偶少女,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狂风遍野,鸦雀啄食而翔飞。我们紧紧相拥,腐烂发臭。

  沙石迁动,万物消长,时间的灰烬轻轻洒落。我们被卷入熔岩的地底,又高耸为万年不化的冰岩。永远剔透,永恒唯美。

  我是被冻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