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黑漆漆的,冰凉而潮湿。我是倚靠在床头上睡着的,此刻冻得牙齿发抖,缩在被窝里喊:“小枝,小枝你在哪?”

  没有人回答。

  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杨枝一定不会让我以这种姿势睡着的。但我睡了这么久,唯一的解释是,她还没回到卧室过。

  我到底睡了多久?“啪!”我打开了床头灯的开关,四周却依然一片漆黑。灯坏了吗,我披着薄被走到墙边打开吊灯开关,依然漆黑一片。

  是停电了吧。我摩挲着找到自己的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显示:23∶25,这距离我回到家,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了。

  电量只剩5%了,我拨打了杨枝的手机,却是……空号。

  见鬼,我咒骂了一句,明明下午还能打通,是通讯公司出问题了吗?但我马上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杨枝去了哪里?

  我用手机充当唯一的光源,在客厅里巡视一遍:没有任何纸条留言。我走进浴室,地面上摊着冰凉的水迹,架子上放着我的浴衣和拖鞋,带着她的味道,却早已冰凉了。水池里有洗衣粉的味道,烘干机被使用过,想必是杨枝烘干了自己的衣服。

  是她换上自己衣服离开了吧。我长嘘一口气,想回卧室继续睡下去。但在路过门关的一瞬间,我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双鞋!杨枝的鞋摆在门关!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关,在微弱的光源下颤抖着手指数鞋子,心中侥幸地希望杨枝是穿了别的鞋子离开。但是没有!我的每一双鞋子都在这儿,唯独多出了她的鞋子!

  “杨枝!杨枝!”我一边咳嗽一边大喊,在昏暗的房间里乱窜,手机的光芒飘忽着,大雨声在我耳边炸响。没有她,每一间房子里都没有她!

  手机电量只剩2%了。我关掉唯一的光源,坐在漆黑客厅的沙发上,手指陷进头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枝到底去了哪?我努力平静下来,分析每一条线索,浑身打了个冷战:

  简直像,杨枝在房间里忽然消失了一样。

  不对!不对!我忽地跳了起来:她的包呢?她的手包和雨伞不见了!

  不,不仅仅是手包……我冲进厨房,她买的姜片、可乐等等,都消失了。

  在冷清的厨房里,我靠着墙壁冰凉的瓷砖,再次滑开了手机,翻遍了微信列表,却根本找不到杨枝。

  冷汗沿着脊背下滑:相册里没有一张杨枝的照片,通讯录中的“杨枝”是缺了一位的空号,小狗主人的电话不见了,本该是我和杨枝合影的桌面变回了白色……狭小的厨房里,水龙头在滴水。滴答。滴答。

  杨枝真的……存在吗?

  杨枝的脸,混着周艺的脸,渐渐变成了娃娃的脸,瞪着黑漆漆的圆眼睛冲我微笑。

  我疯狂地滑动着手机,拨通了周艺的号码。她们在今天下午见过面的,不是吗,不是吗!我需要周艺亲口对我说出来,我现在必须知道!我死死抓住手机,像溺水的人握住一块石头,听着里面缓慢的“嘀嗒,嘀嗒”……

  “喂,这么晚了还没睡吗?”谢天谢地,手机里传来了周艺的声音!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和杨枝见过面!是不是!”我大声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近乎爆炸。

  “你怎么了?”周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发烧烧糊涂了吗?今天下午——”

  声音消失,一片强烈的白光忽然照亮我的脸。我诧异地盯着屏幕,上面显示“电量不足,正在关机”,随后暗了下去。

  狭小的空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冲回卧室想找充电器,然后想起已经断电了。我跑回门关,呆呆地盯着那双女鞋发呆,又不确定这到底是杨枝的鞋,还是我买的了。

  老电影的冷光在我眼前回旋……暴雨的旅馆里,所有人都死了,尸体消失了,因为他们不是人,是彼此的臆想……杨枝不是人,她是我的臆想,所以有和娃娃一模一样的声音,陪我吃饭,帮我在周艺面前找回面子……“他病了!他病了!”我捂紧脑袋痛苦地蹲下身,忽然看到:

  一个脚印!

  门关上,印着一个圆头高跟鞋的脚印,36码。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冲向楼顶,在杂货间里跌跌撞撞,跑到两个大箱子前,就着远处高架桥路灯的光线拼命地寻找着。放鞋子的箱子里没有,放衣服的箱子里也没有:娃娃的那双红色高跟鞋,不见了。

  我呆呆地盯着窗户,脑子像是被又冷又湿的水草堵住了:红高跟鞋不见了,红高跟鞋的脚印出现在门关,杨枝的鞋还在我家里……是杨枝穿走了那双高跟鞋吗?不,不可能,杨枝的脚是38码……不,杨枝又真的存在吗?

  就在这时,远处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我茫然地望着,看见了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漆黑的天地间,银白的雨条中,皮肤莹白的女人穿着红裙,走在漫长的公路上,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挎着印花的粉包。

  她走得很慢,踏着一双血红的高跟鞋,姿态有些僵硬。但她及腰的黑发妩媚地飘动着,像是一面招魂的幡旗。

  我贴在窗户上,拼命想看清一点。但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很快消失在高大楼房的阴影中。我最后唯一能看到的,是她纤柔莹白的脚腕,在阴影与大雨中,流动着一种冷玉的光泽。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

  “娃娃,是有邪气的……千万不要依赖。”

  是谁!是谁在我耳旁说?

  “有了新女友后,一定要把假的扔掉。”

  手机屏幕的荧光中,这行字在我眼前晃着。

  “他病了,他病了。”

  无数人抬起我,呐喊道。

  在重重幻象的撕咬和追逐中,我捂紧耳朵逃下楼去,摔上门,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很久,我缓慢地爬上柜子,掀开了天花板。

  里面空了。

  或许是我放偏了,娃娃没放到空调的正上方……我侥幸地摩挲着,忽然“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我缓缓地弯腰,拾起了它,这是杨枝的衣服,还带着洗衣粉的清香。“啪”的一声,一个小人偶从衣服里落到地上:

  “主人!主人!主人……”

  她用亲切的、温润的声音一直叫着。

  她只有我的小臂长,赤身裸体,留着及肩的头发,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天边的新月,又像是剔透的葡萄,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目光似在燃烧,包含着无尽的恶毒、狠辣、痛苦、哀怨。

  冷冽银白的大雨,钉入人间的每一处土地。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大人偶,已经坐上了通往人间繁华的车;赤身裸体的小人偶,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哀声呼喊,等待着身旁近乎崩溃的青年,带来新的女友。

  6

  我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自从那个断电的暴雨夜后,我再也没有出过门。我知道我病了,从脚趾到心脏都在腐烂,咳嗽不止,噩梦缠身。

  十几天来,我没有见过任何活人,靠着冰箱里的食物度日,手机自从断电关机后,再也没有亮起过。或许我早被公司辞了,或许下个月就要被房东赶走,但此刻的我完全不在乎了。从早到晚,我抱着杨枝化成的人偶,呆呆地看她黑亮的眼睛,那恶毒的、怨恨的眼睛。

  我没法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法去见任何医生。我抱着杨枝在屋中行走,能看到重重幻影,比如那夜“她”如何睁开漆黑的圆眼睛,顺着天花板攀爬。而浴室中的杨枝脱下浴衣,正在换衣服,忽然被苍白冰凉的手臂紧紧缠绕……“她”换上红色高跟鞋,提起杨枝的包和雨伞,消失在风雨里……

  她竟离开了我,杨枝竟留下了。

  我痴迷地看着杨枝,此刻的她是如此莹白、干净、完美。黑亮的眼珠燃烧着性感的愤怒,仇恨使她勾人心魄。

  她仇恨我,我崇拜她。

  美即恶,爱即施虐。

  若一位诗人不曾为最冷酷的妓女堕落,那他大概一辈子只能写点颂歌。

  秋雨在头顶降落,我们相拥躺在洁白的大床上腐烂。不吃不喝地躺着,像枯萎的绿叶,流出污黄肮脏的汁液;像熟透砸烂在地上的苹果,爬满虫子。

  多年后废弃的屋里,蜘蛛垂落,鸟雀翔飞。泛黄的床单上,一架枯骨紧紧抱着小巧的人偶。枯骨已积满尘埃,人偶却崭新精美,黑亮的眼睛反映着来客的面容。那时啊,亲爱的来客,会感动得落泪吗?这幅堕落的、唯美的画面,是值得落泪的吧。

  这样想着,我满意地闭上眼。

  7

  “或许大家还记得29日的一则新闻:两位少年在海边玩耍时,惊现一具‘浮尸’。两人连忙报警,警察赶到后,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了,这具‘浮尸’竟然是硅胶的仿真娃娃!但制作得格外精美,要不是腹部被挖掉一块露出硅胶,还真像一位真人美女呢……”

  隔壁的电视声音太大了,惊醒了我。我抱紧杨枝,烦躁地翻了个身。

  “但今天,事情忽然有了新的发现。警犬在‘美女’腹部发现了残留物,经化验,这是一种从未所见的新型毒品。警方推测,这具仿真娃娃是毒贩走私的载体,携带毒品的重量十分可观,根据体积判断约有一千克,情节恶劣,至少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邻居家调了台。我玩着杨枝的头发,恍惚地想:娃娃,一千克。

  记忆的深处,忽然传来一声警鸣。

  我瞬间坐直了,颤抖着手指打开笔记本。等待开机的几十秒内,我坐立难安,一块巨大的礁石正在意识的深海里破浪而出……我忽略了一件事!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电脑终于开机完毕,我在搜索栏中飞快地输入:兰街毒品,一长溜的信息铺了满屏。我逐条阅读着,一条一个半月前的信息让我心脏骤停:

  那是条不起眼的短讯:某日傍晚,警方接到举报,赴往兰街搜查新型毒品,却没有收获,任务失败。

  我看了看日期:就在他们开始搜查的半小时前,我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兰街。

  我瘫坐在电脑椅上,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晃动:娃娃上莫名多出的两斤半,在兰街听到的警鸣,周末的三十通电话,杨枝声音和娃娃声音完全一致的巧合……整件事在脑海中拼凑还原,我抓起一根铅笔在白纸上乱写起来,卡顿时便在房间焦灼踱步。

  几个小时后,在一圈乱七八糟的笔迹中,事情终于豁然开朗。我敲击着键盘,试图条理清晰地录入猜想:

  在警方接到举报的同时,刀疤脸他们也得到警方搜查的情报,正在情急之时,我到店中取娃娃,他们便将一千克的新型毒品实验品放入娃娃腹部,使我毫不知情地运出毒品。同时,他们嘱托我一个月后一定回来检查,确保他们避开风头取回毒品。

  一个月后,我对娃娃产生了依赖,不愿意送回去。而他们没有我的住址,只好连环电话轰炸,却都被拒接。

  恰在此时,杨枝出现了,恰好出现在我吃饭的餐厅外面,恰好和娃娃的声音一模一样。这种种巧合只有一个解释:她和毒贩是一伙人,老师傅制作娃娃时就是用的杨枝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但他们的计划很明确:派杨枝接近我,套出我的住址,然后抢走娃娃。

  但现实永远比小说狗血:我为了杨枝,把娃娃藏进了天花板。

  他们通过杨枝得到我的住址,潜入我家后,却找不到娃娃了。在杨枝拉着我参加各种活动的同时,他们趁着我不在家进门搜查,并因此留下种种蛛丝马迹:比如水池的忽然积水,发皱的床单,地板上的脚印。可一连几天,他们都忽略了天花板,没找到娃娃。

  不,他们为什么不认为是我把娃娃扔掉了呢?

  或许是因为楼顶的两箱衣鞋:如果扔掉了娃娃,就没必要保留衣鞋;或许当时有人在监视我,因为在我发现脚印之后,很快收到了老师傅的短信,他仍劝我扔掉娃娃,看样子是想趁我扔掉之后取回娃娃,这说明有人知晓我的行动。

  而杨枝发现我衬衫中的长发后,其表现根本不是吃醋,而是要逼我说出娃娃的事情。如果当时我坦白了,她应该会要求去看娃娃,从而确定娃娃的位置。但阴差阳错,我再次守住了秘密,而且第二天请假在家,让他们没有办法继续寻找娃娃。

  于是只好由杨枝进入我家,同伙在外面接应。我猜她准备了安眠药,想让我喝汤后睡去,便于他们行动。但周艺的到访打断了他们的计划。周艺走后,杨枝发现了沙发上的内衣,再次逼我说出实情,我却再次沉默。她干脆冲出门去,想把我引开。但更阴差阳错的事情发生了:我为了不被她发现,再次把娃娃藏进了天花板里!如果我当时马上去追,应该回来后卧室里的娃娃就被他们偷走了。

  当时杨枝其实已经露出了破绽。她在发现内衣后说“还真和周姐一样啊”。可是她为何会知道周艺的内衣尺码?但当时我疲于应对,忽略了这个细节。

  而在我跑进大雨后,同伙们进入房间,杨枝在外面放哨。我回来后,杨枝拖延时间开门,并遮挡我的视线将我扶进屋中。当时我所听见的脚步声,并不是错觉。之后她给我喂下安眠药。我昏睡的同时,他们终于发现了天花板上的娃娃,将它悄悄运走。

  同时,杨枝开始疯狂地删除与她有关的信息,比如微信、相册、手机号,等等。正因如此,那日我并没有怎么使用手机,晚上手机电量却只剩5%。

  之后,本案最邪恶也是最有艺术感的部分发生了:杨枝换上同伙接应的衣服和鞋子,将自己的衣服包着小人偶放入天花板,将鞋子留在门关,并用娃娃的圆头红高跟鞋留下脚印,切断电路,然后离开。他们或许没指望我真的相信,但想用这种小花招拖延时间,不让我一醒来就去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