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汉姆开口,声音低沉:

  “是你昨晚杀死了我的丈夫吗?”

  莉莎低头:“我不是故意的,那个男生——”

  “为什么,”汉姆的声音变得尖厉,他倾起身逼近莉莎,紧盯着她,映着莉莎身影的瞳子在微微颤抖,“为什么。”

  “因为——”莉莎仍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扣紧了玻璃杯,“汉姆那时要杀了我。不,他已经杀死过我了,他那时准备第二次杀死我。”

  刹那之间,如雷轰顶。

  汉姆呆住了,这句话带给她的刺激远远超越了承受能力,超越了这一早晨所有怪诞的总合。她的丈夫要杀她?恩爱幸福的生活里,她丈夫要杀她?

  莉莎卷起衣服,扯下包扎,露出右臂上的枪伤,声音发颤:“昨晚汉姆冲我开枪,打中了我的右臂,他本来瞄准的是我的肺部。”

  汉姆盯着纤纤手臂上的伤口,大口喘气。

  “我知道很难接受,可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我丈夫杀死了我,又新造了现在的我。我杀死了丈夫,又新造了现在的你。”莉莎握着玻璃杯的左手忽地用力,抓起柠檬水一饮而尽,放下玻璃杯后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的语调,“让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六天前的早上,我做着一个海边的梦醒来,里面有黑蓝天幕上的夕阳,有沙滩上的枪声……”

  随着讲述的进行,汉姆的左手也握紧了玻璃杯,两人的坐姿一样,微小动作一样,神情也差不多。盛烈的阳光攻占了整个客厅,两人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像,如同镜面。

  最终,当影子又变长时,莉莎讲到了昨夜汉姆的企图,两人抱头痛哭,都沉浸在“我深爱着丈夫,他却杀死过我”的悲哀中。莉莎一边递给对面人纸巾,一边暗自盘算:她和对面人的差别就是这六天的记忆。现在记忆回来了,她们就会成为同心齐力的一个人,不再有分歧。

  莉莎讲到了独奕和丈夫的搏斗,并把杀人之行推到独奕身上。汉姆并没有对这一点起疑:谁会怀疑“自己”才是恶人呢?影子越来越长,午后的阳光在白蕾丝窗帘间轻盈飘荡,莉莎终于讲完了这六天发生的一切。两人的手指都在透光的玻璃杯上紧握着。

  汉姆低声说:“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造出我来,只是为了逃离法律的鞭子,还是,”汉姆缓缓抬起头,“后悔、自责与一点点……爱呢?”

  莉莎僵住了。她隐约在哪里听过这句话,莫名熟悉,可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说的。她越想越不耐烦,答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汉姆要活着,否则我们就成了杀人犯。”

  “这很重要。”汉姆盯着她说,“到底只是为了不背负罪名,还是存在一点点对汉姆的爱——”

  “听着。”莉莎不耐烦地打断,“你就是六天前的我,我就是六天后的你,我们是一个人。你不能让我背负杀人罪,不要再讨论爱不爱了,现在情况紧急,我们要尽快处理汉姆的尸体,把一切伪装好——”

  “我们不是一个人。”她盯着莉莎,眼神讥诮,“我是汉姆。”

  “你是我。”莉莎看着汉姆,语气放低,“你理解我,不是吗?”

  “我为什么理解你?”她眼中的讥诮越来越浓,有些哽咽,“你造出我,只是为了自私地逃脱法律制裁。我的丈夫死在你眼前,你却只想着怎么粉饰太平,我的丈夫呢?”

  “他……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他先杀了我,他先杀了我们!生活已经乱套了,我们要想办法恢复正常,我们不能成为杀人犯。”

  “是你,不是我。”汉姆的手指从玻璃杯上张开,“我不想牵连上你的杀人罪,谈判结束了。”

  “等等,今天是我把你从西蒙医药救出来的,是我阻止了独奕枪杀你,你不能……”莉莎的情绪又开始激动。

  汉姆站起身,情绪更加激动:“那是谁杀了我丈夫,是谁把我错放汉姆的躯体里,是谁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莉莎不可思议地望着汉姆:一派胡言,她想,是我造出了你,你哪有什么生活,是我赐给你的生活,从今天早上开始的生活。

  但她并没有开口说这些话,因为她意识到: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这个汉姆有二十八年的记忆,他就会以为自己生活过二十八年。他自觉是一个人,和所有人无异。因此,他丝毫不感激她。

  这一刻,莉莎没有想到,她自己也只是另一个复本,刚刚过了六天的生活。但她也自觉是一个人,和所有人无异,从不会感激造出她的汉姆。

  莉莎注视着汉姆,渐渐冷静下来。她该怎么说服他留下来继续扮演“汉姆”呢?

  “汉姆现在的身体里是你,懂吗?你们俩的思维方式一模一样,你把自己想象成他……”

  那位少年的声音又在脑海响起,莉莎闭上眼想:我现在是和我自己谈判。我在汉姆的身体里,另一个我杀了人,我并不愿意卷入这种麻烦事……

  她睁开了眼睛,深呼吸后,对汉姆说:

  “一旦我因杀人入狱,我就会向警方坦白一切,包括你的存在—— 一个非法打印出的人类。那时,你猜警方会决定销毁你,还是终身监禁呢?”

  汉姆的瞳孔忽地睁大。

  “并且,你现在已是杀人犯。汉姆在21日晚杀死了我,感谢独奕,我现在手头有足量的证据将你绳之以法。”

  “不是我!”汉姆叫道,“那个汉姆不是我!”

  “可你现在就是汉姆。六天前的你犯罪了,此刻的你难道无罪吗?”

  “我,我的意识是莉莎,我不是汉姆!”

  “那么,莉莎已经是杀人犯了,和莉莎拥有一模一样意识的你,难道无罪吗?”

  如当头棒喝,汉姆惶惶地坐下,左手下意识地握住玻璃杯。莉莎俯视着他,说道:

  “如果你愿意成为汉姆,那么谁都没有死,没有罪恶。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吗?”

  汉姆注视着她,良久,他抓起柠檬水一饮而尽,轻声说:

  “是啊,我的妻。”

  窗外阳光晶莹,为客厅的挂钟镀上淡金的轮廓,一片明亮,空中升起咖啡豆的白雾,她放了一首温柔的曲子。

  玫瑰色的黄昏,微风穿堂而过,吹乱他的报纸。

  她们一起吃晚餐。

  她称呼她为妻子,她称呼她为丈夫。

  她们一起等待夜晚降临,好在浴缸中肢解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尸体。

  她们的生活依然要继续,美满体面,没有罪恶。

  SCENE XIV

  独奕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他被迫坐在椅子上,手脚被紧紧捆在椅背,浑身又酸又痛,特别是后脑勺。面前摆着一碗葡萄糖水,低头就能喝到。

  显然,他被囚禁了。

  而且囚禁他的人不打算取他性命,但想让他永远沉默。

  少年独自坐在黑暗中,过于寂静,使他不时能听见低声波的微鸣,如同呜咽。

  他帮她揭开真相,她却囚禁了他。

  他有点愤怒,有点悲伤,但更多的是从心底涌来的无力感,如海浪般包裹住他疲惫的四肢,使他想放下一切沉重的正义,滑落下去,安然地沉睡。

  这种无力感,就像是八岁那年,他亲眼看见组长一字一字在父亲的案宗上写下:

  “永不过问。”

  他那时嘶声大哭,比父亲葬礼上还悲凄,仿佛目睹世间最神圣洁白的光被人践踏在脚底,踩成肮脏的一片,又一片。

  大人们总爱假装,一切都是正常的。

  哪怕这正常的薄皮下,枕藉着正义如山如海的尸骸。

  那时的他在眼泪中定下了自己的一生:他要为那被掩盖的正义而奋斗,他将策马直行,穿越所有避而不谈的谜案,里勾外连的诡计,虚伪自欺的平静。眼神坚定,无所畏惧。

  终于,独奕长大了,他正直、聪慧、矫健,可以独自走遍山海大川,捕捉所有罪恶的痕迹。他被称作侦探,可他更愿意叫自己:正义的信徒。

  可总有人叫他:生活的破坏者。

  那些泪流满面的受害者一边道谢,一边对独奕说:“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了。”

  “如果你没有来过,多好。”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的生活被毁了,被毁了。”

  ……

  寂静的黑暗中,无数声音再次回响,独奕低头,闭上眼一口一口喝着糖水。

  20∶05,她们刚刚结束晚餐。

  夜幕晴朗,清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公园植物的香气。她们正忙着拆解一本旧画册,涂抹胶水。一沓沓前拉斐尔派笔下的红发少女,将用来遮住墙上炭黑的枪洞。

  两人心有灵犀,不用交谈一字,工作便顺畅地进行。窗纱轻拂,远处响起童声的歌。

  20∶43,房外,两辆车无声停下,如同潜入夜色的蝙蝠。

  吊灯因风摇曳,明灯晃晃,银餐具上橘红光影浮跃。她们已经挂完了客厅,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人握一把银色的小刀,削着苹果。

  墙上,插满鲜花的少女在水中渐渐沉落。墙外,面容肃穆的男人们依次下车。

  20∶45,门铃响了。

  门外传来男人平稳的声音:“汉姆·斯皮尔斯先生在家吗?”

  那声音顿了顿,接着说:“你被捕了。”

  黑暗与失望中,少年昏昏欲睡。

  他身上的绳子捆绑得并不专业,但他不想挣扎,也懒得求助。汤会找到他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意识一丝丝游离,身体变得又沉又软。就在他又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飘来一股细微的异味。

  独奕再也睡不着了。

  因为,这是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