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在店里看她的脸,因为我告诉老师傅那些数据和照片来自某个明星,更因为我怕我会在人群面前发疯,我想撕碎她又想亲吻她,想爱她又想毁了她。此刻,黑暗与孤独中,我终于能好好看清这张脸:

  夕阳最后一缕黯淡的金光投入漆黑的室内,她长发凌乱,淡粉的唇有种亮晶晶的光泽。她的眼睛很圆,眼神像只受惊的小鹿,无辜又惹人怜爱——这正是她勾引林海的地方吗?

  金光暗了下去,她的长裙缓缓垂落。她莹白的身体无力地躺在沙发上,供我居高临下地审视。我殴打她,辱骂她,她温柔地顺从着,偶尔碰到后颈上的声控,便会用温润的声音喊:“主人。”

  热汗在她光洁的身体上滚动,我缠在她凌乱的发里哭泣。屋里完全黑了,有风穿堂而过,很远处传来少年的歌声。

  我打开灯,煮面,吃完,洗碗。这期间,她一直裸身倚在沙发上。

  夜深了,我去睡觉,将她塞进纸箱里。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许多画面在我脑子里翻滚: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周艺站在玉兰树下冲我浅笑;冬日的自习教室,暖阳映在她洁白的耳垂上;毕业那年,我们终于找到了能留在这个城市的工作,激动得通宵唱歌……我去接她下班,目睹她坐在保时捷里与别人拥吻;她满脸泪水地离我而去,迅速嫁给了大她十三岁的丈夫……

  这是个老套的故事,在这座灯火迷离的城市每日上演。

  我没资格说什么。从女孩的角度,我大概才是那种耽误别人青春的渣滓吧。她年轻漂亮,理应坐在柔软的车里,随心挑选口红与手袋,享受甜美的爱情。而我什么都给不了她,除了交不出月租就要滚蛋的恐怖生活。

  林海和她认识了三个月,迅速地进行盛大浪漫的求婚,他说房子、车子、公司都在等着她来做女主人,他除了她什么都有;我和她相爱了四年,却从未许诺何时娶她,因为我除了她一无所有。

  那段时间我通宵酗酒,朋友轮番来劝我,说哥们别心急,你有学历有工作,等你三十多岁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是大把女孩往身边钻……你得理解周艺,女孩最经不起耽误……

  我理解她,我谁都不怨,我想得清楚得很,我认 ,我衷心祝福她,真的。

  你们说的我都懂,真的。

  但我就是难受。

  我不该在二十岁遇见她,嘴上说一万遍理想和爱,手上却给不起一根火柴。我出生在一个内陆小城,在封闭的中学中厮杀,考上A大,然后带着小地方青年人特有的自负来到这座繁华都市,遇见了她。我是那个小城的骄傲,邻里谈论我时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尊敬。于是回家时,我只能堆起笑容,绝口不提近郊的出租屋和拥挤嘈杂的早班地铁,不提女友坐在破旧沙发上,为一部新手机而眼神幽怨。

  那段日子我喝得太醉,提着公文包乱逛。有一天竟跑到臭名昭著的兰街——据说是贼窝和毒品的聚居地——我靠在路灯旁呕吐,忽然抬头,就怔住了:

  我看见了一个娃娃。

  那是一个仿真的硅胶娃娃,足有一米六高,黑发轻垂,皮肤莹白。她端坐于橱窗的秋千上,小腿骨骼清晰,脚趾精致圆润,指甲被精细地涂成粉色。

  最让我惊讶的是,那张脸,在昏暗的夜色中几乎以假乱真。那是张倾国倾城的脸,带着诱人的忧郁,鼻头浑圆,樱唇微张,似凝思,似欲语。她睫毛很长,眼波流转,瞬生万种情丝。

  凑得很近,我才发现她的眼球是一块人造宝石,折射着车灯的流光。

  我愣愣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意识到她是某种见不得人的玩具。冰凉的秋风拍在额头上,我忽然清醒过来转身就跑,决不能让熟人在这里看见我。但跑出去没几步,我又停了下来,转身望向这间店铺——招牌是墨绿色的,用金字写着玩具店。下面的LED屏上却赫然写着成人用品等,一行字抓住了我的眼:

  可根据真人照片定做实体娃娃。

  我知道这件事很变态,但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按照周艺的模样做了一个娃娃。

  我要让周艺永远无法离开我。

  我从床上坐起,打开灯,审视着纸箱中赤身裸体的她:她是我的奴隶,她被我摆弄,她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没有人能摸她,没有人能看她,没有人能与她说话,除了我。

  我要吻她,打她,骂她,爱她。她要楚楚可怜地看着我,用莹白无瑕的身体侍奉我,温柔娇声地喊我主人。

  我视她如无物,她视我如生命。我高高在上,她温顺臣服。

  之后的几日,我都在酣畅淋漓的复仇中度过。我质问她为什么离开我,骂她不要脸去嫁一个老男人,罚她长跪不起,哭着问她还爱我吗……无论我做什么,她都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清澈的圆眼睛像一片湖,诉说着无声的抚慰。

  她用柔软的手臂环住我,她轻声呼唤我。我带着泪在她的怀里睡去,像是孩子回到母亲的怀里。

  我渐渐不那么难受了,酒越喝越少。

  2

  我想为她买一件毛衣。

  今天下班的路上,落叶满街,很多小女生正穿着宽大的毛衣嘻嘻哈哈地拍照。这是今年的新流行吗?我忽然想,家里的她会不会冷呢?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商场,买了白色的毛衣和红色苏格兰裙子,又听从收银员的建议买了一双鞋。抱着大包挤在乱哄哄的地铁中,我忽然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用了一星期的工资,给一个娃娃买衣服?

  但很快,我忘记了抱怨:她套在宽大的毛衣里,纤细的手指白嫩如笋。苏格兰裙和小皮鞋让她看上去像个懵懂的小孩子。我一时兴起,歪歪扭扭地扎了两个马尾,她便看上去更傻了点。

  最多十六岁。我偷笑,吻了吻衣领下露出的锁骨。

  她仍懵懂无辜地看着我,睫毛轻颤,仿佛要说话,我将她抱到餐桌旁坐下,让她双手托脸,看着我吃饭。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想周艺。

  后来,我开始做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给她用温水洗头发,然后耐心吹干;比如买全套的少女内衣、袜子、头绳;比如定期去逛商场,看到她穿上新的漂亮衣服,心底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下暴雨的周末,我给她换上针织衫和长裙,抱着她一起看推理片,她不会像别的女生一样不耐烦,而是安静地瞪大眼睛陪我看;我打游戏,她坐在一旁全神贯注,我赢了就亲亲她,输了就按她的后颈,让她柔声喊我:“主人,主人……”

  我叫了两大杯关东煮,咕噜咕噜冒着热泡。大雨声中,昏黄灯光下,她托着脸陪我吃,睫毛长长,圆圆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

  吃完后,我忍不住分享了两个空杯的照片。朋友圈很快沸腾一片,纷纷质问我新女朋友是谁。我这才发现她垂在桌上的辫子被我拍到了,此外,汤里模糊倒映着她的脸。

  我咧嘴一笑关掉了手机,抱着她去看漫画。雨越下越大,她柔软的发蹭着我的脸。我揽着她的腰,第一次觉得大雨的秋日是如此美好。

  但在某些漆黑的深夜,我还是会从梦中惊醒,想起周艺,整个人像是一脚踩空,浑身冰凉地下坠。我把她拉出来质问为什么离开我。而她温顺地看着我,眼神宁静清澈,像是理解我的一切痛苦,只是不能言说。

  她用柔软的身体抱着我入睡。我失眠的次数越来越少。

  半个月后。因为两个优秀的方案策划,我收到了一笔奖金。

  上司表扬我最近状态很好,同事们纷纷问我是不是交了新女朋友,我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变化:镜中的青年神采飞扬,眼神明亮,整个人都恢复了元气。

  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我下班便去商场,想为她买件新风衣。正在挑选时,一个女人喊了我的名字。听见声音的刹那,我僵住了:是周艺。

  “嗨,你最近怎么样?”我没有转身。

  “挺不错的,你呢?”她向我走近。

  我不得不转身,心脏近乎停滞,目睹着红裙女人一步步走来。这是……周艺?我的大脑忽然一片茫然,她的身高体形还与原来一样,面容却似乎变了。随着她越走越近,我看见了她鞋子上的褶皱,小腿上未刮干净的腿毛,颈上的黑痣……她走得更近了,我能看清粉底下的黑眼圈,她已经有些脱妆了,脸上黄一片白一片的,鼻子上有细小的黑头。

  “听说你谈了新女友,恭喜恭喜。”她冲我微笑,细小的纹路在眼间绽开。她的睫毛并不是很长,眼睛不太亮。

  “嗯,怎么说呢……”我注视着她的脸,一时失语。

  这就是我爱了四年、魂牵梦绕的周艺?为什么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不,周艺和我在一起时也有细纹和黑头,但她确实是个美女。我之所以会感到混乱,或许是因为记忆美化了周艺的容貌,或许是……我眼前出现了“她”无瑕的身体,一尘不染的发,光洁精致的脸……

  “新婚快乐。”我终于憋出了这四个字。

  闻言,笑容一点点僵在她脸上。她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我有件事,只能和你一个人说——”

  “林海呢?”我迅速打断了她。见鬼,她是不是发现那个娃娃了?不,如果周艺发现了那个受我凌辱、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她一定不可能这么平静。或许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在楼下取车。”她低头,“抱歉,我不该打扰你,你有你的生活。”

  周艺嘟囔着转身走了出去。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飞快地离开商店。我之前无数次想过我们的重逢,但从没想过自己竟是这般诡异的心情:既不愤怒,也不欣喜,而是一种麻木的疑惑:这真的是我记忆中的她吗?

  但走出商场后,我看见她纤柔的背影钻进漆黑的法拉利时,一种酸涩的液体从心里喷涌而出,弥漫了我整个胸膛。压抑的挫败感将我淹溺,我仿佛看见“她”和周艺的身影重合,坐上那辆昂贵的、我无法负担的巨怪。

  漆黑的黄昏,我狂奔回家,大口喘气:她还在,她还在!她穿着蕾丝裙坐在沙发上,乖巧地等我回家。我跪倒在地面上紧紧抱住她,每一根手指都陷进她的衣服里,像是孩子攥紧仅剩的糖果。昏暗的光里,她垂头注视着我,像是在对我说:别怕,我是你的。

  她的目光温柔而深情。

  我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坐在沙发上将她搂入怀中,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她像猫一样缩在我怀里,可以安静陪我几千年也不会烦腻。

  过了一会儿,我挑起她的下巴,审视那美好的脸。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她和周艺长得并不像。尽管她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形状鼻子长度,但她眼波流转生情,皮肤白皙如雪,头发与衣裙一尘不染,永远恬静温柔。她就是她,她不是周艺。

  我创造了她,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永远爱我,永不拒绝,永不背叛。

  我们在漆黑中相拥而坐,任窗外秋声渐起,人歌人哭。

  从那天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周艺。每天上完班就飞奔回家,抱着她看电影、打游戏、自拍、睡觉。狭小的出租屋里,我常常盯着她的眼睛发呆,一坐几个小时,那晶莹的黑眸有种催眠似的魔力。我渐渐听懂了,她在用这双眼睛对我说话,她告诉我她想要一件米色的裙子,问我今晚吃什么……

  一个沙尘暴的夜晚,那双明亮忧郁的黑眸忽然问我: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我意识到她从没走出过家,心中一动,说:“我这周带你去公园玩。”

  周五清晨,我为她穿上斗篷盘好头发,将她搬下五楼,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我飞快地骑车,像侍卫带着公主远游。深秋的雾气在身旁升起,叶上的凉露声声滴落。我冲进公园后门,和她相依坐在长椅上,等待朝霞升起。

  绚丽的光芒流入她漆黑的眼睛,为世间冰凉的万物披上暖光。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嘴唇微张。冰蓝的天幕下,烂漫的彩霞中,我将她搂得更紧了。这世间最绝美之景,都该属于她。

  太阳升起后,她渐渐收回目光。我凑近问她:“你在想什么?”

  那双清澈的瞳子里,一种惋惜与伤感在流动。我握紧她冰凉的手,恍然听见:

  “我多想获得生命,活着陪伴你。”

  这一天我都在恍惚中度过。等她获得生命的时候,大概也是她离开我的时候了吧?那时她会和别的女人没什么差别,我看不懂她的心思,她亦不属于我。不,或许我们可以结婚……下班时,一通电话打断了我诡异的思维。

  “嘿,小伙子,”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熟悉,“一个月到了,来店里给娃娃做保养吧。”

  我意识到这是那个刀疤脸。“什么保养?”

  “帮娃娃去黄,消毒,修补伤口……”刀疤脸说。

  她是我的,我不愿让其他任何人摸她。“不需要,她的状态很好——”

  “会有一些小问题的,”刀疤脸声音坚定,“免费保养只有一次,周末来店里。”

  “谢谢,不用了。”我挂断了电话。

  那个周末,我至少接到了三十通电话轰炸,全部来自刀疤脸和老师傅。我皱着眉看她,她同样一脸郁闷。我问她想去吗,她用眼睛说不。我最后关掉了手机,抱着她躺在沙发上。盯着她美丽的眼睛,恍恍惚惚度过了整个周末。

  周一午餐时,我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