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店里做保养。娃娃是有邪气的,千万不要依赖!”

  我耸耸肩,心想娃娃哪有女人更邪气呢?

  “主人,主人?”

  我忽然僵住了。

  这温润的声音,亲切的语调……正是她的声音!就在这家快餐店的外面!

  顾不得擦嘴,我踉踉跄跄地跑出门。

  3

  “你是它的主人吗?”

  我的心脏缓慢地下沉。面前的女孩梳着学生式的马尾,抱着一只骨瘦如柴的小鹿犬,用那温润而亲切的声音问我。

  正是她的声音,但这不是她!

  “我不是。”我干巴巴地说。见鬼,她们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像?

  “您能帮帮我吗?”女孩抬眼,眼睛黑亮如晶莹剔透的葡萄,语气带着哭腔,“我上课快迟到了……”

  女孩的脸渐渐和“她”的脸重叠。熟悉的声音中,我恍惚看见“她”站在我面前,用温柔的圆眼睛看着我:“主人,请帮帮我吧。”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女孩瞬间雀跃:“我叫杨枝,是B大大三的学生。这是我的手机号……”我稀里糊涂地和她交换号码并添加微信,答应帮小狗找主人。杨枝跑去赶公交车,冲我挥手道谢,像只活泼的燕子。我恍然就想到周艺当年,也是这样明媚的笑容,亮得像冰。

  我抱着小狗等到两点,主人没有来。下午我把它带进了公司,晚上又抱着它等了两个多小时,心急如焚,害怕家里的她担心我。

  还是没有收获。我给杨枝打电话问怎么办,杨枝飞快地出现在我面前,说晚上她照顾小狗,并要请我吃晚餐。我坚持请客。我们在日本餐馆吃拉面,夜雾漫起,镀上窗户。杨枝一边跟我聊天,一边用洁白的指尖在上面画星星。她健谈开朗,有银铃般的笑声。我听着熟悉的声音,看着陌生的脸,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如果“她”能活过来,会不会每天陪我吃晚饭?

  拉面的茫茫蒸汽中,杨枝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张莹白如雪的脸:“主人,谢谢你今天帮我……”

  我着迷地看着她,为她端水递纸,抚平她调皮的刘海。我和她一起咕噜噜地喝面汤,相视大笑。走出店后,深秋夜里的冷气一下子扑了过来,砭人骨髓。我习惯性地把她揽进怀里,去握她冰凉的手。

  但这双手是热的。

  白雾散掉了,杨枝黑亮剔透的眼睛注视着我,像是天边的新月。我们隔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痘印与毛孔。我恍然一惊,迅速放手:“对不起——”

  她转过头,语气戏谑:“先生,你要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吗?”

  这熟悉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心脏在痛苦地抽搐:“你有男朋友吗?”

  为小狗找到主人后没多久,我向杨枝表白了。

  她闭眼嗅着花束的清香,带着猫儿似的骄傲:“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会追我的!”

  这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心脏,让它一边甜蜜地战栗,一边痛苦地抽搐。多美的声音啊,要是能多听几句话,让最锋利的鞋跟踏过我的心脏也情愿啊。

  杨枝带着年轻少女特有的快活,拉着我在大街上走,十指相扣,恨不得要向全世界宣布热恋。我随着她去游乐场,恍然回到学生时代,当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杨枝闭着眼许愿,睫毛轻颤。光从她的身后打过来,衣袂飘飘,仿佛洁白的天使降临尘世。

  幻光中,“她”和杨枝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暖流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忽然,我紧抱住杨枝,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我们在出租车上紧紧相拥。在钻出车厢时,杨枝忽然扭过头,明亮的眼睛灼烧着我:“我不管你之前怎么样,但从今天起,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哦。”她露出猫一样的笑,带着少女的邪气:“我是说,你的新旧女友,统统不要让我看到!”

  我猛地一惊,在车灯与白雾中看见娃娃的脸与杨枝重叠,又迅速分开,一左一右地浮在空中。

  忽然,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这是在做什么?用前女友的样子定制硅胶娃娃,把新女友当作娃娃的投影,每天和一个娃娃说话、吃饭、去公园……学生时代的道德感重新占据了我,我全身如小虫噬骨,坐立难安。

  雾气中,杨枝明丽的脸悬挂在右边,目光漆黑明亮。像是圣画上审判的天使,要将我救回到正常的人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我深吸一口气,对杨枝重重点头,发誓答应。

  与她分别后,我告诉出租车司机住处,然后瘫坐在座位上。老师傅的话似在耳旁回荡:“娃娃有邪气。当你有了真的女友后,要把这个假的扔掉。”我暗下决心:回家后就要把“她”扔进垃圾场!我目光坚定地计划着未来:杨枝才二十岁,比周艺更年轻漂亮,等她毕业后,我的工作应该有所成就……

  “到了,下车吧。”

  我怀着一种决裂的心情走上楼,握紧拳,拉开门:

  漆黑的出租屋内,她穿着血红的裙子,半卧在沙发上,苍白的手撑起云雾般的黑发,圆润的脚趾高高踏在扶手上。半眯着眼,高傲漠然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冷汗在我脊背上一滴一滴滑着。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今早我离开的时候,她并不是这样子!尽管那条红裙是我为她换上的,尽管这姿势是我亲手调整的,但整个气质和神态完全变了,今天早上,她明明是在阳光下眯着眼瞌睡,洁白的脚丫随意地蹬在沙发上,像只恬静的小猫……

  不不,只是灯光问题,我要扔掉她。我定了定心绪,摸索着墙壁打开了灯。清冷的灯光像一层薄雾,湿漉漉地罩住了整个房间。

  我一步步走近,她仍半眯眼睛,轻挑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莹白无瑕的身体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我深吸一口气,抱起了她。

  晃动中,她忽然睁眼。

  漆黑的圆眼盯着我,淡粉的唇还在微笑。

  她的目光真的变了!不再温柔多情,而是傲慢冷漠,仿佛高居天上的女神俯视众生,却因此致命的性感,一只威严的老虎总会诱惑所有猎人。她的衣领滑开了,矗立的乳头抵着我的胸膛。在高度的精神紧张中,我居然有了反应。

  红色衣衫的掩映中,春山般的胸乳白得令人炫目。我抬头,那双黑眸还在嘲讽地看着我,我忽地把她摔在沙发上,撕咬她,像一位被冒犯的猎人撕咬他美丽的老虎……

  一片狼藉中,我躺在冰凉的沙发上,意识恍惚。

  她躺在我身边,用她那完美的身体、深情的目光折磨着我,像一位女皇折磨着她的士兵。

  我屡次想重新鼓足勇气,将她抱起扔掉,但每次看到她的眼睛时都溃不成军,我做不到……那双透澈的黑眸里有魔咒,催眠我只能听令她的意志。我的身体像是寄生于她的身体,将她抱起的一瞬,我的心脏会刀割般剧痛。

  我离不开她,她奴役着我,我陷入这样病态的状态,不能自拔。

  可是,杨枝……我又想起她朝气蓬勃的脸,和她背后的光明、正常、有序的世界。我需要做个了断,我必须做个了断……

  我僵坐在潮湿的灯光下,无法自拔地痛苦着。我扔不掉这美艳的傀儡,但我不想继续沉沦……凌晨两点时,一道灵光忽然劈进我的大脑:

  我可以把她藏起来,让她慢慢淡出我的生活。

  藏哪呢?我注视着天花板:这是一栋老式楼房,天花板里面有管道,外面是可活动的板材。我的目光又移到挂式空调的上方:这里正好可以为她承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取下空调,掀开天花板把她藏了进去。然后重新安好空调,调整受力,把她的衣和鞋分成两箱,放进楼顶的公用杂物间。

  一切完成。我盯着冷冷清清的家,长松了口气。

  我的生活开始忙碌起来。繁忙工作的同时,杨枝会随时召唤我,晚上游泳啊,周边爬山啊……公司的同事下班时都会打趣我:“你的小女友没来找你吗?”

  这个年纪的少女简直有用不完的精力,像只轻快的花蝴蝶。我疲倦地追逐着她,很多时候回家便是深夜了,洗澡后倒头便睡。这样也好,我能克制自己不去拿出天花板里的娃娃。

  但渐渐的,一种古怪的感觉萦绕在我心头:房间里似乎有另一个人。

  晚上回家时,茶几上的摆设似乎和早上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水池会莫名地积水,铺好的床单再次皱巴巴的……我总安慰自己是记错了,最近压力大,记性不好。

  接下来的几日,我努力不去想这些,每天都和杨枝在一起。看着她明媚的脸,拉着她温暖的手,心里才能安稳。

  与杨枝在一起的第七天,我在地板上发现了一只高跟鞋的脚印。

  那脚印极浅,脚头很圆,看上去36码左右。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楼上的公用杂货间狂奔而去,打开放鞋的箱子后,一双圆头的红色高跟鞋不见了!我又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放衣服的箱子,鲜红的高跟鞋矗立在最顶端。它不该在这儿的……

  我提着高跟鞋僵在房顶,忽然想起老师傅欲言又止的神态,浑身发冷:他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条短信浮现在屏幕上:

  “有了新女朋友后,一定要把假的扔掉。”

  4

  和杨枝在一起的第九天,我们去吃烤肉。我心不在焉地想着短信,她忽然从我衬衣里一抽——

  “一根长头发。”她剔透的黑眼睛看着我,“你家里有女人?”

  “不可能,”我额上有些隐隐冒汗,“这是你的吧?”

  “我两根头发加起来都没这么长。”

  你是对的,我在心里想。根据目测,杨枝的头发长度是36厘米,而那根头发是88厘米。

  “你怎么解释?”她仍盯着我,目光慢慢结冰。

  “我……培根烤好了。”

  “周艺结婚后,你还跟她暧昧不清吗?”她寒冷的目光锋利如刀,“那你把我当什么?”

  “这不是周艺的头发!”我握住杨枝的肩膀,“你相信我——”

  “你把我当傻子吗?”她忽地爆发,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摔在我面前,“你以为所有人都没长眼睛吗?”

  手机屏幕上,是两杯空掉的关东煮,汤汁里映着姣好的面容,女孩马尾的末梢垂在桌面上——这正是我之前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

  “这就是周艺的脸!”杨枝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发照片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一个多月了。”

  “你听我解释!”我忽然爆发大吼道,额上青筋暴起:这不是周艺,这是我仿照周艺模样做的硅胶娃娃!这句话已经溜到了我的嗓子眼,却被我生生咽下。杨枝知道后,会把我看作一个变态吗?即使她不在乎,但当她发现她和娃娃的声音一模一样时,她还能不在乎吗?

  “最后一次机会。”杨枝漆黑的眼睛看着我,“要么解释清楚,要么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我没法容忍你心里有别人。”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家的。

  杨枝哭着跑出去后,我再次喝得酩酊大醉。我守住了秘密,不会被别人看作变态,代价是失去了女友。

  夜很深。我打开灯,脚步趔趄地向屋里走。地上似有脚印,但我已顾不上了。满心的抑郁与挫败如洪水暴发,我冲进房掀开天花板,颤抖着身体把她抱了下来。她的黑眸咯咯笑着看着我,粉唇妩媚地挑着,仿佛打了一场洋洋得意的胜仗。我把她放在沙发上,瘫坐在地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莹白纤柔的手指抚着我的头顶。

  “你是我的,”我紧紧环住她的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永远没法离开我!”

  那黑色的瞳子狡黠地笑着,似在许诺,又似在戏弄。

  我抱着她入睡,像士兵守卫他的女皇。第二天我起床时头痛欲裂,窗外黑沉沉的,手机却显示已经十一点了。我干脆请了病假,将手机扔到一旁,缩在被窝里抱着她,盯着她的眼睛发呆。

  她漆黑澄澈的眸子里,似有旋涡,能让我呆呆地看上几个小时。

  这期间,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狭小的房间被暴雨声裹挟,越来越暗,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在幽暗中跃动着奇异的光。

  暴雨中,我们相拥对望,可以一动不动,腐烂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